成懿(一)
那小孩兒湊到我跟前,沖我一眨眼:「臭丫頭,咱們談個條件,你別把我放那臭烘烘的伏魔袋了行嗎?」
我冷笑:「什麼條件?你個手下敗將,還能跟我談什麼條件?」
他不服氣了,挺起胸脯,那腰斬之處汩汩流血,晃得我眼暈,「朕好歹是個修了半途的鬼仙,若不是遭了算計,也不至於淪落到給你個黃毛丫頭收了的地步。你睜開眼睛瞧瞧,朕這一身精純修為,嘖嘖嘖,往後你收鬼的時候,未必用不上。」
「哦?」
「你別陰陽怪氣的。你不信朕,咱倆就立個契約,以血生契,二十年為約,如何?」
我想了想,仔細打量他,這的確是個不錯的生意。這鬼仙,我要真跟他打起來,未必能佔上風。小子是有些本事的。可我還想探探他的底。
我道:「可我本來準備用伏魔袋將你煉化,做成魘丹吃了,我想對我的修為也是大有精進的。何必多此一舉,還要收你做小弟。更何況,你這種走了岔路的妖物,我要收了你,那可是會被正道所不恥的。我何必冒這個風險。」
「小弟?!我再說一遍,不是做小弟!是——合作!老子這是在跟你交換條件,你懂不懂啊?!」他急了,一雙眼睛瞪得通圓。
我哈哈笑道:「咋,不稱自己是朕了?睡醒了?」
「你個臭丫頭——」他氣得又開始原地打轉,給個現行陣撞得歪七扭八的,「老子是前朝末代昇宣帝,那是稟了天聽,立了法理的,要不是傅家那伙叛賊,老子何至於淪落腰斬、赴道鬼仙,老子要不是走投無路,也不會附到那老太婆身上,皺巴巴、臭烘烘的誰樂意附!可是附了又如何!他們傅家欠老子的!我成氏王朝一門鮮血,換他傅家幾代榮華富貴,老子附她身上幾天怎麼了!啐——」
他說完,一跺腳,氣得坐在了地上。
這些話說得我是一頭霧水,我順著他的話想,我朝建立不過百年,歷忻免、玄沖、元和三代皇帝,他說他是前朝末代昇宣帝……我倒是聽我師父說過一嘴,說是本朝宋氏皇族是起兵造反,得了幾地都督的暗中支持,花了兩年時間就奪了天下。據說當時叛軍衝撞皇宮,一個活口都不留,殺人放火,如人間修羅場。真是成者王侯敗者寇,如今我朝又受叛軍衝擊,不知是何年月,又會換了天下。到時候又是腥風血雨,百姓之苦。
我又看了看他汩汩流血的腰身——這個小傢伙……當真是昇宣帝?
我蹲下來,望住他的眼睛。他賭氣將頭扭向一邊,我又跟過去望住他的眼睛。他被望得莫名其妙,往後挫了挫屁股,怒道:「你看什麼看!臭烘烘的,離我遠一點兒!」
我撇撇嘴,盤腿坐下:「臭?你還能聞到臭?按你說的,你都死了——我掰著手指頭算了算——死了快一百年了——」
「你——」他氣得不想跟我說話了。
靜了一下子,我道:「你真是昇宣帝?」
他冷冷道:「老子騙你幹什麼,老子就是堂堂正正的前朝昇宣帝成懿。老子都死了快一百年了,騙你幹什麼,騙了你能復活嗎?」
「……」倒也是。我又問,「那你跟傅家到底有什麼仇什麼怨?給老太太害成那樣?」
「老子怎麼害她了?!」他又氣鼓鼓,「老東西本來就快死了,要不是你多事,老子附她,她還能多活兩天!再說了,這是他們傅家欠老子的!老子十二歲即位,剛登基沒幾個月,就下了詔書封賞他金陵傅家老兒為都督,還配了老子的皇姐給他傅家大公子——哦,就是這老太婆的丈夫——做妻室。傅家這頭領旨,那頭就密謀造反,老子皇位還沒坐熱,皇姐還沒嫁過去,傅家就帶著叛軍攻入了皇城。我皇姐一身嫁衣,在宮門自縊,都攔不住那狗日的傅金渝——」
他說著說著,似是「哭了」。鬼是不會哭的,它們的哭會轉化為一股凄涼的氣運,擾亂活人氣海。我被他的氣運攪得心中油然而上一股涼意,又想起來我師父那日死掉的樣子。
沒有任何徵兆。她說你去村口吳家取吳大娘新給我做的衣裳,我說好。我取回來時,她就坐在藤椅上閉了眼。到晚上我喊她吃飯,我才知道她死了。我不知道我師父多大年紀,但她青黛紅唇,長得那麼年輕,不該是亡故的年紀。我打開吳大娘給我的衣裳包袱,想給她換上,心想她穿著自己喜歡的衣裳走一定是很開心的,沒想到,卻是一套白色壽衣。
我也不太哭,那時的感受就和如今特別像,像涼水流進了心裡最軟的那個地方。
小孩兒,不,成懿繼續說道:「傅金渝為表忠心,在午門監斬老子,以腰斬之刑折辱老子,逼著其他地方的軍隊首領投降。老子因緣際會修了鬼仙道,不能再害人,要不然,非要讓他傅家血債血償不可!——那老小子倒是活得長,前幾年才死了,這老太婆也活得長。我皇姐一片痴心,倒是成就了人家夫妻二人伉儷情深、人間佳話。這傅家一門還香火旺盛,到這一代生了九個兒子——這還有天理嗎?我成氏皇族上哪裡去找因果循環?」
我竟接不上話。
老頭兒是什麼樣的人我是不知道了,可傅家老太太……我覺得怎麼也算個好人吧。還有傅小六,他可是我朋友。但成懿的冤屈,確實令我心中發涼。
我想了想,學著我師父的語氣道:「你確實受了莫大的冤屈,但我想正因為你天賦皇命,卻又折於半途,才有渡化成鬼仙的因緣。否則人死燈滅,鬼魂都是要入輪藏再受蒼生之苦的,世間沒有幾個凡人能如你一般躲過輪迴,修鍊成仙,即便是個最不入流的鬼仙。可近百年過去了,你終究還是放不下——這大概也是你行了岔路的原因吧。」
成懿張了張口,想說什麼,沒說。他擺擺手,「少說沒用的。老子也不是來給你訴苦的,就問你肯不肯放了我,結血契,老子跟你二十年,報你的恩!」
我冥思苦想起來。我師父倒是沒教過我什麼事情不能做,師父說的最多的一句話就是:憑感覺。養鬼仙這個事我也不曾在書上看到過先例,這事能做不能做,我確實有些拿不準。
我對成懿道:「你讓我想想。」
「想多久?」他逼問。
我確實有些犯難,「你確實是害了人,傅家老太太、傅家的僕人,還有那小傅清年——收一個害人的東西在身旁,我總覺得總有一天會受天道反噬,那我何必呢?」
他又氣惱起來,「老子再說一遍!那老東西本來就是要死了,老子借用一兩天怎麼了?!他們家欠老子的!還有那僕人和那小東西,不是老子害的!是東廂房那東西自作主張!」
「那也跟你脫不了干係。」我道,「況且附在老夫人身上之前,你修為已經破了,你敢發誓你沒附過其他生人?」
他氣得額角青筋暴跳:「老子快被你這個臭丫頭氣死了!老子修為破了之後一直寄在城隍那裡,以地仙之氣修補,要不是金陵城隍幾月前壽終,老子才不找這個臭烘烘的老東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