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五章 問對
張駿走出大殿,入目的是枕戈待旦的甲士和迎風獵獵作響的馬踏飛燕旗幟,已經是一副備戰景象。他心中惴惴不安,不知叔父突然離去,到底是什麼意思,也不清楚叔父張茂會對自己如何處置。但他一想到那漢使畜生不如的一幕幕,內心又坦蕩起來。漢兒殺胡人,殺得好!
在宦者的引路下,張駿來到殿後,便見一人影佇立在寒風中,搖曳卻又堅定。定神一瞧,正是張茂,他正在等他······
張駿連忙快步走上前,單膝跪地道:「臣撫軍將軍、武威太守、霸城侯駿,奉命前來,參拜大將軍!」
等了片刻,身前無聲無息,張駿壯著膽子稍微抬了下頭,只見叔父仍然在眺望著遠方早已籠罩在黑暗中的涼州大地,發現張茂眼角的餘光掃了過來,他又連忙低下了頭。
「唉······」
張茂發出了一聲長嘆。他提了提脖頸間的狐裘,將凜冽的秋意擋在外面,也沒有讓張駿平身,而是轉身向更暗處踱步離去,直到消失了蹤影,才有沙啞而又低沉的聲音傳來:「孽障,還不過來!」
張駿心下一喜,連忙起身,跟了上去。
涼州牧張茂帶著張駿走到靈鈞台右側的一座靜室之中。
所謂靜室,其實就是指寺院住房或隱士、居士修行之室。
自從靈鈞台修葺以來,此間靜室就是擺放張氏列祖列宗牌位的所在,更是存放張寔衣冠遺物之處。
這裡也是張茂常常獨自停留的一個地方。
靜室,首在「靜」字。沒有世間的紛紛擾擾,彷彿自成一統的小世界。自從臨危繼位以來,但凡心情抑鬱難清的時候,張茂總會來這裡,跪坐在列祖列宗和兄長得牌位前,上一炷香,安安靜靜的待上一會兒。
「這間靜室其實是專門為你父親建起來的……」張茂忽然回頭對張駿道:「瞧,這邊所有的物品,都是你父親當年用過的……兄長音容宛在,有時夢裡還會見到······」
張駿眼神黯然,心中隱隱作痛,他明白,這是原本的身體和記憶在傷痛······他微微點頭道:「侄兒知道……」
「此次襲擊你的兇手,可有眉目了?」
張茂走到香案前,恭恭敬敬地焚香,背對著張駿道。
「沒有,他們來得突然,去得利索,除了留下一具屍首,再無任何東西。」
「哦······不要急,慢慢來,他們躲不了太久······」張茂似乎並不意外,但張駿卻疑惑地皺了皺眉,舒服的語氣有點反常啊!
但沒等他張口詢問,上香完畢的張茂轉過身來,嚴肅的對張駿道:「駿兒,你跪下!」
張駿老老實實的走過去,跪了下來。
然後,他就聽自己的叔父緩緩道:「我張氏乃軒轅黃帝之裔,少昊氏的直系子孫,漢常山景王張耳之後也。即便是從漢朝算起,傳至吾這世,也有十八代了。這天下,難道就不能有我張氏的一席之地么?大涼創業維艱,不能在我的手中斷送,也不能毀在你的手上。」
張駿心中一凜,道:「侄兒明白。」
「明白?」
張茂搖了搖頭,道:」你不明白。」
「我且問你,劉曜是何等人物?」
「劉曜······」張駿思索了一下,開口道:「在侄兒看來,劉曜徒知屠掠,毫無英雄氣象。不過因晉室無人,遂至橫行海內,否則跳樑小丑,亦何能為?」
「書生之言,不足為據。」
張茂一邊摩挲著香案,一邊道:「我曾和參軍馬岌談論過劉耀這個人,你猜他怎麼說?」
「呵呵。」不等張駿答話,張茂笑了笑,自顧自地道:「當年,我問馬岌,『劉曜自古可誰等輩也?』他說,『曹孟德之流。』吾聽罷默然,其實心中是不以為然。他見狀,又說,『孟德,公族也;劉曜,戎狄;難易不同,曜殆過之。』我聽罷,恍然大悟······」
「為何?」張駿不解道。
「因為劉曜可方呂布、關羽,而雲孟德不及,豈不過哉!」
「啪!」張茂突然拍案而立,怒道:「你自負神射,便不畏天下英雄。那劉曜也是天生神射,箭可穿寸許鐵甲,你知否?」
張駿並無懼色,回道:「勇則勇已,匹夫之用也。」
「劉曜熟讀兵法,善書草、隸,自比樂毅、曹參。」
「恨無緣一見,不知孰高孰低。樂毅、曹參,只堪走狗之用也。」
「你······」
張茂氣道:「永嘉五年,劉曜陷洛陽,俘懷帝,釀成『永嘉之禍』;又建興四年,破長安,愍帝出降。生俘二帝,自古所未有!」
「懷、愍二帝,無能輩也,不值一提。」
張駿抬起頭,直視張茂道:「我大涼東有大河,西連朔漠,南接天山,北擁草原,乃四塞之地也;地千餘里,帶甲之士數十萬,上將百員,騎萬餘眾,此霸王之基也。」
張駿激動道:「叔父長他人志氣,滅自己威風,難不成被嚇破膽了么?」
靜室里針落可聞,張茂臉色錯愕,怒氣夾雜著欣慰。
「哈哈哈哈!」
片刻之後,張茂撫須大笑起來,笑罷,他一把拉起張駿,道:「果然是我張家的千里駿馬,不錯,不錯!」
這下子又輪到張駿一臉錯愕了,沒辦法,誰讓叔父的態度轉變的如此之快呢?
接著,讓他更意想不到的事情發生了,只見張茂拍了拍手,頓時,房門打開,一眾頂盔戴甲的軍中宿將走了進來,正是方才還在大殿中高聲主戰的幾位。
他們有的拍了拍張駿的肩膀,有的乾脆照著胸口懟來一拳。張駿還不敢躲,只能一臉懵逼地賠笑。
「叔父,這···這是怎麼回事?」
「哈哈哈!」靜室內不再安靜,那些粗漢們鬨笑起來。只見一老將走到張駿近前,道:「少將軍,此中緣由,還是俺來給你分說吧,可否?」
張茂笑著指了指那老將,面露無可奈何。
張駿心中更是震驚,因為這老將不是別人,正乃涼州柱石--韓璞!
他連忙施禮,道:「有老將軍分說,小子求之不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