重生(七)
我以為我會就這樣無盡地往下墜落,直到墜入地獄深底,可是卻好似有一雙手將我托起來。
那雙手的感覺好熟悉,好熟悉……
我睜開眼,不知道睡在一個什麼地方,四處打量,哦,原來是苦水河邊,那棵瓚枯木的光暈微微發著光。
「醒了?」
誰?這個聲音……好熟悉。
我坐起來,眼睛還有些花,我努力辨認前面的這個人,不對,應該是這個鬼。她的面貌逐漸清晰——淡漠的神情,譏誚的嘴角——師、師父?!我不會是出現幻覺了吧!
我晃了晃自己的腦袋。
師父湊過來:「蠢東西,連師父都不認得了?」
真的是師父!我「哇」的一下就哭了,這許多年的委屈,像決了堤一樣,傾瀉而出。只有在師父面前,我才是原來那個我。
師父皺眉挖了挖耳朵:「你聲音小一點。只有這一處地方不受地府法理覆蓋,你這麼大聲,待會兒喊來了鬼兵,你是要被論罪的。萬一投入了畜生道,來年變成一頭豬或者什麼,你便高興了。」
我只好止了哭,但仍舊抽抽搭搭,我師父滿臉嫌棄地看著我。
我給我師父說了她死之後,這許多年來發生的事,我師父邊聽邊點頭,最後問我:「那個傅老二是不是喜歡你?」
……這個師傅,我說了這麼多,她怎麼就只問這一句。為老不尊。我翻了個白眼。她抬手就給了我一捶,雖然捶不到實處,我元神還是晃了晃。
師父立刻收了手,有些緊張地望著我:「你方才用了太多功力,需要靜坐休養。別再鬧騰了。」
可有一點我很好奇:「師父,你為什麼會在這裡?」不是應該進入輪藏,已然投胎做人了么?
師父支吾一陣,道:「我跟那任紛紛一樣,在原炙肚子里,這不是你闖進來把我放出來的嗎?還問。」
原炙肚子里?
「不對啊……凌瑞津說,原炙肚子里裝的是犯了天條的人,要受鍛魂三火的炙烤,贖清了罪,才能從原炙肚裡出來,進入輪藏。師父為什麼會在原炙肚中,師父做了什麼逆反天條的事嗎?」我問。
師父轉向一旁,望著苦水河,一言不發。
我忽然好像明白了什麼:「師父,是不是與我有關?」
師父嘆了一口氣,道:「告訴你也沒什麼,你也老大不小的了,既然槐嬰的事情你也都知道了,這些事告訴你也沒什麼大不了。當年我抱著你到了酉埝村,是看中這個村子的地形可為天地大陣,還看中了這個村子多年來的舊習——祭奠親子。那獻祭冢,我一早就知道它的所在。可是我從未乾預過這個村子里的人做此傷天害理的事,因為你是槐嬰,你幼年時要活下去,需要地陰之力……所以我對此視而不見……出來混,是要還的。我會死,死後會受三火之刑,這我一早就知道。可我答應了你阿爹阿娘要護你一生,我就一定會做到。而且,我也想證明,不是槐嬰就非得該死,我想向我師兄證明,扼守槐嬰的道不是只有殺戮一條。以殺止殺,仁者不為。」
我又「哇」的哭了,我師父撲過來「捂」住我的嘴:「說了讓你別這麼大聲!怎麼老大不小了還是這麼蠢乎乎的!」
我真想撲在師父懷裡好好兒地哭一場。可是我倆現在只能如此對坐著。
師父又道:「可我終究還是沒有護好你,方才任紛紛對你下手,我來不及助你……可說起這個任紛紛……我倒也是有樁事情虧欠了他,真要我下手對付他,我也是心裡有點虛。」
「師父跟任紛紛還有什麼交情?」
「交情說不上。」師父伸了個懶腰,找了顆石頭靠著,「你知道任紛紛也是槐嬰么?」
「他也是槐嬰?!」我一驚,槐嬰果然滿地走啊!加上莫尋,這就有仨了!
師父繼續道:「當年任紛紛降世,師兄算了很久,都沒算出來他究竟在哪兒。後來才知道,原來是被陰陽棋派給收了,斂去了蹤跡,所以算不出來。任紛紛十二歲那年,師兄終於算出來他的所在,派我潛入陰陽棋派,誅殺槐嬰。我潛了進去,憑著自己優異的本事——」她看了我一眼,確認我沒有翻白眼,繼續道:「很快就躋身四大弟子之一,跟凌瑞津齊名。可我始終不曾在陰陽棋派見過任紛紛。打聽了許久才知道,原來這任紛紛被他們宗主收為了內室弟子,常年在苦寒洞待著,所以外人見不著。
我摸去了苦寒洞,想要下手殺任紛紛,卻被凌瑞津給攔了。任紛紛自小是凌瑞津一手帶大的,倆人感情好,凌狗護犢子護得忒緊。凌瑞津呢,我打是能打過的,可是得費一番力氣。我倆打了半天不分勝負,驚動了宗主,宗主將我鎖了,問我因緣。我便如實招了,正逢我師兄也到陰陽棋派論道,我們便向宗主說明了槐嬰之事。整本《槐嬰冊》,滿是血淚,宗主看了也不免心驚。他雖然不全信,可是也要防患於未然。於是將任紛紛關入陰陽棋派密室,永生永世不得出來。」
「那任紛紛也太慘了……」我道,想起他那個小可憐的樣子,那雙鹿一般無辜的眼睛。
「是啊。」師父嘆了一口氣,「可我當時並不那麼覺得,只覺得是在替天行道。可是人哪能替天行道呢?我回無道派后不久,任紛紛就從陰陽棋派密室逃脫了,還奪走了陰陽棋派的鎮派之寶——地佛果。師兄和陰陽棋派宗主立刻下了聯合追殺令,天下教眾皆可鎖拿任紛紛,若反抗,可就地誅殺。
你應該也知道了無道派和陰陽棋兩派的力量是何等之大,任紛紛根本逃無可逃。看他畢竟是槐嬰,本事大,我們損傷了不少教眾,花了4年時間,才將他圍困在西北一小城,他猶如困獸,幾近癲狂。我和凌瑞津,各懷心思,一個想殺他,一個想救他,可在任紛紛眼裡,我倆都不是什麼好東西。凌瑞津其實花了很大功夫想要保他,可形勢逼迫,那麼多教眾長老在,他根本阻攔不了。任紛紛終於被逼得發了狂,就像你在天門山上一樣,他用地佛果開啟了陰陽橋,以他的槐嬰之力利用陰陽橋吸人魂魄。那一戰,任紛紛殺人無數,凌瑞津再想保他,是無論如何都保不住了。」
師父抬起頭,深深地又嘆了一口氣,似乎想起了當時的畫面:「所以……我和凌瑞津聯手,誅殺了任紛紛。任紛紛在最後關頭,想對凌瑞津手下留情,可凌瑞津已經剎不住功力,最終他逆轉地佛果陰力,擊穿了任紛紛的命門……我還記得,那日下雪,很大的雪,任紛紛的血染紅了一大片……凌瑞津跪在雪地里,跪了十天十夜……後來他和任紛紛是怎麼不見的,我們誰都不知道……」
聽完這些,我終於有些明白,方才那個任紛紛到底是怎麼一回事了。那個才是真實的任紛紛,我養在凈氣瓶里的,只不過是凌瑞津改造過後的任紛紛,還未歷經世事的任紛紛。他滿懷怒氣,仇恨這個世界,仇恨凌瑞津,日夜不能安寧,所以他要報仇。我經歷過天門山之戰,我明白那種絕望和背叛感是怎樣的——明明什麼錯事都不曾做過,為何這世界就是容我不下。
「任紛紛死後,看著凌瑞津傷心欲絕的樣子,我開始反思,究竟這樣逼迫一個無辜少年,是不是對的……他是槐嬰,就非死不可嗎?這事我想了十六年,直到十六年後,你出生……我不可能再殺害一個無辜的孩子,於是我違抗教命,保下了你。就當是贖罪吧……」師父說著,看向我,她的眼神和秦艽的有點像,都是帶著一種天生的慈愛,「觀花,你會恨師父么……?」
我搖搖頭。我怎麼會恨你呢,傻師父。你是我的師父,除了我爹娘,我唯一的親人啊。你為了我滅道,為了我受鍛魂三火之苦,我恨你什麼呢?若不是你保下我,我哪有命活到現在呢。
師父笑了笑,「傻丫頭……」
忽然,師父的眼神一變:「觀花!你的命燈滅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