第一百九十七章 先笑不算笑
突然夾雜的問句,令馬面鬼王更加語塞,「這……」
白衣人根本也沒指望他能答得出,隨即拋下結語,「都是吃了沒文化的虧。」
哎呀,五千鬼卒盡皆抓耳撓腮。這種對白他們很少遇到,平日不是喝酒就是砍人,現在一口一個「文化」,一句一個「知識」,搞什麼搞——還打不打啦?
「在冥界,我終於定下心來。有大把時間研究因果——當然,產生這個概念是托地藏王的福。」白衣人提到地藏王,還特意拱手向上,彷彿冥界之主就在頭頂聆聽。
「如果我有足夠的文化水平,就可以鞭策族人學知識,學管理。而非攻城與屠城交替輪迴,製造一個又一個千里無人區。
同時也會讓各族子民心甘情願地接受領導,締造堅不可摧的無上帝國。我的族人數量雖少,但只要人人成聖,自可統領萬域,動腦我們來,出力他們去,大一統想來也不是夢。
如果這一切發生,人間早已大同,再無國戰征伐,人人安居樂業,豈不妙哉——」
白衣人眼中充滿憧憬,彷佛自己描繪的一切已然發生。
「可惜,」他繼續痛定思痛。「這一切沒有發生。我當時唯一能過做到的,就是日夜親力親為地參與繁殖,讓所掠之地的女子盡皆懷上我的種。
付出的精力倒沒有全然白費,據今時今日的統計,人間界仍有一千七百萬我的直系子孫,約佔總人口的二十分之一,也就是說,現今每二十個人中,就有一個是我孛兒只斤?鐵木真的後代。
你可能不知道,即便當下的大不列顛王室,也有我高貴的血液在血管中流淌呢……」
說到這裡,白衣人笑了,笑得極其開心。
但隨即又迅速轉為苦口婆心。「然而並沒有什麼卵用,我被無限期留任冥界,無法再回人間享用子孫繞膝之樂,連日月更替的尋常景觀也不得見。
好在知識這東西,什麼時候擁抱都不算晚。所以我苦讀聖賢書,將萬牛金帳換成漆木粗輦,終日素食不沾葷腥,且戒了酒和女人……」
「那還活個什麼意思!」馬面鬼王終於捉住自認可笑之處,立刻展開反擊。
「欸,相當有意思。我建議你也試試,實在實在是妙極!你看,我這不連肥都減了,臭烘烘的皮袍換成素布麻衣,自己看著也精神許多。
人說三日不讀書,面目可憎。我這八百年在冥界日日讀書,面目也逐漸可親了不是?」
鐵老大似乎對自己目前的精神面貌頗為滿意,邊說著,邊輕捋長髯,滿面春風,怡然自得。
骷髏戰馬抬起左前蹄不停刨地,鬼王撓著手心哀求,「好好好,我相信你是鐵木真行不?咱們什麼時候開打?」
「打?看來我這一番點化算是白費了。武鬥沒什麼意思,總是贏啊贏啊的,跟黃口小兒過家家一樣,從來不曾有新意。」
這個姿態擺得好!連躲在暗巷裡的裴旻,都忍不住轉頭與張遼互相翹了一下大拇指。人家明顯意思是說——打架從來沒輸過,以後也不會輸。唉,牛吹到這種境界,的確是可以封神稱聖的節奏。
嗞——馬面鬼王緊咬的牙縫裡終於還是滋出鮮血,活活氣的。
「鐵木真,別以為你在人間幹了票大的,就可以在冥界坐享其功。殺人這種事,都是本王玩剩的。有本事,你今天就來一場屠鬼給我瞧瞧!」
話音未落,月牙戟已如權杖般舉了起來,堪堪就要發動群攻。
「等下,」冥配府老大一伸手,再次喝止,「這種幼稚遊戲我不會親自陪你玩。你有興緻,我不打擾,派條狗和你對咬一下吧。」
說完目光左右一掃,「那個誰,傻獒——你和這匹瘋馬練練。別整太大動靜,在場的滅一半就成。餘下當作回禮遣散,給十殿留些臉面……畢竟屬於鬼民內部矛盾,還沒上升到敵我矛盾地步。」
被稱作傻獒之人非但不怒,反而如受恩寵,當即一拍胸脯站了出來,「如靈王所願。喂,馬臉牲畜,單挑還是群毆?乾脆我一個人單挑你的群毆吧!」
馬面羅剎嘴角鮮血已經掛成串,長臉上暴起無數青筋。「黃巢,你區區一介食人亂匪,也配在本座面前囂叫?我為冥界打江山時,你連精.蟲都算不上。全體鬼卒,拿下府邸——先宰了這條狗祭旗!」
嗷的一陣亂吼,在黑宮四周震天響起,數千鬼卒發起瘋狂強攻。
在張遼眼裡,台階上靈配府區區數百人,如同淹沒在鬼海之中……
孛兒只斤?鐵木真的木輦未動,其他隨扈大佬也未動。唯有被稱為傻獒的醒神司司長黃巢動了。
隨著風帽被甩到肩后,一張布滿黑痣的大臉露了出來,左眼眼窩處,還斜著一道先天胎記,青鬚鬚泛著暴虐油光。
他雙手將黑袍前襟左右一撩,現出垂掛胸前的一面青銅小鏡,鏡面散發出扇形光芒,將已經撲至眼前的數百鬼卒全部籠罩其中。
遠處眾人看得清楚,那光芒絕非反射,確確實實是由內而外投射出來的。
「青冥開一線,濁浪吼千川!」
隨著黃巢這句口訣脫出,那光線強度成倍暴漲,又瞬間縮回鏡面消失不見。效果類似一柄巨耙,將施法範圍內數百鬼卒一鉤一耙,全部帶走——
這一下,原本擁擠的台階前,頓時空出方圓三十米直徑的扇面範圍。余者無不收住腳步,駭然相對。
「青冥鏡!」馬面鬼王驚叫起來。「這……這是原版青冥鏡……不是白起用來統領無間行者的法寶嗎?怎會落在你這垃圾手上?」
黃巢似乎涵養不錯,本府領導叫他傻獒,他不惱;外殿敵手稱他垃圾,他也不急。
左臉肌肉習慣性抽搐了一下,皮笑肉不笑,「兩刻鐘前,老白的魂燈已滅,十有八九已經掛掉。靈王特將此鏡轉到我手上。上古仙器,有德者據之。跟鐵哥混,什麼法寶都有。怎麼樣?趁早跪著爬過來掛個號,趕明兒靈配府再有好東西也分你一個……」
「剛剛那些鬼卒,被弄到哪裡去了?」馬面不相信此物在此人手中竟有如此大的威力。
「別擔心。都送去忘川河洗澡了。」黃巢幾乎笑出聲來,「話說此鏡才到我手不久,還沒揣熱乎。我唯一確定的是,但凡被它耙走的,全部都會掉入忘川,盡享河水噬魂之樂。」
鬼卒大軍一片嘩然。即便沒聽說過青冥鏡的,至少也都曉得忘川河水的厲害。那玩意兒誰受得了?和液態凌遲差不多,失足者最終下場均為形神俱滅。
咴律律律……鬼王一陣狂嘶。「膽敢對十殿冊軍下此毒手!冥理不容——」雙腿一夾,骷髏戰馬直接越過身前退縮的眾人,大戟的月牙刃隨巨臂揮舞脫戟而出,獨自快速旋轉著沿弧形軌跡向台階上方掃去。
他的意圖很明顯——打砸搶用群攻,鬥法我單挑,以免屬下鬼卒再有無謂的減員。
這道攻擊波,泛著紅光,拖著焰尾,一路將廊柱砍得火星四濺,齊著常人脖頸的高度一舉威脅到靈配府數百人的腦袋。
黃巢也急了,我日!老大欽點我出陣,你再給我傷著其他人,我怎麼交代?
他不躲不閃,跨步上前,率先攔在月刃軌跡途中,同時抬手將胸前青冥鏡捏穩微側,將灼灼白光向月刃掃去。
不可以——馬面鬼王斷然拒絕這份泡澡邀請,這桿大戟跟了他近十個世紀,已然成為自己威名的重要組成部分。想收走?沒門。
他猛力沉肘將無刃的戟桿向回一帶,同時發出牽扯神念,那月刃感應到主人召喚,立即開始後撤。
誒嘿,僵住了!青冥鏡在那邊死命拉扯,馬面在這邊拚命回收,兩股無形大力勢均力敵,生生將月刃僵在空中。
旋轉也停止了,月牙形兵器在空中不斷抖動,正如忍受車裂之刑的囚犯,想逃但無法解脫。
「鬼仔子們,結陣助我!」隨鬼王一聲令下,司鼓百鬼再次以羊蹄骨棒擊之。隆隆鼓聲再次交匯如牆,呈環形向黃巢碾壓過去。
對冥界生命的屬性,馬面最為了解。打擊肉身不如摧毀靈魂,因為前者批發零售均有,而後者才是致命弱點。肉身沒了隨時再搞一套不難,靈魂受損等同能力打折,是很難徹底修復的存在。
黃巢作為靈配府九大司長之一,即便資歷不如十殿那幫老鬼,這些常識他也是熟捻的。
哦,剛不是單挑嗎,轉眼又真變成群毆了?牲畜就是牲畜,腦容量太小!
黃巢能被轉性從儒的鐵木真所欣賞,依仗的不是狠勁,是有文化。和其他大多數司長不同,老黃當年在人間也是考過進士的,雖然幾番都沒考上——底子已經足以壓倒府內同僚。
他當機立斷,撤出月刃之爭,轉而將鏡面扇形一掃。戰嚎鼓聲立刻在他身邊兩米處被照出實質幻相。
但見弧形能量團內,無數呲牙咧嘴的暴怒陰魂遇到白光,像被燙了一樣,個個發出凄聲慘叫,向後奔走躲避起來。
馬面趁機放出一線神識,舉戟遙遙將月刃一鉤,順利收回重組,成為月牙大戟的初始狀態。
趁黃巢還在同鼓聲對壘,他將完好無損的兵器向空中一拋,隨即扼腕在左手第四指第三節掐了個訣。
兩隻大眼登時猩紅如炬——那空中直立的大戟頭朝下,桿朝上,在約合十五丈高處升力已盡,將將要下墜,被隨後跟來的主人目光鎖住,居然牢牢釘在空中。
「收攝不祥,足躡魁罡。左扶六甲,右衛六丁。神師殺伐,黃神越章,先殺惡魁,后斬夜光。何神不伏,何鬼敢當?急急如律令——」這一串咒語被一條肥大馬舌吐得順暢無比。
空中的月牙戟立刻接收到訊息,砰然開裂成九道分身,八桿在外,戟尖朝下向內傾側,一桿原型在原點保持垂直。寒光齊齊指著下方地面的黃巢,凶相畢露。
黃司長掐著小圓鏡調戲鬼卒正歡,忽而周身一僵,似有無窮寒意灌頂而下。周身毛孔霎時全部張開,奶奶的不好——被鎖定了!
他條件反射式地將青冥鏡翻手向上照射,試圖阻止刺骨冰寒的來源。那扇形光柱也夠聽話。向上騰起奮力一耙,將九戟冥寒之氣全部囊入鏡中。
黃巢咧嘴笑了,想說幾句揶揄馬面鬼王的台詞,畢竟這輪鬥法自己勝得瀟洒。
話沒出口,突然發覺手中有異,急忙調轉銅鏡低頭望去——那鏡中,原本直通忘川河面的窗口景觀,此刻已全然失去浪涌滔天之相,。似乎——似乎被按了暫停鍵,畫面卡了?
黃巢下意識甩了甩小圓鏡,復又看去,艾瑪不是卡!忘川被速凍……
鏡面雖小,但景象清晰入毫,以此為窗窺視過去,那遠在酆都城外繞城而過的河水,突然停著了奔涌喧囂,原本遲滯粘稠的水流,現在乾脆不流了。
黃司長此刻的感覺,就像掏出手機看視頻,卻只刷出一張照片——十分失落。
但與真正靜幀效果不同的是,那凝固的河面映襯著天空,把遠處跳躍的火光全部反射出來,似乎大河靠近下游一段也在燃燒。
水是凝的,光是動的——更加坐實了他的推斷。
按套路講,這條冥界的「母親河」,自古銷融侵蝕了多少廢料魂材,又轉化為基本因子重鑄新魂,殷殷滋養魂庫,支撐兩界輪迴。
現在,居然被徹底冰封斷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