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茲(一)
我不知道自己睡了多久。醒來時,傅老二、成懿、玄都、娑衣都在身旁,連水書先生都在。
我雖然仍是看不見,但他們嘰嘰喳喳在我身旁說話,真是太吵了。我渾身沒有力氣,可腦子還是不糊塗,我抓著傅老二問:「水書先生怎麼在?」是娑衣他們進了水族禁地,還是水書先生出了水族禁地?
傅老二還未回答,水書先生便上來握著我的手,哭著道:「小觀花,果真是你,果真是你……」
我聽不懂,傅老二將一枚什麼東西塞入我手中,道:「天門盞之匙,被你收伏了。原來水族禁地,是造在這天門盞之匙當中,你收伏天門盞之匙的同時,也就摧毀了禁地,令水族重生,重返陽間。」
我有些迷惑,摩挲著羽毛狀的天門盞之匙,「我?」
那水書先生所說,就都是真的了?果真有返陽之法。
我正懵著,忽聽見呼啦啦許多人闖進來的聲音,念念有詞,一句都聽不懂,八成是水族人。
水書先生道:「這是族人們在感激你,將他們帶回陽間。」
一位族民邊哭邊嘰里咕嚕說了半天,水書先生替他翻譯道:「仙神大人,若非你將我們帶回陽間,我們還要繼續受那陰世之苦,那種壓抑與孤寂,真是難以為外人道……先人的預言終歸是對了,我們終於等來了大人,從今往後,我水族將永世太平,永無苦難了——」
我尷尬地擺擺手,「我不是什麼仙神,你別這麼說……」
水族人都從禁地中釋放,那造出來的陰間已經毀了,他們重建宮室,回歸正常人的生活。
略休整三日後,我和傅老二他們啟程回金陵。原本傅老二非要我去西洞庭找他師父治眼睛,他帶著天門盞之匙回去封印天門盞,我只好告訴他:不好意思,這天門盞,憑你的本事可能封印不了,還得我小觀花來。
傅老二大略是被我佔了上風心中十分不悅,生了好一會兒悶氣,才答應讓我先回金陵。
於是我們話不多說,向金陵出發。
走到山腳,玄都忽抓了一個水族人,那人嘰里呱啦一頓亂說,似是很生氣。
我責怪玄都,好端端的,你抓人家幹什麼。人家身材短小,跑也跑不過你啊。
玄都氣呼呼道:「你這人,好沒禮貌,我恩人救了你們全族,見了她你連個招呼都不打,誰教你的?」
那水族人愈發氣憤,又是一通亂說。
正僵持,水書先生從后趕上我們,原來是給我送禮物來的。那禮物是一枚骨哨,他交代我,往後若遇上什麼事,可鳴骨哨,此哨能貫穿天際,直達他聽。
我收了骨哨,問道:「先生,族裡可是發生了什麼不好的事?」
水書先生一愣,道:「怎麼這麼說?」
我指了指那水族人,「這少年,好像滿心怨憤?」
水書先生支支吾吾一陣,長嘆一口氣,道:「你還記得ming hun新娘嗎?」
我點頭。
「那些新娘,都是已死之人,以陰魂入禁地,與我族少年結好。如今我族重返陽間,恢復陽身,他們自然不能再續前緣,已是陰陽相隔……是以族中人,有怨懟於你的……不過,你不必介懷,你有大恩於我族,這是板上釘釘的事。此代族人,背負此種命運,是命數,以此命數,換後代春秋平安,這便是因果循環。我族不悔。」
我無言以對。
水書先生帶著那孩子回山了。聽玄都說,她方才抓那水族少年的時候,少年正對著一個墳堆哭泣。我心裡十分不痛快,像喝了一碗苦茶。
我懂陰陽相隔的感受,我和傅小六不就是陰陽相隔嗎?看不見,摸不著,氣息難通,只有想念刻骨。往後每一日,都是如斯刻骨的想念,剜著人心,直到此世終結……可我竟將這苦痛……加諸於水族眷侶……我將他們從禁地帶出,是救嗎?以幾代水族人的痛苦,換以後幾代水族人的春秋,是因果嗎?我不知道。
水書先生是個頂有學問的人,活了上百年,懂的東西很多,可我總覺得,有什麼最簡單的道理,他從未想明白過。還有這水族,背負著巨大的宿命枷鎖,人怎能活得暢快?就算如今從陰地釋出,恐怕仍是在宿命的軌道里走著。
天門盞雖是地府神器,但這東西也未必就是什麼好東西,它誘得沈之星剜了秦艽的七羽,誘得沈子爵犧牲幾萬生人煉陰兵,而這天門盞之匙,活生生壓迫了幾千號水族族人,人不人鬼不鬼地過了百年。
哎,這世間的事,真是想不明白。
我正悶悶不樂,傅老二忽塞了一根棍子給我,道:「握著它,我牽著你走。等到了下一個市鎮,我尋些靈草,做一個能隱去的引繩,到時候你走路就方便了」。
我握著那根棍子,心裡忽然踏實了許多,苦澀之感也不知為何輕了些。眼盲之後,我還尚未有時間去細細體會那黑暗的恐懼,可這一瞬間,有了依靠的感覺,卻反襯出黑暗的無邊與孤寂。我死死地抓住了棍子。
玄都笑嘻嘻道:「傅二哥,若我恩人一輩子都是瞎子,你願意一輩子牽著她走嗎?」
不出所料,成懿教訓了她。
玄都委委屈屈:「我、我不是在咒恩人!我的意思是,我的意思是——」她語音一轉,「傅二哥,桃花除了叫玄都花,還有個名字你知道嗎?」
無人回答。
玄都又道:「叫姻緣花!你要是願意對我家恩人好,我倒是可以給你們牽這個姻緣的!」
傅老二沉聲道:「她不會瞎一輩子的。」
玄都笑嘻嘻:「那你臉紅什麼?」
娑衣這時插嘴進來:「小觀花當然不會瞎一輩子的,傅公子是出於江湖道義才照顧她,玄都你不要添油加醋亂點鴛鴦譜了!」
宋茲還嫌不夠熱鬧:「我看傅公子和小觀花倒是有些匹配,倆人道法相當,連水族秘境都能安然無恙地闖出來,實在是值得大書特書……」
娑衣和他吵了起來。
成懿湊到我耳邊,壓低聲音說:「傅老二那種感覺又來了!小觀花,我琢磨了很久,這種感覺,是不是叫喜歡啊——?」
喜歡?我驀地一停,傅老二似乎被我拽了一個趔趄。
他問:「怎麼了?」
……
「……好像聞到飯香了。」
……
「……前面有一處鎮子,我們今晚就在那兒落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