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百五十三章 問心
被譽為武士繪翹楚的歌川國芳,三支筆一起揮舞,進度最快,從勾線到填色,無縫銜接,一氣呵成。
倫勃朗不肯讓他專美,一手扣住調色盤,另一隻手熟練切換從1號到12號大小不等的鬃刷,這種套裝,組委會準備了不下四十套,故而無須頻頻洗筆。聯想到其富士山野豬王鬃毛之高昂價格,眾妖皆嘆白墳姥姥的大手筆。
唯有唐寅,此君隨意從案上取了一支大白雲羊毫,先用筆尖剔了剔牙,又用筆桿撓了撓背。一切準備停當,方始動筆。
他所取的路線,介於寫意與工筆之間。先是寥寥數筆勾出臉形輪廓,不等添加五官,筆意順勢下行,轉折頓挫,將肩袖領口的衣褶一一牽出。待到回鋒臉上,卻依然不加五官,直接跳躍到青絲雲鬢,進行大面積暈染。
但見他層層設墨,邊畫邊吹,直把兩腮鼓成了豬尿泡。雖畫姿不雅,但效果不錯,每一層墨色落紙即干,下一層總能抓住上一層最後的微潮瞬間,及時遞補上去,故而咬合得極為自然。
杜遠此刻已從達芬奇的教誨中醒轉,重新向台前窺視。見到此景,不禁嘆曰,「好一個墨分五色——僅僅白紙黑墨,竟然做出如此豐富的層次和效果!」
「倭人的墨也不錯。」身後有人應道。杜遠回身一望,卻是周昉周仲朗。
「周老,他們的墨比天朝還好嗎?」
「那倒未必。」周昉搖搖頭,「扶桑墨錠製法源自天朝,但根據本土畫師的偏好發展出一些特色。譬如今日所呈之墨——」他亮出掌心一塊長方形墨錠。
「握之澀潤,叩之松空,說明用膠極輕。這一塊屬於極品松煙墨,也是唐寅渲染髮色用的那種,好處就在展現層次上。小杜啊,你慣常喜好哪一種墨錠?」
杜遠小臉一紅,「在下……只是粗通水墨,平日都是用電腦做效果。鍵盤、滑鼠、觸控筆才是三大法寶。至於真刀真.槍的文房四寶……嗯,十幾年前我在少兒興趣班摸過。」
周昉聽得疑惑,正琢磨什麼是「觸控筆」、什麼又是「興趣班」,且聽杜遠補充道,「墨嘛,寫大字的時候我用過『一得閣』的,現成的裝塑料瓶那種。嘿,寫出來又黑又亮還帶香味兒,倍兒精神!」
「哦——」周昉想了一下,「又黑又亮那就是用膠重了。湊合著寫個對聯還成,畫畫的話,最好慎用。」
先賢無償賜教,晚輩豈敢不聽,杜遠遂連連應允,牢記於胸。
場上的唐寅渲染完畢,突然換了一隻勾葉筋用的極細狼豪,把髮絲一根根穩健挑划而出。
那些線條隱沒在漸變的渲染墨色中,時有時無,時隱時現,近看有、遠觀無。真正做到了局部服從整體,絕無細節跳脫之嫌。
周昉看得頻頻點頭,「這位唐解元,放.盪是放.盪了些,內秀當真了得。他來冥界比我晚了幾百年,但混得風生水起。那些十殿閻羅的女眷們,都喜歡喚他入府獻技呢。」
「那豈非狼入羊群!」杜遠瞪大了雙眼,「閻王爺不怕戴綠帽子嗎?」
看他認真的樣子,周昉忍不住樂了,「你多慮了。靈配府考慮的很周到,給他的靈魂列印高仿皮囊時,故意少了一個零部件……他現在屬於有心無力啊——」
杜遠嘰里咕嚕轉了幾圈眼珠子,「哦——哦——」乃指了指自己胯間。
周昉含笑一點頭,不再接茬,繼續朝場上望去。
杜遠卻抑制不住感慨,「那豈非……哎呦喂太殘忍了。老唐空有浪蝶之翅,卻無狂蜂之針……沒槍在手,有靶子也射不了啊!」
「他有酒也行,有酒就能活。」周芳沒回頭,「況且,閹人多奇志,自古英傑多多少少都有殘損欠缺,例子我就不舉了。這大概——也是為了配額平衡吧。」
聽到「配額」兩個字,杜遠閉上了嘴,他想起大無常邁扣兄弟所言的「配額論」來。嗯,有可能!天道重在平衡,落在單體個人上,亦是如此。
有所長者,必有所短;有所特長者,則必有所「特短」……
半個時辰,看著他們忙活,會覺得很慢;一旦過了,發覺只是眨眼之間。
那隻妖風沙漏無聲流盡,隨著一聲鑼響,細沙被瞬乎送回花圃,半粒也沒灑。
流程最為繁雜的油畫大師倫勃朗居然第一個完工,此刻正悠閑吮吸著剩餘的一隻雙黃蛋。
歌川國芳第二個完成,他額頂騰著白汽,渾身大汗淋漓,好似剛蒸完桑拿。三支筆全部掐在手裡,倒背雙臂,正歪著頭審視自己的作品。
唐寅是踩著鑼點收工的,剛好撤回點睛之筆……
舞台上所有燈籠突然一暗,瞬間黑了下去,忽又亮起一顆璀璨明珠,這拳頭大的珠子是鑲嵌在一支銀筒中的,只把梯形光線投射到那張油畫上。明亮而不刺眼,與晴天清晨的漫反射光源差不多,恰是賞畫的最佳效果。
倫勃朗先生這幅作品,描繪的是一位體態豐腴的宮婢。技法寫實,筆觸入微。全畫散發著濃濃的古典主義氣息,模特置身於主觀臆造的光影下,存在感極強,直若呼之欲出。
嗬——台下發出一陣氣聲驚嘆,不喧不噪,但頗為至誠。
那位海坊主鯰魚精率先評道,「西洋技法果然精妙,於平面上再造立體,這世界無出其右!」
身邊的姑獲鳥咂了咂嘴,「我怎麼覺得,他有些執著於肉.欲呢?瞧那臉蛋,那脖子,那胸脯,那肩膀,那身條……嘖嘖,肥得發膩。」
海坊主咧開鯰魚嘴哈哈大笑,「那是因為你瘦,所以最看不得別人肥。說正經的,倫勃朗其實還好,你再去瞧瞧魯本斯的作品,那才叫開肉鋪的……滿眼都是囊囊膪。」
滿場大妖聽了,盡皆開懷,笑聲傳出十里開外……
周昉在後台一皺眉,「什麼叫囊囊膪?」
杜遠也笑了,拿手輕輕掐住周老的小肚腩,「就是脂肪坨的意思,鄉土俚語。」
周昉恍然大悟,遂問道,「你的倭語不錯呀,是自學的嗎?我們可是在冥界載入了語言包才來的……」
杜遠也不細說,只是一擠眼,「我用的也是語言包,不過版本可能比你的高。」
且聽寮卿宣布,「大家欣賞完畢沒?好,請看下一幅——」
那珠筒如同射燈般自動一轉,把光線轉而聚焦到歌川國芳的浮世繪上。
喔——台下又是一陣騷動。
「精品,絕對的精品!」姑獲鳥激動了,「三刀流化筆入繪,畫面也格外凌厲。」作為武痴,她很欣賞歌川。
「嗯……」海坊主沉吟了一下,「並不過譽。的確勝過我之全部收藏。」
那畫中女子,最為符合扶桑本土審美,面白唇朱,禿眉細目,姿態呈側身捧心狀,令人頓生憐惜。
最難得的是設色,在紛雜的色彩體系下,整體基調高度統一,竟無一處出離。每一種顏色都刻意減低了明度與純度,呈現「高級灰」的狀態,故而放在一起既豐富又不唐突——深得裝飾要義。
畫中女子眼睛半眯斜視,微微露出的瞳孔與觀眾直接交流,竟似有絲絲縷縷的勾魂奪魄之意……
「這是附著了魅惑法術嗎?」第一排有個大妖忍不住發出驚呼。
「是劍意。」姑獲鳥很肯定,她簡直成了歌川的知音。「這種魅惑不是勾引是征服,是充滿霸氣的命令,讓人慾拒還休,無力抗阻,只有乖乖就範……今觀此畫,方知何為御姐!」
大家紛紛表示贊同,這些妖孽平日割據一方,都是虐人的主,今天看到施虐的女人,都感到新鮮有趣。其中有幾位蠢蠢欲動,開始寫條.子預定這位宮婢侍寢。
「好,」寮卿朗聲宣布,「現在接著欣賞下一幅——」
珠筒射燈一轉,施施然落在唐寅的作品上……
這幅畫,由於局部飽水渲染,出現了些許褶皺,且事先統一裝裱完畢才落筆,故而難言完美。
畫中一名半身女子,樣貌依稀有那位觀月阿里沙的影子,卻又大不相同。
但見此女,鬢絲凌亂,頸窩帶汗,上身粗布無袖短裝,腦後斜插一支荊釵。最招笑的是,肩上居然扛著一隻竹篾紮成的魚簍。
畫面晦澀暗沉,具體細節有些看不清……
台下寂寂無聲,終於有人忍不住,撲哧一下笑了出來。這像是一種傳染病,立刻蔓延開來,大妖們暫時忘記了保持對大師的尊崇,紛紛嘻嘻呵呵哈哈不停。
突然,一道身影走入光柱,卻是唐寅本人。他一步三搖勉強站定,手裡捏著一隻烏黑泥團,「抱歉,天朝文人畫,講究『書、畫、印』缺一不可。今兒忘帶私章了,臨時搓些體垢現刻了一枚,可以加蓋一下不?」
錯愕的寮卿在一旁連忙應答,「無妨,加個印章不違反規則——只要不動筆就行。」
唐寅一點頭,舉起那坨泥團啪的一聲糊在畫軸上,待揭開翻轉,反向又是啪的一聲,接連留下兩方印記。
他倒好,一團體垢兩面制印,真真兒的不浪費!
這兩次敲擊,把畫面震得瑟瑟發抖,一層墨渣簌簌滑落下來。整個紙面突然一亮,似有漁歌傳出——
不知何處飛來兩隻越冬蒼蠅,圍著畫中魚簍的敞口縈繞不停,似乎想尋找魚蝦而不得其門。
那畫中的觀月姑娘,一臉疲憊中帶著收穫的滿足,兩隻眼睛煥發出灼灼異彩,並不望向觀眾,而是越過所有人直指遠方。
那目光中,有期待,也有嚮往,充滿對生活的鬥志。
這張毫無粉黛的面龐,瞬間超越了所有妝容,讓人忘記玩味那些所謂的精緻,一心只想著——今晚吃些什麼,喝些什麼?明早幾點起床,繼續打魚撒網……
所有大妖都目瞪口呆,嘴巴半天合不攏,場上出現漫長的沉靜。
司儀寮卿急忙跨步上前,抵著捲軸落款細細念道,「若干生命若干春,有所豐收有所貧。曾見趨炎堪炙手,寧拋佇艷敢成仁。」
末了,還不忘讀出兩枚印文,「六如,問心。」
台上台下靜可聽針,突然側幕垂幔邊緣的一名宮婢嚶嚶吮泣起來。哭聲細不可聞,但如洪鐘大呂,聲聲敲擊人心。
「好一個問心!」海坊主第一個收起下巴,「表決吧,這一組——我突然忘記了前兩幅畫的是什麼,我投伯虎先生一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