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百一十一章 詩人的伏筆
這黑影,如同一堵城牆,又似一座小山。
在逆光中,只有鑲嵌在眼白中的巨大瞳孔清澈可見。
望著最高處那兩隻鋒銳彎角輪廓,浦茜拉從身後扯了一下張遼衣襟,「牛頭君!」
張遼急忙把左手放到后腰處,輕輕按住她的玉指,示意別出聲。
是的,的確是牛頭鬼王。這廝在酆都城門和大家曾有一面之緣。
「馬面何在?」牛頭右手持著一柄巨叉,左手托著一盞小油燈,瓮聲瓮氣發問。
數千鬼卒你望望我,我望望你,竟無一人敢言。
良久,一名副將顫抖著聲帶回答,「馬王——隕落了……」
「我知道。」牛頭的聲音出奇平穩,「不然他的魂燈也不會熄滅。」他抬起左手又仔細看了看,那盞與與巨掌不成比例的小油燈,散發著黃銅光澤,漆黑的油捻上,沒有半點火花。
「我問的是,他遺體何在?」
數千鬼卒全部低下了頭,沒人敢直視那雙牛眼中傳出的探詢目光。
「……形魂俱毀。」還是那名副將開了口。
牛頭很沉默,只有鋼叉上不停遊走的暴烈赤焰,透露出山雨欲來的氣息。
嗞扭。巨掌一合,再張開——那盞魂燈已經變成一顆滴溜圓的小銅球。
牛頭隨手一拋,銅球直接進了大嘴,咯吱咯吱……嚼碎了!咕嚕,生生咽了下去。
「爾等護主不力,可知罪?」
嘩——滿場鬼卒都跪了下去。站立無異於暴露,張遼三人也不得濫「跪」充數。
「參將、偏將、裨將、副將,全體流徙煉獄,做窯頭火工十年。士卒免罪,扣軍餉三月。你們可有意見?」
嗚——數千小鬼居然全哭了!張遼嚇一跳,這是太委屈了是嗎?
不是。
那領頭副將把大嘴一咧,滿口獠牙全部呲出,感激涕零道,「謝牛王不斬之恩——如若換了馬王,我等必遭十大酷刑,最終灰飛煙滅……」
話沒說完,一柄巨叉悍然飛到,直將他通體貫穿,死死釘在黑石地面上!
「感謝老牛可以,詆毀老馬不行。」牛頭鬼王拍了拍手,那鋼叉流光一閃,把叉頭肉身吸了個乾淨,又疾速退躍到主人掌中。
被吸走全部膏脂骨髓的副將身軀,像一張乾癟編織袋,在動蕩陰風中隨意飄搖,途經每一位鬼卒,都點亮一雙驚懼瞳孔。
府內校尉們趨步上前,押解所有將官去領罪受刑。餘下鬼卒內心噤若寒蟬,盡皆暗嘆——幸好自己之前沒升職!僥倖之餘,又紛紛在想,是不是之後該輪到我升職了?一陣寒一陣熱,好不矛盾……
牛頭鬼王扛著鋼叉走入鬼群,開始信馬由韁式的踱步。他比尋常鬼眾足足高出近三丈,每到一處,身影都覆蓋十數名小鬼,形同一塊烏雲,散發出極大威壓。
他邊走邊演講著,「十殿與靈配府,同屬冥界重器。爾等不要擅自徇私報復,非要去——我也不攔著,你們掂量好,覺得自己強過馬面的,可以去。」
無鬼應答。
「此事終會有所交代。但需稟告閻羅再做定奪。好啦,退下吧——都記住咯,別給十殿添亂。」
哄——鬼卒們如釋重負,再次陷入混亂的四散潰退模式。
艾瑪終於妥過去了,這一劫可不容易……跟那些將校們比,咱這扣軍餉算個啥?還是牛王厚道啊——以後死心塌地跟老牛混了!
馬面鬼王殘部的鬼心,就這樣被牛頭鬼王順利收買。而那些死忠的親信將校,已經被送去了煉獄服勞役。
論道行,還得是老牛更高一籌。
張遼起身要走,卻發覺雙足難以自拔,直若被膠水粘住了一般。扭身回頭看去,浦茜拉和裴旻的臉色和他相同,都很尷尬。
沉悶的解說詞在他們頭頂幽幽響起,「影之所至,即為牢籠——」
眾人抬頭一看,我靠,斗大的牛眼正盯著他們玩味。
被困者的驚慌讓施困者很滿意。
空蕩的廣場上,牛頭鬼王低頭垂視自己陰影籠罩中的三個卑微人類,「又到了故事會時間。誰先說?注意啦,說得不好直接變叉燒……」手中巨叉還配合地搖了搖,配環嘩啷作響,聽起來十分不美妙。
張遼想說——老大,我們是您的鬼卒啊!
嘴巴張了張,沒說出口。因為根本說服不了自己。
與剛剛數千鬼卒比拼相貌,質樸方正的張遼簡直就是顏值滿分的男神。
而浦茜拉,別說冥界——放到哪裡都是女神,還是女武神。
只有裴旻一身陰氣有些大鬼氣質,但平平淡淡的冷漠大叔臉實在太不給力,及不上半點尋常鬼臉的猙獰與突兀。
這位劍聖已經把手壓在了九九式傘.兵刀的刀柄處,正思考著一言不合之後怎樣開干。
浦茜拉先說話了,「你好啊大牛,勞駕挪一挪,你擋住光了。」她金髮一甩,英姿勃發,那份颯爽不禁讓聞者心魂一盪。
這位聞者,指的就是牛頭鬼王。
他想了想,沒吭聲,橫向跨出一步,帶走了陰影牢籠。不是仁慈,是自負。他相信這三個螞蟻搞不出什麼花樣。
「大牛?」他咕囔了一聲,「這稱呼……太鄉村風格了吧?」
浦茜拉對他的乖巧配合很滿意。輕鬆抬手對著衙門口一抓,從廊柱那盞白色燈籠外抓來一束慘淡白光,順手揉成光球,捏在五指間,從上到下給自己身上撣了撣,彷佛剛剛的陰影大被留下許多不潔纖維。十足一副潔癖女郎的姿態。
牛頭鬼王擰著眉,扛著叉,就那麼一直靜靜地看著……
整理完畢,聖騎士大嬤嬤吁出一口氣。從懷中取出一個「草圈」戴在自己頭上,微笑道,「大牛,跟你打聽個人。你可知道但丁的辦公室怎麼走?」
「大牛」眼中的「草圈」,正是那日在忘川河酆都碼頭上,望鄉亭長維吉爾所贈的橄欖枝頭冠——這是也昔日但丁先生留下的信物。
葉子不多,對稱分佈在柔韌的細枝兩側,葉脈因葉肉的乾枯而顯得格外清晰。
牛頭並不認得這東西,但聽到但丁二字,不由怔了一下。
「哦?你們是來找通判大人的?」他重新瞪起牛眼仔細打量三個「小傢伙」。投親的?不像,只有一位白人女性,剩下兩位分明是東方人種。訪友?有可能,沒準兒又是托關係挖門子來冥界撈人的。
嗯,能長驅直入到達十殿門前,必定有些鬼脈資源,我老牛還是不惹為妙——萬一有後台撐腰呢!
思量已定,立馬收了倨傲之態,將鋼叉背到身後,溫聲道,「既如此,也不算外人。通判今日在平等殿巡按,那裡是十殿之中的第九殿。我可以幫你們打開門,至於進不進得去,看你們自己了……」
說完,也不管這些人類有沒有理解他的意思,直將鋼叉舞動起來,像擎著一隻船槳一般,遙遙對著府衙漆黑的大門,從左向右奮力一撥!
這一撥,似乎帶動了萬鈞巨力,隱隱有引擎發動的噪音從府衙內傳出。緊接著,匪夷所思的一幕發生了,並沒有任何車輛從內里駛出,而是這扇巨門開始加速「刷動」……
是的,是刷動,千真萬確。那感覺就像……就像捧著手機橫向刷動頁面,從這一屏到下一屏,一屏又一屏……
張遼想把這感覺與大家分享,但裴旻自有個人觀感。在他眼中,這分明是一卷電影膠片被快速拉拽,一幀幀的格子幀,依次出現在大家面前。每一幀都是一扇門的影像,造型各不相同,但上方覆蓋的都是同一頂飛檐和琉璃瓦。
那些姿態各異的門呦——浦茜拉忍不住讚歎,各有各的雄偉,各有各的威儀,各有各的震撼。
這些門有多高?反正剛才接近四丈的牛頭鬼王,是昂首從第一扇門中走出來的,頭頂還大有富餘,足可以再塞一個馬面鬼王進去。
吱——刺耳的剎車聲響起。原來牛頭將鋼叉尾端頂在地面上,隔空止住正在快速循環的刷動。
畫面靜止了,正對大家的,是一扇煙熏火燎的金屬大門,只有門柱,沒有門板。
熾熱的紫色火焰正舔著貪婪的舌頭,在門內翻騰捲曲,令人觸目驚心……
「平等殿入口,陸閻羅的府邸,直達阿鼻地獄之所在。你們小心了,沿途莫要多言,請吧。」
請吧?當我們是吊爐烤鴨還是深井燒鵝?張遼此刻的內心是拒絕的。
「怎麼?咱們這裡這麼大的院子,難道並非十殿所在?」
「是,也不是。」牛頭懇切道,「嚴格地說,這裡是司庫軍駐地,也就是馬面屬下的軍營。他們同時肩負著護佑十殿入口的任務。而我,平日只負責司門,也就是酆都之門。今日老馬遇難,我臨時趕來救場。今後嗎,恐怕司庫司門要一肩挑了——直到閻委會派來新任司庫為止。」
張遼迷迷瞪瞪,似懂非懂。浦茜拉跨前一步,「意思就是我們進去就能找到但丁對吧?」
巨大的牛頭點了點。
大嬤嬤二話不說,抬腿向前走去——
張遼和裴旻面面相覷,兩個純爺們在女漢子面前輸了氣勢,有些害臊,急忙快步跟上。
將到門口還差十米,熱浪已經卷席而來。
呲——浦茜拉首當其衝,額前一絲金髮瞬間化作飛灰。
這道微小的火苗一閃即逝,但彷彿開啟了某種封印,她那頂橄欖枝頭冠發出一聲魯特琴慣有的錚鳴,所有枝葉聞聲而動,紛紛鼓噪起來。
幾乎在一瞬間就充滿了飽脹的汁液,消退的乾枯被盎然綠意所替代,活了,活了,樹枝又活了!
一波沁人心脾的清涼之意從浦茜拉頭頂散開,覆蓋到身前身後,直將張裴二人罩住。三人同時感受到自入冥界以來從未感受過的通暢與歡愉。
浦茜拉擊掌大笑,「妙極!詩人就是花樣多——二位,隨我走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