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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百五十四章 棲?

  御池庭花園內百餘位扶桑大妖,盡皆與海坊主同感。紛紛舉起白團扇,如蝶振翅,口中齊聲呼喝著,「唐寅!唐寅!唐寅——」


  實力面前,地域性情懷暫時退讓。饒是本土大畫師歌川,也未得偏袒。


  唐伯虎這張畫,描繪對象源於宮廷內婢觀月阿里沙,但又出脫凡人肉眼限制,跨越時空,直接點出此女當年在漁家的生活狀態,依靠外在素容與道具的推衍,讓觀眾自行腦補出那種自由和那份辛勞的可貴。


  歌川國芳站立在台邊暗影中,早已面無傲色,嗟嘆道,「天朝上師,果然名不虛傳……在下心服口服!自此,我真的要重新思量畫道真髓,糾偏扶正,以伯虎先生為學習榜樣。」


  杜遠在他身後不遠,緊貼著垂幔窺視,聞聽此言,內心暗暗感味——這些倭人倒是有個共性,那就是極其敬畏強者。這種品質,註定了他們不會打腫臉充胖子。先有敬畏心才有進取心……這個民族,著實不可小覷。


  倫勃朗也站得不遠,他原本自信滿滿,此刻卻瞠目結舌。他始終搞不懂,那些黑黑白白的東方水墨畫有什麼好看?

  他大步上前,呼喝侍從們重新激活所有燈籠,把舞台照得雪亮,指著自己的作品道,「各位,你們是瞎的嗎?難道看不出此畫之精妙?你們瞧好——這裡,」


  他點著畫布上人物背景中的暗沉紫色,「這是主觀的紫,再看這裡——」他又點著畫中宮婢頭上的金釵,「這是客觀的黃。」


  然後舔胸傲然道,「當主觀遇到客觀,後者立刻由顏料中毫不起眼的土黃散發出耀目金光!需知,油彩中並無金粉存在,為何我可以把黃變成金?因為補色關係呀——這是我對世界畫壇的重大啟迪所在。在本人之前,『補色關係』從未受到足夠重視,直到我用紫催發出土黃中的金芒,人類的肉眼才得以見識色彩學中的魔術……」


  台下並不領情,集體爆發出一陣噓聲。還有人哈哈大笑,「收起你的屎黃吧,誰在乎?我們看不懂——」


  又有人附和道,「順便打包帶走你的淤紫,不然本妖讓你全身青紫!」場面亂成一團,但又十分歡樂。


  後台的達芬奇始終穩坐未動,但此刻忍不住搖了搖頭。杜遠豈肯放過受教機會,立馬湊過去詢問,「倫勃朗說得不對嗎?他的補色論的確也很高級耶。」


  「對,都對。」達芬奇豎起一根食指,點著杜遠胸口道,「但是,切記——任何時候,技巧都不要大於情感。」說完,深邃目光又隱沒在兜帽下的陰影中,不複發聲。


  這些樸素真知,杜遠平日依稀都懂,但從未如此堅定,只是半信半守,且常有逾越。今日受到偶像教誨,立刻撥散心中霧靄,從此把這些準則奉為至上圭臬。


  「第一組飛鸕隊比賽結束,根據團扇計票統計,唐寅先生以八十九票獲得最終晉級權——恭喜唐先生!」


  前台司儀的宣布,引領處台下如雷歡呼。


  花園中氣氛越來越熱烈,那些大妖們邊飲酒邊賞畫,逐漸忘記了矜持,開始層層顯露慣常妖容。


  「第二組——棲䴉隊上場,有請宮崎俊、杜遠、雷諾阿三位先生——」


  戰鼓聲聲催人急,在宮崎老爺子的拉扯下,杜遠如夢方醒,跟著前者稀里糊塗上了台。


  那位雷諾阿大師,早已獨自登場,他額頭高聳,雖髮際線後退到頭頂正中,但又毛髮十分茂盛。暗金色的發質已有過半轉為灰白,連鬢絡腮的鬍鬚也是如此,只是修剪得極為整齊。


  其人身材高挑,瘦削麵龐上鑲嵌著一雙棕色雙瞳,目光頗為柔和。


  倫勃朗的畫作已從架上撤走,重新擺放了一張空白畫布,在木架上綳得緊緊的,相當平展。


  杜遠見到他,立刻上前用法語打了招呼,「皮耶赫老師,晚上好!」


  雷諾阿有些差異,把煙斗從口中拔出,在花架上磕了磕,「怎麼?你還會法語?」


  杜遠恭敬道,「我在法蘭西遊學數年,對印象派頗為敬仰,每到一處,都會先去美術館參謁。我最喜歡您『遊艇上的午餐』那幅作品,每每重溫,都感悟良多。」


  「哦?且說說看,那張畫好在哪裡?」雷諾阿似乎對這位年輕的東方崇拜者存疑,從打昨晚這小子來向達芬奇要簽名起,就留下了庸俗的印象,故而待之並不熱情。


  「嗯……在那幅畫誕生之前,世俗風情畫也存在了許久,但大多囿於描繪場景,人物只是其中符號式的點綴。


  但此畫不同,它在一個近景鏡頭內,囊括了十四位人物外加一條寵物犬獵狐梗。有限的景深並未成為桎梏,每個人都出奇地逍遙自在,各得其所。且無一人面向觀眾展露做作,彷彿你隱身抵近做了偷拍。那份真實與靈動,令人嘆為觀止!」


  千穿萬穿,馬屁不穿,況如此有理有據的精彩馬屁乎——


  雷諾阿被他言辭打動,首次展露一絲笑容,「……我當時倒沒想那麼多,只是隨心布局而已。」


  「還有啊——」杜遠意猶未盡,「您最早出脫了所謂『學院派理想光源』,把後世才有的逆光漫反射效果發揮得淋漓盡致。在我來的時代,許多攝影師都謹遵這一規範,並且造就了一批成功者。那種剎那間稍瞬即逝的靈動,在您的畫中成為常駐永恆。」


  難得地,雷諾阿瘦削老臉上透出一抹紅潤,「呵呵,一般一般,歐洲第三。論造型,我個人更推崇安格爾大師,論用光,還有莫奈老哥在先。」


  嚯,他還真不含糊,直接給出了個人排名,並且把自己列為探花。


  「各位,該選模特了吧,誰先?」寮卿小心翼翼地插了一嘴。


  早有一排宮婢站立在台邊,等待大師們遴選。


  在其他兩人堅持下,雷諾阿先挑走一位看上去最為活潑的女子。


  宮崎俊老爺子第二個選,他挑了一位嬌小的姑娘,看上去尚未成年。


  杜遠志不在比賽,上前隨意拉了一位出列。


  梆子敲響,計時開始。這次寮卿並未製造沙漏,因為這三人看上去彬彬有禮、中規中矩,似乎無需多加敦促。


  宮崎和阿杜都選擇了捲軸落筆,雷諾阿依舊沿用畫布。


  杜遠沒著急,隨手抓起長案上一隻墨錠,假意研磨,拿眼偷偷瞟著台下,搜尋白墳姥姥的身影。


  欸?這妖尊去哪兒了?怎麼還不現身?難道,她用蠶繭一樣的髮絲把自己包住,沉入地宮清溪,此刻尚在沉睡之中?

  ……


  宮崎俊作為動畫大師,這時也只能硬著頭皮強努。


  他想開了,論功底,自己斷不能與滿場先賢並提。但這盛會著實千載難逢,能夠參與其中已經了無遺憾,還苛求什麼呢?儘力而為吧。


  他挑選了一套水彩工具,從容用水化開顏料,先用炭條打起底稿來。


  ……


  與倫勃朗相較,雷諾阿則十分優雅,他銜著琺琅煙斗,只用四號和三號兩種中型筆刷,正面掃,側面勾,筆意連貫不疾不徐,節奏十分閑適。讓人不禁擔心時間夠不夠他用的?

  台下的妖眾們,有的翹首期待,有的互相調侃,也有的彼此敬起酒來。


  那位海坊主大人突然舉目四望,「咦,這盛會美酒滿園,怎麼不見酒吞童子到場?」


  有人遠遠回答,「酒吞桑去大阪了,說是又看上一位女子,這會兒大概正剝皮吸髓呢!」


  「哦,難怪!」海坊主咂咂嘴,「能讓他忘記酒的,也只有處女骨髓。不過,他吃掉的女人越多,自己也越發像女人啦——」


  兩側妖眾聽了,均猥瑣嬉笑起來。


  忽而又有一妖建議,「不如趁此間隙,讓絡新婦給大家跳個舞吧!」立刻響應雲集,大家盡皆拍手稱秒。


  那被稱為絡新婦的,起身站立,毫不扭捏,看樣子的確是位少婦模樣。她面色蒼白,額前髮絲閃爍著銀亮白光,扭動著腰肢道,「那好!諸位,且閃開了——」


  她說跳就跳,腳跟一旋當即舞動起來,從東廂地桌上躍起,一路輕盈翻轉,眨眼到了西廂,用足尖挑起一隻酒杯,豪飲而盡。


  遂又折而復返,堪堪回到中場,突然裙下爆出八隻節狀長足,向兩側攤開。腳一多,速度更加迅捷,但見麗影翻飛,往來翕忽,每一次折返都拉出一條銀亮長絲——


  漸漸,這些彈性絲線把兩廂地桌粘連起來,形成一張八卦形巨網。她騰身落在網中,像玩蹦床一般,一次次把自己拋向空中,趁未落間隙,做出諸多曼妙動作,圓潤的小腹時隱時現,翹臀在仰望中更顯性感。


  妖眾們看得興起,叫好連連,團扇揮得比蜜蜂振翅還急,若這也算投票,恐連上一場的唐寅也得落敗。


  杜遠從台上望去,吃了一驚!這廝分明是一隻蜘蛛精啊……


  在天朝修真界中,奇人怪事他也見過不少,其中自然包括種種魔獸。譬如青蛇大妖岑碧青,又譬如應龍化形的混元真君。但要論妖孽之多樣,出現頻率之密集,還數扶桑。


  從九尾狐玉藻前到癩蛤蟆寮卿,從鯰魚精海坊主到蜘蛛精絡新婦……奇了怪了,這倭島是水土不好還是水土太好?怎麼滋生出這許多妖怪來?


  這位絡新婦體力頗佳,一路狂舞,半點汗也未見流下。把大妖們看得口水直流,鼻血橫飛,興奮之情溢於言表。


  良久,忽而有人道,「好了好了,差不多就行了。這寫容大會快弄成舞會了,你們就不怕姥姥不悅嗎?」


  對哦,這個提醒很及時,絡新婦立馬收了舞姿,八隻長足齊齊打圈,把所有絲線收回,復又一縮,盡收裙底,依舊變成尋常少婦的模樣。


  妖眾們意猶未盡,也不好說什麼,只能重新正襟危坐,朝台上賽場看去——


  但見雷諾阿先生已經臨近收尾,那畫布上色彩斑駁,清新亮麗,淡淡的粉、淡淡的綠、淡淡的黃、淡淡的藍……極盡柔和而又迤邐生姿,令人賞心悅目。


  而宮崎俊更加不得了,不知什麼時候要了一沓子紙,上端全部粘連在一起,懸挂在畫軸之上,看最上面這張,依稀畫得是藍天白雲、奶牛牧場,前景上一位半身少女正低頭用雙手拉扯和服衣領,由於頭低得很深,竟看不到半點面孔……


  再看那位天朝來的不知名杜小先生……欸?!他怎麼還在研墨?


  司儀寮卿也看不下去了,好嘛——宮崎先生畫了張沒臉的人像,這還不算,這位杜先生乾脆就沒動筆……這賽還比不比了?存心砸場子是嗎?

  「咳,杜遠先生,時候差不多了,還有一盞茶功夫就……」


  杜遠如夢方醒,哎呦不好,光顧著看蜘蛛精跳舞了,也沒想出怎麼刺殺白墳,更沒顧上畫幾筆!


  「哦,就好,馬上就好——我這就起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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