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二章 自欺欺人
「師兄請講。」韓澈忽然恭敬道。
「無論巫蠱,所謂修行,有誰不夢想有朝一日能撇斷因果,跨過堪布的一道坎,成就大巫。
可到不得這一步,就脫不開這閻浮俗世,一切的恩怨牽絆又有什麼用,到頭來,都要化盡煙雲,成了灰灰,何必執著;可到了那一步,無相無我,因果自然也就了了,曾經的糾纏那都如玩笑一般,一筆帶過,片葉不沾身,那就更不必在乎。
所以,抱著太多的糾纏因果包袱,不僅全無益處,還要徒累自身,又是何必。只記得,有朝一日目空一切之時,還不忘初心,深知自己所欲者何,那便已經足夠。」
韓澈一怔,思量半晌,這才微微頷首,似有所悟,卻也只是笑笑,「師兄說這些作甚?莫不是話裡有話?師弟愚鈍,聽不出來,直言便是。」
古辛苦笑,「諸葛智在時,常也做如是感慨,扮佛不似佛,扮道不似道,常將因果善惡,福禍業報的言辭批個狗血臨頭,只是後來老了,也圓滑了,遇到你這麼個徒弟,想必也認了,明了了,到頭來,自己卻都還是放不下,背負太多,立不成大巫。」
韓澈不說話了,看著古辛。
古辛長長的嘆了一聲,終於道,「你執念太深,這樣驚鴻靈光雖然暫時被壓制,但一天執念不除,它便會壯大一天,終有朝一日無法再壓制,那便是神形俱滅,你自己竟不知道嗎?」
韓澈無所謂的搖搖頭,「這也是師父的信里說的?」
「滄瀾和諸葛智什麼都沒有說,可你修心不寧,修不成大巫,這連禹州他們都看得清楚。」古辛也不客氣。
「那要怎樣?」韓澈笑問。
「放下!」古辛像是早有準備,毫不猶豫的道,「什麼魏摩隆仁,什麼九黎遺物,或者,還有你自己那不肯說的糾纏,統統放下,順心而修才是順天!或者只有這樣,一切才有望迎刃而解。」
「迎刃而解?!」韓澈的心中一陣的苦笑,他如何又不明白這位師兄的苦心,雖然相識不久,但他對自己的關心,甚至還要再自己的兩位師父之上,至少是在為他著想的這個層面……
他讓自己放下尋找九黎遺物的使命,甚至不去管魏摩隆仁,這何嘗不是肺腑之言。
但,他真的能嗎?順心而修……
可是他的心,又在什麼地方呢?
韓澈疲憊的搖了搖頭,苦笑著岔開話題「你要怎麼對付黑麒苗寨?」
古辛沒想到韓澈的反應,一下愣住,過了半晌,這才好像想到了什麼,卻還是無奈的嘆了口氣,淡然道,「這個不算什麼,離萬均已死,黑麒苗寨失去地卜星盤的庇佑,自然是要倒向一家,無論是築音閣還是月鷙苗寨,對他們都有好處,月鷙所求也不過讓讓築音閣從中填一把火,推上一把,這裡面的事你就不用管了。」
韓澈點了點頭,算是答覆。
只聽古辛繼續道,「你若一心要去,我也不管,三日後禹州和唐津隨你們同行,你是滄瀾、諸葛智的徒弟,可對煉製痋器,布置蠱陣這些一竅不通,說出去也當真丟人現眼,這倆人也算是此道百里無一的天才,路上指點你一些,教你幾手像樣的蠱陣,也稍微對得起我築音閣的名聲。
只是,我還是那句話,此後,也不必再顧念這裡,魏摩隆仁也好,苗疆滇國也罷,若能忘,便都忘了。」韓澈微訝,看著古辛,他忽然無奈的發現,眼前的這個人居然和自己那兩位師父如此的相像,就連賭氣的樣子,都有些神似,他笑他們放不下,可自己,又何時放下過。
「哼,自欺欺人!」韓澈的嘴角揚起一抹微笑。
聽到韓澈的嘀咕,古辛有些錯愕,半晌才用力拍了韓澈的腦袋,師兄弟兩人也不再說話,黯然默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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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午的陽光透過玻璃板反射下來暖洋洋的落在臉上的時候,末冬的左耳毫無徵兆的動了一動,一雙緊閉的雙眼突然的睜開。
他慢慢的坐起,吐掉嘴邊銜著的半截牙籤,末冬的目光落向了上方,那種奇怪的波動一閃而逝。
鱗次櫛比的高樓大廈幾乎將天空都統統遮蔽,雖然是白天,但那不停變幻的霓虹還是晃得他微微的頭暈。
末冬並不適應這種城市的繁華,他甚至不理解為什麼人們願意把自己和同類都圈養在一個個狹小擁擠的空間內,而在硬邦邦的街道上到處都是移動的鋼鐵堡壘。
這樣的環境在很長一段時間內讓他感到窒息和局促。
「已經兩天了!」末冬不自覺的念了一句,他的神情中終於顯出了一絲焦急,不安的向四下望了望,下一刻,一道金色盾光已經帶著他向上飛去。
站在這座城市最高的酒店建築樓頂上,末冬的視野前所未有的開闊,他努力的感受著四面八方傳來的細小法力波動,如一隻辛勤的螞蟻,努力的伸展的觸角,截收著空氣中可能存在的同伴的信息。
嶺南和常西已經無聲無息的失蹤了兩天,而同自己一起行動的末北昨天居然也在自己眼皮子底下消失,毫無徵兆,毫無來由!
末冬嗅到了一點陰謀的味道,但他無計可施,甚至連對手是誰都不知道。
「宗主明天就要到了,得想辦法通知!可是……」一想到宗主,他的心裡又慌亂了起來。
猛的,對面不遠處的天空突兀的黯淡,裂開道巨大溝壑,一團流火樣的光芒忽然劃破天際直直的砸向地面……
末冬的心中一緊,他警惕的掃下下方,卻見到那城市中的人們依舊行色匆匆,似乎並未察覺眼前發生的一切。
幻術?!
末冬更加的詫異,手腕一抖,一顆念珠脫離他的指尖向著流火光芒飛去。
念珠飛入光幕,虛空中泛起一陣漣漪,瞬間便又恢復了平靜,再無任何變化。
末冬的腳尖輕點,已經一個躍身飛了起來,「凡所有相皆是虛妄,若見諸相非相,即見如來!破相!」
末冬低吟一聲,背後立時盪起霞光萬道,瑞靄千條,一座立身金褸佛像忽然顯出行來。
佛像的眼睛緩緩的張開,伸手一指,虛空便如透明玻璃般碎裂,隨風消散。
末冬縮身跳了進去,天空頓時一明,便見高樓大廈車水馬龍具都不見,眼前是一片廣闊的紅土丘陵,彷彿無邊無際。
「出來吧,藏頭露尾算什麼本事!」末冬喝道!他是真的有些緊張了,倒不是緊張自己的安慰,而是他已經看出這手段已經不是自己的段數能夠對付的了,對方的目標顯然不會是自己,而是——宗主!
沒有回答,沒有反應,四面八方,甚至連風聲都顯得格外靜默。「閣下意欲何為?不如出來談談?」
末冬仍然試探著喊話,可他自己也知道,不可能有人回復。
他觀察著周圍的動靜,哪怕是一丁點的風吹草動。
「末冬?」一個聲音從身後傳來。
末冬一驚,后脊上瞬間寒毛倒立,攔,便見到一張蒼老而熟悉的臉。
「小南?你……你是嶺南?」末冬簡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你,你怎麼變成這個樣子?」
眼前的男人眉眼並沒有大改,只是已頭髮花白,皺紋堆徹,似乎是蒼老了幾十歲。
「真的是你,」來人長長的舒了一口氣,又像是感嘆,一雙蒼老的眼中閃過了悲哀的神色,「你怎麼會在這裡?」
末冬被問得半晌無語,過了好一會兒才淡淡道,「我去尋你們下落,被一陣法力波動帶到了這裡?」他又看了看嶺南,「你又是怎麼回事?老三呢?」
「老三?」嶺南的眼睛亮了亮,但很快又黯淡下去,他喃喃道,「我不知道,三十年了,這裡便只有我自己。」
「什麼?」末冬大驚失色,「三十年?」
嶺南失蹤不過兩日,而在他口中,卻已是三十年。
末冬仔細的打量著眼前的這個人,暗運法力查探,卻看不出一絲破綻,雖然他衣衫襤褸,形容憔悴,幾乎容顏大改,但這麼多年的朝夕相處,末冬還是能一眼認出,他是嶺南,準確的說,是老了三十歲嶺南。
「怎麼會這樣?你說你在這裡困了三十年?」末冬問道。
「這裡到處都是法陣,到處都是陷阱,一步踏錯,就再也找不回原來的路,三十年來,我無時無刻不在尋找出去的辦法,但……」嶺南嘆了口氣,「不說這個,你進來時可有宗主的消息?」嶺南問道。
「宗主?」末冬猶豫了一下,還是說到,「在我的認識里,你們失蹤了兩天,而那時宗主一行剛剛下了麒麟山,現在應該取道湘西。」
「湘西?他們下一站不是要去普陀山,怎麼會取道湘西?」
「據說是十七寨還有未完的事……哎?你被關了這麼久,怎麼還關心起這個,出不去一切不都是枉然?」末冬問道。
嶺南也是一呆,旋即苦笑一聲道,「恐怕宗主不來,我們出去已是無望!」
「何出此言?若真如你說,你被困三十年來,竟一點都沒發現線索?!」末冬吃驚道。
「唉!線索當然有,但布局人法力遠高於我,無能為力。」嶺南有些頹喪。
末冬點了點頭,也開始意識到問題的嚴重性,「你先帶我去看,說不定兩個人還有辦法。」
他說著就去抓嶺南的胳膊,可是一入手,眉頭便不自覺的皺了起來。
「也只能這樣,走吧!」嶺南並未察覺,轉身欲走,卻發現末冬還是那麼呆愣愣的抓著自己。
「末冬?」嶺南狐疑的看著眼前這人。
「小南,你的舍利串呢?」末冬淡淡的問。
嶺南的臉色一變,下意識的看向了自己的手腕,那裡光禿禿的,他疑惑的望向末冬。
「舍利手串是宗主親手戴上的,真靈不散,是摘不下來的……」末冬說著,晃了晃自己腕上的一串手串,舍利渾圓,顆顆飽滿。
他的眼睛盯著面前人,一字一句,「你是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