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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百五十五章 此處可以有掌聲

  以往發動如定術,在旁觀者眼中,都是瞬息而至,又瞬息而止;唯有施法者獨得數秒間歇,從容料理。


  這一次,在杜遠控制下,本體道法發生了奇妙的變化。


  他所求的,僅僅是每秒扯掉二十四張畫稿,不多不少,還得保持勻速。整個施法過程,即使在別人眼中也超過了三秒。


  唰唰唰唰……


  紙片不停下落著,八十四張獨立畫頁次第呈現在觀眾眼中。對於在場妖眾們而言,個個目力上佳,視覺暫留殘影比普通人類還要敏感些,故而看得十分清晰。


  但見那畫軸上的少女彷彿活轉起來,用雙手匆匆掩好和服斜襟,又理了理內層白色復領。方始抬起頭來,面對滿場觀眾,輕輕一撩額前亂髮,露齒而笑。


  貝齒如玉,閃爍著晶亮光澤,兩顆虎牙微微探出尖角,彰顯著青春年少。在她身後,蔚藍天空中清風鼓盪,流雲飛快奔走,前雲未消,地平線上后雲又起。


  太陽從空中弧形掠過,畫中時光彷佛也跟隨著迅速流轉,那少女容顏倏乎變為青春樣態,隨即又向少婦演化,緊接著,中年,老年……直至赫然消解,在眾目睽睽之下化為一蓬飛灰,隨背景中揚起的櫻花花瓣消散到遠方。


  觀眾無比唏噓,瞬間感受到「剎那芳華」四字真諦,也都為「紅顏白骨」的無奈事實而產生嗟嘆。


  畫面最終,重新定格回初始的少女狀態,好似一切都沒有發生過。小姑娘依舊無憂無慮地微笑著,細碎白牙依舊閃爍著動人光澤……


  呼——姑獲鳥長出一口氣,突然泄掉了全身殺氣,頹然道,「打打殺殺的歲月,何時是個盡頭?我的一生,註定要和劍捆綁嗎?終有一天,妖怪也會消亡,不知那一刻我是否後悔自己的選擇。」


  絡新婦早已淚灑衣襟,梨花帶雨道,「紅顏易逝,即便妖族也躲不過歲月蹉跎,我倒要想想,還有什麼未了的心愿,不要臨終懷憾才好……」


  其他男性妖眾外表強悍,但內心也都頗受觸動,一個個搖頭慨嘆,均言世事無常,還需及時行樂才是。


  場邊垂幔一角,不知什麼時候達芬奇站在了剛剛杜遠一直偷窺的地方,他目睹了「動畫」之奇,緩緩點頭。


  「非常精彩!藝術表現,本就不該囿於某種固定形式,只要能引發共鳴的,都是好作品。我也開眼了,總算不虛此行……這種堂會活動,未必不含啟迪,看來以後可以多參加一些。」


  手冢治聰在他身後頻頻點頭,狀如小雞啄米。「謝謝大師鼓勵,感謝……我替宮崎桑感謝您對動畫的認同。」


  他一激動,差點暴露自己冒名「東洲齋寫樂」這個事實,險些供出穿越者的身份來。


  此刻的杜遠,倒像比宮崎俊本人還要高興些,他貿然接了單,總算不辱使命。能讓江戶時代的扶桑妖眾見識到後世藝術手段,他也頗有榮光。


  海坊主終於幡然醒悟,「哎呦,瞧瞧我們!光顧著想自己,都忘了品評畫技了……」


  「算了吧。」姑獲鳥不忘一直打擊他,「我覺得,真正的好畫,就該如此。」


  「哦?怎講——」海坊主一臉詫異。


  「它讓人忘掉技巧本身,進而徹底沉浸在其衍生氛圍中,這難道還不算高級嗎?」


  「……對……對對對對!」海坊主突然起身,鄭重向姑獲鳥鞠了一躬,「君之一言,驚醒夢中妖。」


  能讓現場自命最懂畫道之人如此舉動,姑獲鳥也愉悅起來,她掩口而笑,遂不復再與海坊主較勁。


  司儀寮卿自發鼓了幾下掌,不是他特殊,是因為他手中沒有用來表達敬意的白團扇。


  「哦,對了,差點忘記,這一組還有最後一張畫沒看……」他揮了一下手,那珠筒射燈在法力操控下,把追光投向杜遠畫作。


  這是一幅中規中矩的作品,之所以這樣說,是因為它的構圖很傳統——半身人像,目視前方。這時代,如果需要證件照,可以把它縮小帶在身上。


  畫面只有水墨線條,連大塊暈染也不見,更無多餘色彩,清清白白,坦坦蕩蕩。


  畫中中年婦人,樣貌與杜遠所選模特十分契合,毫無美化之嫌。該有的褶子都在,既沒有磨皮,也沒有整容。


  但所有人都忽略了這些不完美的瑕疵,齊齊被畫中那一雙眼睛吸引過去……


  這是一雙什麼樣的眼睛啊?竟如此會說話。


  它鎖定了所有目光,凝固了一切遐思。其中只飽含一個字——慈。


  茲者,此也;慈者,此心也。


  慈母之懷,此心常在。


  人是人他媽生的,妖是妖他媽生的,除了石頭裡蹦出的孫猴子,無人不會領悟其中真意,妖精也不例外。


  全場啞然。


  從詫異到唏噓,經歷了漫長的五分鐘。


  妖眾們均覺氣短,但又不知這感覺從何而來,向何而終……


  良久,絡新婦從背後輕輕推了一下海坊主,「老海,你怎麼看?」


  海坊主一臉肅容站了起來,把白團扇放在一邊,撣了撣衣襟,垂手長吟——


  這世上,如果有不會枯竭的東西,那一定是母愛。


  這世上,如果只剩一樣無私的東西,那一定也是母愛。


  這世上,如果非要找出處處存在又完全相同的東西,那一定還是母愛。


  它的狂熱,可以衝破一切枷鎖,甚至撕爛道德,只為舔護幼崽。


  它的真摯,可以讓一切失色,甚至毀滅自身,只為鋪下一塊墊腳方磚。


  它的套路,就是沒有套路,只管無償奉獻。


  即便回報的是尖牙和冷眼,它也無怨無悔。


  它是最傻的存在。


  也是最真的存在。


  更是最美的存在。


  完了……此處可以有掌聲。


  嘩嘩嘩嘩——掌聲四起,真得不能再真。


  如果說,宮崎俊的「剎那芳華」更多打動了女妖眾;那麼可以說,杜遠的「慈母之光」把全場一網打盡。


  這並非他的本意,他原本只想著——幫這位年長宮婢完成小小心愿,畫一幅規規矩矩的標準像,將來掛在她的家中,也好讓子女睹容思親。


  但是,吳道子魂魄寄居的長鋒狼豪,幫他超額完成了任務。


  這個題材,老吳早有深刻領悟。當初開元年間,他於恩師鮑啟臨終目光中悟得真諦,旋即為裴旻完成了久托的先母造像,已成為跨世絕唱。


  今日,他在筆中感應到杜遠傳來的意念,立刻重拾舊技,硬生生牽著後者的手,生拉硬拽,強自完成了這幅作品。


  首先,滿足了一個基礎的「像」字,後續全部晉階都在點睛上。


  好在杜遠法力精純,為他接續的情感也十分真摯,故而吳道子酣暢淋漓地完成了此畫,老吳此時精疲力竭,正在筆中沉沉酣睡……如果有人開了陰陽眼,定可以看到他嘴角那一抹滿足笑意。


  表決開始——輪流舉扇。


  杜遠收穫六十二票,悍然壓倒宮崎俊的四十八票,剩餘殘票無幾,都給了雷諾阿權作安慰。


  宮崎老爺子第一個上來,緊緊擁抱了這位天朝青年。


  杜遠一臉抱歉,「我沒想到……」


  「什麼都別說了——你配。」老爺子鬆開他,一拍肩膀,又小聲道,「我好歹贏了雷諾阿呢,就這也能吹到死啦。」


  一老一小嘿嘿鬼笑起來,彷彿撿了什麼大便宜。


  ——待眾人退下,那邊已經開始宣布第三組登場。這最後一組,由於達芬奇的存在,尤顯隆重。


  巨擎就是巨擎,氣場實在太大了……


  甫一亮相,立刻獲得滿堂彩!直把周昉和手冢晾在一邊。這不是達芬奇本意,但無奈聲威太盛,世人就吃這套。


  待場下喝彩聲稍息,周昉笑了一下,上前攔住即將宣布開賽的寮卿,「我先發一個聲明,咳。大家好,我是來自天朝的畫師周仲朗。」


  台下掌聲寥寥,只有少數精於收藏鑒賞之人給出欽慕之色。


  周昉繼續道,「如此盛會,的確千載難逢。之前各位的精彩表現,我在後台看得十分清楚。吾之畫技,源自天朝古法,但不如唐寅,更不如杜遠。這是肺腑之言,絕非謙詞。我很欣慰天朝後浪比前浪更加地浪……


  在此,鄭重聲明——我宣布退賽。換句話說,我認輸了,但我不會走,我要親眼目睹冠軍的產生,這將是本人終生榮幸。」


  台下響起一陣嗡嗡聲,大妖們議論紛紛。


  手冢治聰也走了上來,拍了拍周昉的後背,朗聲介面道,「我,東洲齋寫樂,論浮世繪之功力,尚不及歌川國芳大師。我願效法周桑,特此宣布退賽。


  但,我很欣賞宮崎桑的動畫,我決定,從此研習嶄新技法,把動畫在江戶時代發展起來,讓更多平民可以看到——咳。」


  他咳了一聲,清了清嗓子繼續道,「我的手沒杜桑那麼快,但我有別的辦法。可以用走馬燈加小孔成像原理,製造出屬於這個時代的動畫奇迹,用以教化世人,普度眾生。」


  接連兩位表示退賽,場下見怪不怪,只是報以熱烈掌聲。也有少數揮舞團扇表示抗議的,終不成氣候。


  高大魁偉的達芬奇轉頭看了看他倆,苦笑著聳了聳肩,「這麼說,老朽已經不戰而勝咯?」


  「是的,芬奇先生。」手冢與寮卿異口同聲。


  寮卿無法攔阻退賽發生,生怕這毛病會傳染,急忙上前一步,「您也不必退場,咱們就直接進入總決賽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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