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茲(二)
我們找了一處客棧歇腳,吃完飯後傅老二出去尋能做引繩的材料了,我和其他人在客棧後院閑坐。玄都和成懿仍是吵吵鬧鬧,好像是玄都偷偷摸摸寫了一封信,喚小二替她寄出的時候,被成懿給截了。
那信是寄給紫蓬鎮沈子昂的。
成懿恍然大悟道:「我當你怎麼如此急於修成人形,原來是在紫蓬鎮沈家的時候,被那沈小公子點了凡心了啊!」
玄都吵吵嚷嚷地要過來搶信。他倆繞著我打轉。
我笑著問玄都:「莫非你幻化成這十歲小女孩的模樣,也是因為沈子昂?你想等他十年,等他長大成人後,再與他續姻緣?」
玄都似乎有些害羞,湊到我耳邊道:「恩人,我可不只等他十年,我都等了他上百年了……」
成懿冷笑:「等再久也白搭,還不是人妖殊途!」
「要你管!你這個什麼都不懂的斷腰子!」
我忽然想起來小郎君和任紛紛。
雖則說如今是玄都盛著他二人的魂魄,可時日彌久,恐怕這兩抹魂魄都會被玄都正正經經地吃掉。它一隻桃花精靈,這是它的本能。也正是因著小郎君和任紛紛的執念和深情,它才得以修成。可如此,對小郎君和任紛紛是不是有些不公平……即便他二人已無生望,我到底還是應該尋一大澤,設法做壇,好好送他們一遭才是。
正鬧著,忽從前院進來許多人,我聽聲,像是甲兵。那些人並無惡意,進來后不抄不搶,為首的道:「四皇子,屬下救駕來遲,還望恕罪。」說著呼啦啦一片跪倒。
有人應聲,叫他們起身。竟是宋茲。
宋……難道他竟是王宋?不是斂葉派的弟子嗎?
宋茲與那些甲兵言語一陣,囑咐他們退下,對我們解釋,當然,主要是對娑衣解釋道:「我是斂葉派弟子不假,但也是當朝四皇子。因金陵戰禍流落尹家溪,多虧了你救我。此刻我的衛戍營找到了我,說皇爺下旨,叫我回防金陵,節制沈子爵。若不嫌棄,今日歇息好后,明日我們一同上路可好?」
難怪那麼有錢。渾身的金錠子。原來是皇族。
我心中忽然一動,竟感應到成懿的憤怒。我從空明制止他:不可。
宋家葬送了他成家,如今,姓宋的坐擁天下,殊榮備至,成家人卻屍骨難尋,後裔成空,怎能叫他心中不痛。
成懿未答話,我以防他起殺心,以血契牽制於他。倒不是為了什麼宋茲,就像我阻攔秦艽也不光是為了救沈子爵那條狗命一樣,而是成懿,他已經走錯過一次,不能再錯了。秦艽亦是。他們生前已經夠苦,既修了鬼仙道,就該好好得道才是,不該為了這些人,再一次顛覆了自己的命數。
好在,傅老二這時回來了,成懿不敢輕舉妄動。但他還是生氣,退了現身咒,躲到一旁去了。我讓玄都跟過去,好好看著他。
傅老二一邊給我系引繩,一邊道:「那明日我們便不能和他們一同上路了,否則會激化成懿的復仇之心。」
我點點頭,「我現在看不見,行動多有不便,成懿和玄都就交託給你照顧。他們一個是鬼仙,一個是精怪,在常人眼中,都是異類。人做錯了事,改便行了,他們做錯了事,有時候就是萬劫不復了。」
實話說,我真的很擔心成懿。我與秦艽不通神識,我無法確切知道她死之時究竟經歷過什麼。可成懿,我在棋盤煞域的時候完完整整地經歷過他的人生,如果換作是我,這鬼仙道,我不知還能不能修下去。因為我是一個有仇必報,絕不隔夜的人。所以我很佩服他,也佩服當初渡了他的那個人。
放下仇恨,遠比執著於仇恨要難太多。
傅老二微微地嘆了一口氣,道:「我有時候很不懂你,說你是正道,你總是和這些妖魔鬼怪牽扯不清,說你是邪道,你卻又和我收鬼怪、打陰兵。為了陰兵之事,還將自己搞成這副模樣……」
他的手忽然覆上我的眼,冰冰涼涼的,好像是在給我上藥。
我道:「大家都認識這麼久了,你還不知道我是什麼人,那我也只能說,你這個人也太蠢了。」
所以交朋友的確是講緣分的。傅小六那時候連我是什麼人都不知道,就很信我,可傅老二,我與他總是有一種道不同不相為謀的感覺。
他不答話,我也不知道他什麼表情。他念動咒語,引繩由實轉虛,只在手腕上留下一點淡淡的束縛感。
我舉起手來,試了試引繩,道:「這玩意兒,多長啊?睡覺怎麼辦?出恭怎麼辦?」
「……這是我能從附近找到的,最多的嘉榮草了,只搓了這麼長……」傅老二也動了動手腕,讓我感知長度。
我聳聳肩,「我倒是不在意,可是你不是說我呼嚕聲大,你睡不著嗎?」
「……你別管了,我自有辦法。」
所以傅老二的辦法,是喝酒助眠。可是他難道不知道,自己喝完酒是什麼德性嗎?
我被他牽著,在鎮上溜達了一宿。他說他要買褡褳……一連看了好幾家,都不滿意,說要綉小花兒的。我雖然看不見店家的眼神,但我大概能想象出來那種尷尬,一個八尺高的大男人,肌強體壯的,要綉小花兒的……
後來店鋪都關門了,也沒買到。我牽著他回客棧,可他酒勁退了,瞌睡卻又上來了。倒地就睡。天黑了,霜露重,這天兒,雖然是在南方,還是冷得刺骨。我怕他著涼,費了老大勁,才將他拖到一個巷子里,摸到點兒茅草,給他蓋上,估計是哪個乞丐用過的。
我是再也沒有力氣了。只好靠著他,也睡了。
剛睡下,他忽然咕噥著冷,抬手聚火於掌心,我還沒分辨清楚,就隱隱約約看見一團火從他周身燒起來,他這是——把火往自己身上砸了?!
蒼天啊!
我手忙腳亂地滅火。說是滅火,實則是趁機把他揍了一頓。
真是氣死我了。
後半宿還好不折騰了,睡得挺沉。
一大早起來,傅老二便奪命三問:「我怎麼睡在這兒?我怎麼渾身疼?我眉毛怎麼缺了一截?」
我聳聳肩,缺眉毛可能是你的宿命吧。
我們吃過早飯,也不回客棧了,託人給娑衣宋茲帶話,先走一步。然後召回成懿和玄都,往金陵趕。
成懿一路都不大痛快,玄都也不惹他了,一路上忽然變得很安靜。
後半程成懿心情似乎好了一些,開始嘰嘰哇哇地和玄都吵架。
到了金陵后,我才知道成懿為什麼心情變好了。
他不在我身邊的時候,都跑去整宋茲了。
由華南到金陵這一程,宋茲洗澡他放毒蛇,宋茲吃飯他放瀉藥,聽娑衣說,宋茲臉被蜜蜂咬了腫得像豬頭,根本不能見人,連官員求見都趕出去了。
娑衣很是不解,這個季節,怎麼還有蛇和蜜蜂呢?
我訕訕地,只要成懿說有,那就是會有的。
雖然我覺得這也不是什麼大事,可我還是訓正了成懿,畢竟要是等到傅老二或他師叔動手,成懿要吃的虧可就大了。
娑衣沒有跟著宋茲住在官府,而是跟著我們住在破敗了的傅家。她說玄都是小妖,不懂事,其他都是大老爺們兒,我眼睛看不見,沒人可以照顧,所以過來照看我。可我覺得,她分明就是沖著傅老二來的。
娑衣說要給我洗澡,這車馬勞頓的,一身都是塵土。我倒是樂意啊,可是,我晃了晃手腕,「我和傅老二有這引繩連著呢,洗澡,怕不是很方便吧?」
傅老二咳嗽一聲:「可以解開。」
「可以解開?」我驚道,「那在天門山腳下的時候你怎麼不給我解開?」
傅老二不答。
他默不作聲地解了引繩,出去了。
真是個怪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