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47 芳草青青正垂楊〔2〕
【第二節】
楊舜羽也沒料到下一次會來的那麼快,依舊是一個風雨飄搖的冷夜,他看著被砸的稀巴爛的窗戶,心情複雜。
「其實,我家還是有門的。」他哭笑不得,卻在看到渾身是血的她的時候慌亂了起來:「青青!你怎麼了青青……」
「借我……躲一下。」她氣若遊絲,應該是傷的很重:「一下……就好。」
他還沒來得及說話,她便昏倒在了他的懷裡。
不知道她傷的是哪裡,他不敢用力,只能將她虛抱著。那些血在黑色的夜行衣上尚且不明顯,在他的青衫上一蹭,蘊上了一大片一大片的紅,越染越深。
「青青……」他看著氣息越來越微弱的她,生平第一次痛恨自己的無用。
最終,他一咬牙,打算抱著她去叫大夫。畢竟再這樣下去,她一定是活不成了。外面狂風肆掠,呼嘯之聲摧枯拉朽,教他根本聽不見風中攜裹的刀劍短促的交鳴之聲,也察覺不到那些隱在黑暗中的危險。
他將將發力將她抱起,她的身子一斜,一個圓咕隆咚的小瓶子就從她的懷裡掉了出來,砸在地板上鏗鏘有聲。他用腳尖輕輕地踢了一下,小瓶子懶懶地翻了個面,上面貼著皺巴巴的一張紅紙,黑墨寫著斗大的四個字:
吃我救命。
這……楊舜羽犯了難,她隨身攜帶的瓶子,想來是真的管點用吧?總不能是毒藥懵人的吧……還是試試看好了!他將青青安放置床榻上,喂她吃了瓶子里烏漆墨黑的小丸子,然後忐忑地等著她的反應。
她一點都沒反應。
他疑惑了半天,突然哦了一聲,取了茶水來一口氣全餵了她嘴裡。
「噗——」
這下她倒是反應激烈,剛喂的茶水全噴了出來,然後便止不住一通猛咳。
他一邊拍著她的背給她順氣,一邊安慰:「你放心,別激動,這次沒毒……」
她嗆得臉頰通紅,一口氣都提不上來。方才的咳嗽牽動了全身的傷口,痛的她齜牙咧嘴,表情猙獰。
「真沒毒……」楊舜羽莫名地有些心虛。
只見她在懷中窸窸窣窣地又摸出了個小瓶子,不由分說地塞在了楊舜羽的手裡。他借著光線一看,還是斗大的四個字:抹我止血。
「這……不太好吧……」他猶豫著,漸漸紅了臉,內心劇烈地自我鬥爭了許久。一瞥頭,只見她又無聲無息地躺在了那裡,頓時慌亂了起來。
情勢所迫他也是什麼都顧不得了,伸手扯上了她的衣襟,那手抖的和篩糠似的。好不容易鼓足勇氣那麼輕輕一拉,他也猛地抹開了臉去。而後才又顫巍巍地將眼睛眯成一條小縫,將那止血藥粉悉數撒在了她胸前的一大片傷口之上。
他分毫掌握不了分量,那藥粉灑的沒輕沒重,劇烈的疼痛刺激的她再次醒了過來,忍不住倒抽著絲絲涼氣,咬著牙強忍著不發出呼痛之聲,那薄唇幾乎要被她咬出血來。
楊舜羽看她這幅模樣不免憐香惜玉滿是心疼,英雄救美般地捋起袖子將胳膊送至她的嘴邊:「要咬就咬我吧!」
「啊——痛痛痛——」
哪料到她卻是一點也不客氣地張嘴就咬了下去,那一嘴用了十成十的力,楊舜羽毫無出息地慘叫出聲,覺得自己的胳膊似乎都折在她的嘴裡了,一股血腥味撲面而來。
他覺得她簡直就是成心的。
屋外風雨之聲漸消,狂風漸漸平息,一切都安靜了下來。屋內亦寂靜如斯,一盞煤油燈昏黃如豆。
青青再次睜眼的時候,藥力已經退去,她像是重新活了過來。作為一個殺手,她已經太習慣了這種刀尖上舔血的日子,從來沒想過還有哪一日能在一張溫暖的床榻之上醒來。
她擁著棉被,那被子原本應當是紅色的,不知是被水洗過多少遍,已經褪成了淺紅,卻依舊乾淨,有好聞的皂莢香味。她看著他伏案專心致志地寫著奏章,筆走龍蛇,揮斥方遒,那沉穩側臉在煤油燈下竟平添了一抹帥氣的味道,和刀尖下那個唯唯諾諾的書生判若兩人。
那煤油燈雖然單薄,卻仍舊在深夜裡執著地發光發熱,她突然間似乎也能感受到那一抹微弱的溫暖。
「你醒了?」楊舜羽看到她坐了起來,放下手中的筆紙,提步向她走來:「沒事吧?」
「一點小傷,不礙事。」她別過頭,不知為何竟有些不敢看他的臉。
「也不知道你餓了沒有,大晚上的也買不到吃的。我這裡還有兩個包子,熱熱還能吃。」他笑了笑,便離開忙活去了。
青青有些呆愣地看著他離去的背影,堂堂一個左丞相,竟然還要自己去熱包子?
她殺過很多人,非富即貴,因為他們才有被殺的價值。那些人里不乏所謂的清官,死在她刀下之前,還拚命地和她提著報酬,從各個角落裡掏出各種各樣的珍寶。她所做的,就是冷哼一聲,將刀送進他們的胸膛,然後將財寶統統擄走。不義之財,取了便也是取了。起先她尚且猶豫,隨後也漸漸冷了心,如今已幾近麻木。她早已不記得自己殺過多少人了,只知道他們無一例外不是什麼好人,死有餘辜。
她真是從未見過楊舜羽這樣的男人。
他就像是和這個污濁官場格格不入的一股清泉,那躊躇滿志不是裝出來的,那些大話從他嘴裡說出來竟也不覺得的假,教人也能同他一起期盼起他描繪的未來。他渾身雖無一處綾羅綢緞,傲骨卻錚錚。
是能讓女人心動的男人啊。
四處發獃打量著的時候,楊舜羽托著兩個包子回來了。見她立在他的桌案前觀望,他原本還笑嘻嘻的表情突然就變得緊張而嚴肅。他立馬三步並兩步地躥了過來,仔細地檢查著那些案卷是否完好,有沒有被動過的痕迹,眉頭緊蹙。
青青看著他的模樣也知道他是懷疑自己意圖竊取什麼機密,默默後退了一步,眼神黯了黯。
「你放心好了,我不識字的。」她看著他前前後後地忙碌著,忍不住開口,心裡卻不是滋味。
楊舜羽翻找的動作一滯,過了好半晌他才轉過頭來,目光同情而又不忍,聲音卻柔和了下來:「你不認字?」
「是啊!這有什麼好奇怪的,殺手會殺人就好了,認什麼字!」她小聲地嘀咕著,眼神卻繞著被他擱置在一旁的包子打轉。
熱騰騰的包子散發著令人垂涎的香氣,她才想起來自己已經很久都沒有吃東西了,肚子咕嚕嚕地叫著。
楊舜羽察覺到了她的目光,端起一盤包子遞給她:「吃吧,都給你的。」
她也不推辭,往茶几上一坐,就狼吞虎咽地往嘴裡塞著包子,吃相全無。
「慢點吃,不夠還有。」楊舜羽在一旁給她端茶遞水,生怕她噎著。
待她填飽了肚子,楊舜羽顯然是還耿耿於懷於她方才的話題:「你說你好好一個姑娘,竟然不識字,真是可惜了……」
「可惜?有多可惜?比我好好一個姑娘當了殺手還可惜?」青青心滿意足地打了個飽嗝,對他的想法嗤之以鼻。
「是啊,你為什麼要當殺手呢?」楊舜羽的表情當真是萬分惋惜的樣子。
「這個說來可就話長了。」青青嘀咕了一聲。
「沒事,長夜漫漫,正好無事可做。」楊舜羽倒是饒有興趣。
看著楊舜羽不依不饒的架勢,青青只好不情不願地回憶道:「我還很小的時候,應當也是有個幸福美滿的家的。我爹去給鎮上的大戶當幫工,我娘就在家裡做針線活,照看我。後來大戶來家裡收租子,看到我娘長得很漂亮,便起了壞心眼兒。他趁著我爹在他們家做工的時候,把他害死了。我娘告到衙門去,沒想到那縣官收了大戶的銀子,和他串通一氣,顛倒黑白,不但判我爹要害大戶未遂,還將我娘判給大戶做填房。」
青青的眼神黯淡了下來:「什麼是填房啊,就是連妾都不算,就是偶爾想起來滿足下那大戶的淫慾,其他的時候和丫鬟沒兩樣,甚至比丫鬟還要糟糕。我娘長得美,那些丫鬟便都欺負她,那管事的也給她干不完的活……在我的記憶里,記不清我爹長什麼樣了,但還記得我娘,一直哭一直哭,沒日沒夜的哭……」
「後來,我娘便受不了那折磨,投井死了。那時候我還太小,干粗活也不行,送去妓院還太小。她們便把我趕了出來,任由我自生自滅。我在街上遊盪,當小叫花子,好幾次都差點餓死了。後來有人過來問我,願不願學武,有飯吃,不受人欺負,還能報仇。我自然就跟著走了。」她語調毫無波瀾,像是在說別人的身世一般。
「我練的最用功,武功也最好,他們都不把我當女人,我自己也習慣了。我十五歲殺的第一個人,就是那個大戶,我看著他嚇得屁滾尿流,肥頭耷腦地跪在我腳下痛哭流涕求饒的樣子,可真是解恨啊。那是第一次,我覺得我的那些苦沒白受,覺得當一個殺手沒什麼不好。後來我又殺了那個縣官,反正都不是什麼好東西,殺一個也是殺,殺兩個也是殺。既然無人替我做主,就讓我手中的刀替天行道!」青青有一瞬間的激動,然後又平靜了下來,又恢復了一副對什麼都蠻不在乎的模樣。
楊舜羽沉默了很久,眼神中有對她的同情,也有對那些為非作歹之人的痛恨,但更多的卻是困惑不解:「那青青,你為何獨獨對我手下留情?」
「這個……有機會再告訴你吧。」青青擺了擺手,竟自顧自回床榻上睡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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