莫寧(五)
我接過那一柄短劍來,對小道士道:「待會兒我會以真氣再起一點燭火,以此火心通達陰司鎮。期間我陰陽眼全開,不能受一點外界刺激,還要煩你護法。」
小道士點點頭。
我用那柄短劍起陣做法,以懶玉催動陰陽眼。我感受著腳底的水波緩緩蕩漾而去,不出片刻,我魂靈六識已在現世之外。
這是我頭一次起鬼道觀花,害怕走火入魔,是以很為小心。我的神識隨著那點火心搖搖晃晃地往前走,越走霧越大,罩山罩水一般罩著我的神識。
走了一會兒,霧散盡,前路隱隱透出陰光來。那光不可以目辨,只隱隱感覺一陣凄冷,我本體便知曉,這是下了陰間。萬千難盡的鬼魂在我神識之周飄蕩,還有形態比它們稍微清晰一些的鬼差也在遊盪。這陰間並未有塵世話本子里寫的那般鬼哭狼嚎,反而是一種難以言明的靜謐,這種靜謐鎮壓在這萬千鬼魂之上,它們都知道此地只能進不能出,除了轉世投胎,永無逃脫之法。靜謐之外,是一種絕望。
似莫寧那樣仍飄蕩在人間的魂靈,也不知是幸還是不幸。若說幸,它不必被壓在這人間之下,受這陰司苦果,若說不幸,它隔留人間,永遠等不到一個新的開始。
生死簿被刻在陰司鎮的輪轉牆之上。我以莫寧的屍骸之氣,勉力搜索它的批命。萬千凡人,命格皆被記在此面輪轉牆上,生死富貴,皆難逃定數。這萬千批命,亦屬天機。鬼道觀花,以陰陽眼泄露天機,是要折壽的。我師父行此術不多,原因有此。
須臾,莫寧的批命已在眼前。
「小觀花——小觀花——」是小道士的聲音。
我被他急促的聲音叫醒,緩緩睜開了眼,懶玉熄,收了陰陽眼。我令真氣血脈歸位,可還是吐了一口血。終究道行不深,有些勉強了。但好在,我拿到了莫寧的批命。
小道士急忙過來扶住我,我順勢靠向他。沒辦法,真不是想佔便宜,我是真沒力氣了。
我對他道:「你猜的對,莫寧當年並沒有死。蒙汗藥退後,他從未封緊的棺材里爬了出來,想爬出獻祭冢求生,可墓門被從外封死。」
「怎麼會這樣?那人要救他,又為何封死墓門?」
我道:「封墓門的,和未給棺材上釘的,不是同一個人。」我看向似乎已有些痴傻的老莫頭,「封墓門的,是你那十歲的二兒子和八歲的小兒子——」
老莫頭聽完,跌坐入水中。
「那倆孩子放下了墓栓,莫寧年幼病弱,根本推不開。那之後,叫天天不應叫地地不靈,他靠著墓里的貢品、陰水和雜草又活了2年,若非被獻祭,他的壽終應是45歲。2年後,他陽氣殆盡,可肉身未死,介於陰陽之間,那些被鎮在棺中的孩童怨氣,找到了寄主,開始和莫寧爭搶他的肉身神識,后4年,他一直處於半人半鬼的狀態,最後,終於在絕望中徹底死去,化成如今這般模樣。那些怨靈只想復仇,它們動彈不得,只有寄託於莫寧,催動莫寧復仇人間。但莫寧一念尚存,從未做過傷天害理之事。他幾次三番要回莫家,也不過是執念。你另兩個兒子之死,是天道報應,卻與莫寧無關。而你老莫家斷子絕孫,則是你應命罷了。」
我對小道士道:「小道士,莫寧並非要作惡,放它入莫家,了它心愿,便能渡化它。這引魂安靈,可是你的老本行了。」
說完我眼前一黑,就暈了過去。
再醒來時,已經天大光。我以為迎接我的將是老莫家的頂禮膜拜,卻沒想到,剛坐起來,老莫家的人和宗族親戚就衝進來揚言要我的命。
我一頭霧水,老子昨天費了多大的勁才給你家了了這場冤孽,不排著隊上供便罷了,還要殺了我?!
那莫家幺媳婦哭哭啼啼的,我只從她話中聽到什麼「我女兒……臭道士……抱走了……你們這些人販子……」
莫家大媳婦一個鋤頭過來,還好我閃得快,不然就殘廢了。我止住他們,拿出氣魄來,道:「要打要殺的,你們總得要給我個說法!我小觀花在這村子里也不是一天兩天了,昨兒個費了老大的勁幫你莫家的忙,你們怎麼還要殺了我?!」
「呸!」莫家大媳婦使勁兒啐了一口,道,「你幫忙?!狗東西!昨天帶了老爺子出去,回來老爺子就眼歪口邪中風癱在了床上,現在更是連人都不認得了!還有那臭道士,我弟媳鬼門關里走一遭,好容易生下個女嬰,莫家有了后,那臭道士竟然趁人不備,把孩子偷走了——」
「偷孩子——?」我真是——我真是聽不明白了。要照他們說的,小道士偷孩子幹什麼?若是普通遊方道士也便罷了,做些雞鳴狗盜的事很正常,可那小子,是有些本事門派在身上的,我想不至於——費那麼大勁偷人家孩子吧?!
最終我吵不過那財大氣粗的一家人,他們揚言:我要不滾出酉埝村,他們就把我捶成肉丸子滾出酉埝村。我只好回我的茅草屋,收拾好本來也不多的行李,背著包袱在日落之前滾出了酉埝村。
我站在村頭深深地嘆了一口氣——這真是有史以來做的最虧本的一次生意!摸摸兜里,只剩了老莫頭給的一錠定銀,就這點兒錢,我能混到幾時啊?
我回頭又看了看這個村子,雖然獻祭冢的事令我十分厭惡它,可它畢竟是我的家,我出生我長大的地方。我長這麼大,一直跟著師父住在村裡,忽然之間師父沒了,村子也不讓回了,我對著茫然天地,唯一的底氣是兜里的一錠銀子。
哎,真是太難了。
我該去哪兒呢?我能去哪兒呢?天下之大哪裡有我小觀花的容身之所呢?
不過很快我就找到了目標——找到那小道士不就完了?!事情皆因他起,找到他,我就能回村子了。
我摸了摸懷裡,那狗兒子還留了一柄法器在我這裡,只要他在方圓十里,我就能起陣找到他。
昨日似乎聽那莫家大媳婦提起過,那小道士是打金陵城來的,反正閑著也是閑著,那就這一路去金陵城撞撞。
走了得有月余,我才到了金陵城。一路上替人占卜算卦掙些散盤纏,順道問問有沒有人見過一個眉清目秀、身高八尺、穿著一身藏藍道袍的小道士,可惜,沒一個人見過他。
我也不知道這一趟走得值不值得,可轉念一想,反正也沒處可去,去哪兒不是一樣。而當我真看到了金陵城,我就完全不後悔了。這真是個繁華之地啊!
雖然如今金陵城在西南叛軍手中,但不耽誤我進城,更不耽誤城裡歌舞昇平。我從前真是狹隘了,那酉埝村有什麼好的,能好得過這鴨血粉絲湯、豬油餃餌、鴨子肉包燒賣、鵝油酥、翡翠包、桂花糖山芋、軟香糕嗎?!我望著這一桌子的美味——人生還是大有可為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