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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06.第306章 提利昂

  他們抵達瓦蘭提斯時,西天泛紫,東邊則早成漆黑,星星出來了。這裡的星空跟維斯特洛一模一樣啊,提利昂·蘭尼斯特注意到。 

  若非被拴在馬鞍上捆得像只鵝,他本該為此感到一絲欣慰。他停止了徒勞的掙扎,因為繩子實在太緊。現在他放鬆身體,當自己是一塊死肉。留著力氣,他不斷告誡自己,卻不知留著力氣能做什麼。 

  瓦蘭提斯城會在入夜時準時關閉城門,現在北門的守衛們正很不耐煩地招呼著這最後一批趕著進城的人。他倆加入隊列,排在一輛裝滿酸橙和橘子的貨車后。守衛們揮揮火把放貨車進去,卻惡狠狠地盯著騎在戰馬上的大塊頭安達爾人,注意到了他的長劍與鎖甲。守衛隊長很快現身,騎士用瓦雷利亞語跟他交涉。有名守衛趁機摘下帶爪的拳套,摸了摸提利昂的腦袋。「我可是幸運之神哪,」侏儒告訴對方,「來吧,把繩子砍斷放我下來,朋友,包你下半輩子榮華富貴享之不盡。」 

  此話給俘虜他的人聽見了。「花言巧語還是留給聽得懂通用語的人吧,小惡魔。」這時瓦蘭提斯人揮手放行。 

  騎士催馬前進,穿過城門和厚實的城牆。「你聽得懂通用語,怎麼就不能考慮我的條件呢?就這麼急著用我的頭去換個領主噹噹?」 

  「依照血統,我本就是領主,而且那並非虛銜。」 

  「是啊,我親愛的老姐給你的只能是虛銜。」 

  「我可是聽說蘭尼斯特有債必還。」 

  「噢,他們確實會一分不差地補償你……但也一分不多,大人。你能討取承諾,但其中絕無半點感激,我很懷疑到時候你會不會滿意。」 

  「也許我只想要你罪有應得。要知道無論在諸神還是世人眼裡,弒親都是無可饒恕。」 

  「諸神不長眼,而世人只看到自己想看的東西。」 

  「我可把你看得清清楚楚,小惡魔。」騎士的語調中帶了几絲陰冷,「我也做過一些不名譽的事,令我的父親和家族蒙羞……但害死親爹?什麼樣的人才能幹出這種事?」 

  「你想知道嗎?先給我把十字弓,再把褲子脫掉,我就表演給你看。」樂意之至呢。 

  「你覺得我在跟你開玩笑?」 

  「我覺得生活本身就是個大玩笑。你的、我的、所有人的生活都是這樣。」 

  進城后,他們騎過諸多公會大廳、市場和澡堂。這裡有好些寬闊的廣場,廣場中央的噴泉噴濺輕吟,人們坐在廣場中的石桌邊,一邊對弈席瓦斯棋、一邊啜飲玻璃長杯中的葡萄美酒。奴隸則在一旁打著裝飾華麗的燈籠,為主人驅散黑暗。鵝卵石道兩旁種植了棕櫚樹與雪松木,每個轉角處都有紀念雕像。侏儒注意到好些雕像沒有頭,但在紫色的暮靄中,沒有頭的它們依然威風凜凜。 

  戰馬沿河向南緩行,商店變得越來越小、也越來越寒酸,道旁的樹逐漸成了一排被砍光的樹樁,很快馬蹄也不再踏著鵝卵石,而是踩上了惡魔草,接著是顏色像大便的鬆軟濕土。好幾條小支流在這裡注入洛恩河,當他們騎馬跨越河上的小橋時,木板發出令人心驚肉跳的呻吟聲。曾經俯瞰河流的堡壘如今只剩破爛的城門,活像老頭子沒牙的嘴,越過護牆,看得到遊盪的山羊。 

  這就是古瓦蘭提斯,瓦雷利亞的大女兒。侏儒陷入沉思。這就是驕傲的瓦蘭提斯,洛恩河的女王和夏日之海的女主人。這就是血統最為久遠高貴、容貌最為英俊美麗的貴族老爺和夫人們的家園。可是在這兒,光屁股的小孩們尖叫著在巷子里亂竄,刺客們用手指鉤住劍柄、徜徉在酒店門口,彎腰駝背滿臉刺青的奴隸們受主人差遣像蟑螂一樣四處奔波辦事。這就是強大的瓦蘭提斯,九大自由貿易城邦之首,人口之最。幾個世紀前的戰爭已讓該城人丁銳減,諸多城區逐漸荒涼了下去,回歸成水邊的沼澤地。這就是美麗的瓦蘭提斯,噴泉與鮮花之城。現在一半的噴泉沒了水,一半的池子乾涸、或成了死水潭。開花的藤蔓植物倒是佔領了城牆和走道上的每道裂縫,小樹也在廢棄的商店或沒了天花板的神殿牆上生了根。 

  還有這兒的味道,懸浮在潮濕炎熱的空氣里,如此濃烈熏人,又無所不在。不只有魚腥、花香和象糞的氣息,還混合了一些甜美的、一些粗獷的和一些腐朽衰敗的味兒。「這城市聞起來像個老妓女,」提利昂下了結論,「那種奶子下垂的爛貨,老愛在私處抹香水以掩蓋兩腿間的騷味。我可沒抱怨喲,妓女嘛,年輕的固然好聞,但年長的技巧比較豐富。」 

  「看來你這方面經驗倒比我多。」 

  「噢,這是當然啦。還記得你我相遇的妓院嗎?你該不會把那裡當聖堂了吧?那個在你大腿上扭來扭去的小女生,你是不是把她當成自己沒被開苞的老妹啊?」 

  這話讓騎士皺緊眉頭。「你那條毒舌給我消停會兒,否則休怪我拿它打結。」 

  提利昂咽下頂嘴的念頭。他上次嘲諷大個子騎士過了火,嘴唇到現在還腫得厲害。下手兇狠、毫無幽默感,真是莽夫一個。從賽荷魯鎮來此的路上,他已把騎士的脾氣摸了個透。現在他想到的是藏在靴子里、腳趾間的毒蘑菇。俘虜他的人很可悲地沒能把他搜查仔細。這是最後的解脫。無論如何,我不能讓瑟曦活捉。 

  他們繼續向南,繁華景象又慢慢呈現。這片城區里,被遺棄的建築少了許多,不穿衣服的小孩消失了,而門邊刺客們的打扮奢華了些。道旁的幾家旅館總算看起來有可以放心住進去,而不用擔心被抹脖子的樣子了。沿河邊路排列的鐵柱上掛著隨風搖晃的燈籠。隨著道路變寬,房子也越來越闊氣,有的甚至帶有宏偉的彩色玻璃圓頂。圓頂中燃起了火,在深沉暮色的映襯下,呈現出藍、紅、綠、紫等不同顏色。 

  縱使景緻開朗了,提利昂仍然覺得空氣中的味道不舒服。他知道洛恩河西岸是瓦蘭提斯港口的所在,無數水手、奴隸與商人會在那裡登陸,而各式酒館、旅店和妓院也正是為他們準備的;可如今他位於洛恩河東岸,這裡的外鄉人少之又少。我們在這裡不受歡迎,侏儒意識到。 

  見到第一頭大象時,提利昂看得目不轉睛。小時候,他在蘭尼斯港的百獸園裡見過大象,可那頭母象在他七歲那年就死了……況且眼前這頭灰色巨獸足有從前那頭的兩倍大。 

  他們很快又追上了一頭矮象,那象的皮膚白得像骨頭,拉著一輛華麗的車。「沒有牛的牛車還叫牛車嗎?」提利昂問騎士,但對方對他的俏皮話無動於衷。於是他回歸沉默,入迷地注視著前方的矮象搖擺屁股。 

  這樣的矮象在瓦蘭提斯城的大街小巷並不少見。等他們來到黑牆邊、長橋旁的擁擠街區時,已經見過了十幾頭矮象。灰色的大象也不少——它們寬闊的背上馱著堡樓。朦朧夜色中,糞車開始出沒,半裸身子的奴隸們鏟掉大象小象在路上遺留的各種熱氣騰騰的糞便,裝進車裡。糞車周圍總是緊跟著一群群蒼蠅,所以鏟糞奴隸臉上的刺青也是蒼蠅,以表示他們的職業。我親愛的老姐很適合來干這個,提利昂興緻勃勃地想,她那麼漂亮,在那對粉嘟嘟的臉蛋上文一把小鏟子、外加一堆蒼蠅就更可愛了。 

  這時,前進速度已慢如龜爬。河邊路上車水馬龍,幾乎所有人都在往南趕。騎士夾在隊伍里,猶如一根順河漂流的浮木。提利昂瞅了瞅旁邊的人潮,發現十個人中有九個是臉帶刺青的奴隸。「這麼多奴隸……他們上哪兒去啊?」 

  「紅袍僧們會在日落時分點燃夜火,至高牧師將發表演講。我是沒興趣聽,可要到達長橋必須經過紅神廟。」 

  又走過三個街區后,他們來到一個被火炬照亮的大廣場,瓦蘭提斯的紅神廟就位於此。七神救我,這廟子居然有三個貝勒大聖堂那麼大。它無論柱子、階梯、橋墩、橋樑、圓頂還是塔樓全都大得出奇,彷彿是從一塊天外巨石上鑿刻而成,整個光之王神殿看起來竟似伊耿高丘。神廟牆壁有上百道紅、黃、金和橙色線條,它們互相疊加,宛如日落時的層雲。神廟裡那些細長的高塔彎來拐去地升上天空,形狀好似結凍的火焰。火化石。神廟梯級邊燃起了巨大的夜火,至高牧師就站在火堆間發表演講。 

  此人就是本內羅。至高牧師站在一根紅石柱上,一道細細的石橋將柱子和一座高台相連,地位較低的祭司和侍僧站在高台那邊。侍僧們穿淡黃或明橙色袍子,而正式的男女祭司都穿紅袍。 

  大廣場里人站得密密匝匝,幾乎擠不動。信徒們大都在袖子上別了塊紅布或圍著紅布頭巾,每雙眼睛都望向至高牧師——只有他倆急著離開。「讓路,」騎士一邊驅馬前進,一邊咆哮,「快讓開!」瓦蘭提斯人憤憤不平地勉強讓開,嘴裡嘀嘀咕咕。 

  本內羅的高音令人印象深刻。他又高又瘦,五官輪廓突出,皮膚白得像奶。他的臉頰、下巴和光頭上文滿了火焰刺青,火焰包裹了他無唇的嘴,這張明紅色面具里只露出一雙眼睛。「這不是奴隸刺青嗎?」提利昂問。 

  騎士點頭。「紅神廟把小孩買來,訓練成祭司,或是神廟專屬的妓女和戰士。你看,」他指著階梯上一列穿華麗盔甲、披橙色披風的士兵,他們手握長矛守衛著神廟的各個入口,長矛尖端都被做成火焰燃燒的形狀,「那便是聖火之手,光之王的聖戰士,紅神廟的守護者。」 

  一群火騎士。「噢,光之王的手得有幾根指頭啊?」 

  「一千個,一個不多、一個不少。每一束火焰的熄滅都伴隨著新一束火焰的誕生。」 

  本內羅用一根指頭指著月亮,接著握手成拳,然後張開雙臂。當他的嗓音達到最高點時,只聽「嘶」的一聲,火舌從他指間躥出,嚇了群眾們一跳。至高牧師還能用火焰在空中寫字。他寫的是瓦雷利亞符文,十個單詞里提利昂認出了兩個:毀滅和黑暗。 

  看到這些字眼,群眾發出了震耳欲聾的呼聲,女人們哭起來,男人們揮舞著拳頭。這場面不對勁。這場面令侏儒想起了彌賽菈出嫁多恩那天,他們返回紅堡路上遭遇的暴亂。 

  賽學士哈爾頓曾提出利用紅袍僧的影響力為小格里芬服務,現在目睹此情此景,提利昂認定這是個糟糕透頂的主意。他不禁希望格里芬不要利令智昏。有的盟友比敵人更可怕。可惜柯林頓大人只能靠自己分析了,我現下是自身難保。 

  至高牧師指向神廟后的黑牆,指向黑牆上那些全副武裝、朝下觀望的守衛們。「他在說什麼?」提利昂問騎士。 

  「丹妮莉絲正身臨險境。黑暗之眼盯上了她,長夜的奴僕們陰謀推翻她。他們在謊言的神廟裡敬拜虛偽的神靈……和不信神的外鄉人一起策劃最卑鄙的背叛……」 

  提利昂聽得毛骨悚然。伊耿王子在這裡找不到盟友。至高牧師繼續宣講上古預言,預言所載,有一個英雄將自黑暗中拯救世界。一個英雄,不是兩個,丹妮莉絲有三條龍,伊耿則一無所有。無須什麼預言,侏儒也知道本內羅和他的信徒將對第二位坦格利安做出什麼。瞎操心,格里芬懂得應對。他吃驚地發現自己還是在乎著同伴們的。 

  騎士從廣場後方硬擠過去,毫不在意不時傳來的叫罵。有個男人擋住去路,但騎士按住劍柄、向外抽出一尺長的利刃,就把對方嚇了回去,旁邊人也立即讓出一條小徑。於是騎士催馬小跑,離開嘈雜的廣場。之後很長一段時間,提利昂還能聽見本內羅的叫嚷以及周圍群眾激起的吶喊,如雷霆陣陣。 

  他們來到一座馬廄,騎士翻身下馬後用力捶門,直到一位臉帶馬頭刺青、面容枯槁的奴隸出來迎接。騎士粗魯地把侏儒從馬鞍上放下來,捆在一根柱子上,又叫醒馬廄主人,就坐騎和全套鞍具的價格討價還價。是了,讓馬遠渡重洋,船費會比其身價還貴。提利昂由是知道自己不久就要上船。我大概也要當上預言家了罷。 

  談妥價格后,騎士把武器、盾牌和鞍袋挎到肩上,詢問最近的鐵匠鋪所在。那鋪子也關了門,但經不住騎士大喊大叫,還是開了。鐵匠滿腹狐疑地打量著提利昂,然後點頭收下一把錢幣。「過來。」騎士吩咐俘虜。等提利昂走過去,他抽出匕首把繩子割了。「謝謝你啊。」侏儒揉著手腕說。騎士聽了哈哈大笑:「你的感激省下來給別人吧,小惡魔,你將換上更難受的裝備。」 

  果真如此。 

  鐵匠拿出的鐐銬乃是黑鐵製成,又厚又沉,侏儒估計每個鐐環的重量超過兩磅,這還不算中間的鏈條。「怕我怕成這樣啊。」手環被錘緊時,提利昂道。鐵鎚每次敲打都令他胳膊酸麻。「還怕我擺著這雙發育不良的短腿逃跑不成?」 

  鐵匠根本沒抬頭看他,騎士則陰沉地笑道:「你的腿沒什麼好怕的,但你這張碎嘴讓人放心不下。戴上鐐銬你就是奴隸,不會有人聽你饒舌,即便是聽得懂維斯特洛話的人。」 

  「何苦大費周章呢?」提利昂抗議,「我保證當個乖乖聽話的好囚犯,我真心實意地保證。」 

  「那就從現在起證明給我看,把嘴閉上。」 

  他只能低下頭,含住舌頭,聽任鐵鏈一節節接上,把他的手腕與手腕、手腕與腳腕、腳腕與腳腕連在一起。該死,這些鐐銬加起來比我自個兒還重。但至少他還活著,俘虜他的人本可直接砍他腦袋,瑟曦只要他的腦袋。騎士不肯一刀來個痛快,他會為這婦人之仁付出代價的。瓦蘭提斯跟君臨隔著半個世界,路上走著瞧,爵士先生。 

  他們離開鐵匠鋪徒步前進,提利昂一路哐當作響,努力跟上騎士的急步流星。每當他要摔倒,騎士都會及時抓住鐵鐐,粗魯地把他拽起來,扔到旁邊,讓侏儒繼續踉蹌跟上。情況本可能更糟,他本可拿鞭子抽我。 

  瓦蘭提斯城建於洛恩河的一處出海口兩岸,東西城區以長橋相連。富裕的老城位於東岸,但這邊不歡迎傭兵、野蠻人和外鄉佬,他們得過河去西城區。 

  長橋入口處有座黑石拱門,門上雕刻了斯芬克斯、獅身蠍尾獸、龍和其他奇異動物。門后的大拱橋由融化的石頭砌成,以巨柱為支撐,乃是瓦雷利亞全盛時期的傑作。橋上的路剛好允許兩車并行,所以東西兩方車輛交會時,都必須減速徐行。 

  還好他們是走路。才走到三分之一,只見一輛西瓜貨車和一輛絲地毯堆得老高的貨車間車輪發生碰撞,這下所有車都動不了了,甚至大部分行人也被迫停下,眼看著駕車人彼此尖叫指責。但騎士抓起提利昂的鐵鏈,硬生生擠出一條路來。混亂中,有個男孩想摸騎士的包,結果臉上結結實實挨了一肘子,給打斷了鼻樑。 

  道路兩旁建築林立,有商店、廟宇、酒店、旅館、席瓦斯棋館和妓院。大多數建築都有三四層樓高,每層樓都比下面一層伸出去一些,兩邊的頂樓幾乎相連,於是過橋好像是在一座燈火通明的隧道里行進。這裡有各式各樣的商店和地攤,織布工、蕾絲工、玻璃工、蠟燭工和售賣鰻魚牡蠣的漁婦們湊在一塊兒。金匠鋪門口都有守衛把守,香料鋪的守衛還要翻倍——因為香料的價格是黃金的兩倍。在店鋪之間,不時能看到河水,向北看去,洛恩河是一條星光閃爍的粗黑緞帶,有君臨城下的黑水河五倍寬,向南看,河流豁然開朗,注入了鹹海。 

  拱橋正中央的路旁有許多鐵柱,許多小偷和摸包賊的手被砍下來掛在柱子上。這裡還有三顆人頭——兩男一女,頭顱下的銘牌潦草地書寫著他們的罪狀。一對長矛兵在旁守衛,他們穿著磨亮的頭盔和銀制鏈甲衫,臉上有綠如翡翠的老虎刺青。兩個守衛不時揮動長矛趕走那些貪婪的茶隼、海鷗和食腐烏鴉,但這幾顆腐爛的腦袋對鳥兒具有不可抗拒的吸引力。 

  「他們做錯什麼了?」提利昂無辜地問。 

  騎士看了銘牌一眼。「那女人伸手反抗她的女主人。那老頭被人指認是龍女王的間諜,並企圖煽動叛亂。」 

  「年輕的那個呢?」 

  「他殺了自己的爹。」 

  提利昂多看了那顆年輕的腐爛頭顱一眼。好傢夥,他好像在微笑呢。 

  他們繼續前進,中途騎士短暫地停下來琢磨一頂放在紫色天鵝絨底座上、鑲嵌珠寶的女性頭冠;他沒買,但走了幾步看上了皮革匠鋪掛的一對手套。提利昂為此深感欣慰,之前趕路不停早已令他喘不過氣,手腕也都被銬子磨破了。 

  過橋后,他們迅速穿過熱鬧的水邊街區,進入火炬光芒照耀下的西城街道,這裡到處是水手、奴隸和尋歡作樂的酒鬼。有頭大象隆隆經過,它背上馱的堡樓裝了六七個半裸身子的奴隸女孩,她們朝路人揮手致意,甚至掏出奶子挑逗路人,一邊尖叫:「選馬拉喬、選馬拉喬!」這些女子身段如此銷魂,看得提利昂神魂顛倒,差點踩中大象一路撒下的熱騰騰的糞便。虧得騎士在最後關頭猛扯鐵鏈,卻幾乎把他掀翻。 

  「還有多遠啊?」侏儒問。 

  「去魚販廣場。快到了。」 

  最終目的地是商人之屋,一座四層樓的大旅館,它在水邊的倉庫、妓院和酒館中鶴立雞群,像是被兒孫簇擁的大胖子。這家旅館的大堂比維斯特洛半數城堡的大廳更大,在這個昏暗的迷宮裡,有上百個私密的壁龕和隱藏的凹室,水手、商人、船長、錢幣兌換商、發貨人和奴隸販子們在發黑的樑柱和破裂的天花板下,就著昏暗的光線,用幾十種不同的語言彼此撒謊、欺騙,乃至互相詛咒。 

  選這家旅館,提利昂暗自竊喜。含羞少女號早晚會到達瓦蘭提斯,而根據他對瓦蘭提斯的了解,這是城內最大的旅館,是發貨人、船長和商人們的首選,許多交易都是在這迷宮般的大堂里談成的。等格里芬帶著達克和哈爾頓現身,他就會重獲自由。 

  他一定要耐心等待機會。 

  樓上房間不比樓下大堂,尤其是四樓的便宜房間更顯局促。他們住的這間是從旅館拐角處屋檐下勉強拓出來的,天花板很矮,松塌的羽毛床墊有股怪味,傾斜的木地板甚至讓提利昂想起了鷹巢城的天牢。好歹這裡有牆、有窗。牆邊貼心地安裝了鐵環,方便主人鎖住奴隸。俘虜他的人點燃牛脂蠟燭后做的頭一件事,就是把提利昂的鎖鏈連在鐵環上。 

  「非得這樣做嗎?」侏儒無力地晃著鏈子抗議,「我能跑哪兒去,從窗戶跳下去?」 

  「說不定你會。」 

  「這裡有四層樓高,我又不會飛。」 

  「你會摔死,而我要你好好活著。」 

  見鬼,這是為什麼?瑟曦才不管我死活。提利昂把鎖鏈弄得叮噹作響。「我知道你是誰,爵士,」拼湊線索並不難,從他外套上的黑熊、盾牌上的紋章和他提到自己失去的爵位中已能猜出,「也知道你幹了些什麼。與之相對,如果你明白我是誰,你應當清楚我曾身為御前首相,跟八爪蜘蛛一道列席御前會議。如果我告訴你正是太監送我來作這次小小的旅行,你有興趣聽嗎?」太監和詹姆,但沒必要把老哥的事說給這人聽。「你我都是他的人,不該窩裡斗。」 

  這話讓騎士不太痛快。「我不否認拿過蜘蛛的錢,但我從來不是他的人。我的忠誠另有所屬。」 

  「屬於瑟曦?你傻了,我老姐只要我項上人頭。你既有好劍,何不早早結束這場鬧劇,讓大家各得其所呢?」 

  騎士哈哈大笑。「你這侏儒跟我來激將法?靠嘴硬激我留你一條命是吧?」他走到門邊,「我去廚房找點吃的。」 

  「你真好心。別擔心,我會乖乖地等。」 

  「你當然會。」話雖這麼說,騎士仍舊用沉重的鐵鑰匙鎖住身後的房門。商人之屋以門鎖堅固著稱。我就像被關進了牢房,侏儒酸溜溜地想,好在這裡有窗戶。 

  提利昂知道要取下鐐銬是難上加難,但不管怎樣總得試試。他試圖從手環里脫出手,結果擦破了更多皮膚,搞得手腕鮮血淋漓;他又拉又扭,但牆上的鐵環紋絲不動。操他媽的,他放棄了努力,以鐵鏈所能容許的極限癱倒在地。他的腿抽筋了,這將是個特別難熬的夜晚。而且毫無疑問,只是苦難的開始。 

  屋裡很悶,所以騎士打開了百葉窗通風。這間屋子擠在旅館牆壁的夾角處,所以幸運地擁有兩扇窗。一扇面對長橋和河對面的黑牆,那是古瓦蘭提斯的心臟地帶;另一扇面向下面的廣場,莫爾蒙說那是魚販廣場。雖然受到鎖鏈限制,但提利昂發現只要傾斜身子、讓牆上的鐵環支撐住體重的話,就能從第二扇窗戶看出去。這裡沒有萊莎·艾林的天牢那麼高,但摔下去一樣會死。或許喝醉之後我可以試試。 

  夜色漸深,廣場上卻依然人聲鼎沸。水手們醉酒喧嘩,妓女們遊盪拉客,商人們攀談生意。十幾個手執火把的侍僧簇擁著一位紅袍女祭司匆匆走過,他們的長袍在腳邊婆娑。一對席瓦斯棋手在某家旅館門前戰得難解難分,一位奴隸站在桌旁,舉著燈籠為主人們照明。提利昂還聽見了女人的歌聲,雖然歌詞他聽不懂,但曲調溫柔傷感。如果我聽得懂她唱什麼,可能會哭出聲來。窗戶下方,一群人在圍觀兩個雜耍藝人互相拋擲火炬。 

  俘虜他的人很快就回來了,帶回兩大杯酒和一隻烤鴨。他一腳把門踢上,將鴨子撕成兩半,扔了一半給提利昂。侏儒伸手去接,然而胳膊被鐵鏈限制抓不著,鳥兒直接打在他額上,噴了他一臉熱辣油脂。之後他還不得不蹲下,費力地伸長胳膊撈鴨子。他試了三次方才抓住,隨即高興地撕咬起鴨肉來。「能來點酒下飯嗎?」 

  莫爾蒙把杯子遞給他。「外頭的瓦蘭提斯人幾乎都喝得爛醉,也不多你一個。」 

  麥酒相當順口,有股水果味。提利昂滿意地飲下一大口,打了個歡樂的嗝。他發現白蠟酒杯相當沉。幾口喝光拿杯子砸他腦袋吧,侏儒盤算,運氣好的話能砸破他的頭——運氣特別好的話,我會失手,然後被他活活揍死。他又飲了一大口。「今天是什麼節日?」 

  「是他們大選的第三天,選舉一共持續十天。在這瘋狂的十天內,要舉辦火炬遊行、公開演講、默劇表演、唱歌吟詩和舞蹈助興,刺客們會為各自的支持者作至死方休的決鬥,大象的身側會繪上執政官候選人的名字。下面這些雜耍藝人是馬司約索雇的。」 

  「記得提醒我投票給別人,」提利昂舔舔指上的油脂。窗下的民眾丟了些硬幣給那兩個雜耍藝人,「所有的候選人都得提供藝術表演嗎?」 

  「只要能收買選票,他們什麼都提供,」莫爾蒙說,「不管吃、喝、看……艾利奧斯甚至派出一百名漂亮的奴隸女孩上街拉票,誰投給他就可以跟她們睡。」 

  「我投給他,」提利昂不假思索地說,「給我一個奴隸女孩吧。」 

  「達到財產標準的瓦蘭提斯自由民才有投票資格。河西岸就沒幾個人能投票。」 

  「但狂歡要持續十日對吧?」提利昂笑道,「世界真奇妙,不過三個國王還是太多。想想看,要是我跟我親愛的老姐和英勇的老哥聯合統治七大王國的話……不出一年,我們中的某位就會殺了其他兩人,以求獨霸。很難想象這些『執政官』不做出同樣的事。」 

  「他們中確實有人試過獨裁,但都不成功。也許瓦蘭提斯人比我們維斯特洛人更有智慧,他們或許會集體犯傻,卻決不忍受小鬼當家。時不時會有某個瘋子贏得選舉,但會受到同僚的遏制,直到一年任期屆滿。想想看,要是瘋王伊里斯有兩個跟他共享權力的王,後來的流血悲劇就不會發生了。」 

  可惜他只有我父親,提利昂想。 

  「很多自由貿易城邦人認為狹海對岸的我們太野蠻,」騎士續道,「甚至覺得我們還是孩子,急需父親的指導。」 

  「或是母親的?」瑟曦會喜歡這種說法——在他把我的腦袋獻上以後就更喜歡了,「你似乎很了解這座城市。」 

  「我曾在這裡住了大半年,」騎士晃了晃杯底殘渣,「史塔克把我趕出家園后,我和我第二任老婆逃到了里斯。布拉佛斯更適合我,但琳妮絲想住在溫暖的地方。我原計劃加入布拉佛斯人的隊伍,到頭來卻在洛恩河畔與他們交戰。可惜我每掙一枚銀幣,我老婆就要花掉十枚。等我回到里斯,她已有了情人,那人嬉皮笑臉地告訴我:如果不放棄她並離開城市,我就得作債務奴隸。我就這樣離開里斯來到瓦蘭提斯……當時我比奴隸好不了多少,除了背包里的衣服和腰上的長劍之外一無所有。」 

  「現在你急著回家。」 

  騎士喝乾了杯中酒。「明天我會給咱們找條船。我睡床,你自個兒就著鐵鏈看哪兒舒服擱哪兒吧。睡得著就睡,睡不著就給我懺悔罪孽。熬到早上應該沒問題。」 

  你才該懺悔罪孽,喬拉·莫爾蒙。侏儒心想,但這話說出口就太不明智了。 

  喬拉爵士把劍帶掛在床柱上,踢掉靴子,從頭頂卸下鎖甲,脫了羊毛外套、皮衣和汗涔涔的內衣,露出傷痕纍纍、黑毛覆蓋的強健軀體。扒了他的皮,倒可以做件毛皮斗篷,提利昂一邊想,一邊看著莫爾蒙睡進那張散發出淡淡異味的松塌羽毛床里。 

  騎士一沾床就發出了鼾聲,似乎毫不擔心被鎖鏈拴住的戰利品。兩扇窗戶都大大打開,彎月的光線灑在地板上。各種喧嘩依然從下面的廣場傳來:醉酒的人不成調的歌聲,貓兒發情時的嘶叫,遠處的金鐵交擊。有人快送命了,提利昂心想。 

  磨破皮的手腕傳來陣陣抽痛,而由於鐵鏈限制,他連坐下都沒辦法,更不用說躺了。他最多只能扭身靠牆,但這樣沒多久雙手都失去了知覺,只好換個姿勢,讓血液恢復循環。疼痛如潮水般涌回來,他不得不咬緊牙關,以免叫出聲。他試圖想象當弩箭射穿小腹時父親有多痛苦,當項鏈勒住那撒謊的喉嚨時雪伊有多痛苦,當被人輪姦時泰莎又有多痛苦?他認定與他們相比,他現在這點痛苦不值一提,但這並不能減輕他的痛苦。神啊,快停下。 

  喬拉爵士翻了個身,現在提利昂只能看見他寬闊、健壯、多毛的後背。就算我能掙脫鐐銬,還得爬到他身上去夠劍帶。或許把匕首抽出來就行……何不直接拿鑰匙開門走人呢?悄悄下樓,穿過大堂……不過之後去哪兒?我身無長物,無親無故,甚至連本地話也不會說。 

  疲憊終於壓倒了疼痛,提利昂陷入了時斷時續的睡眠中,但他的腿隔不多久就會劇烈抽筋,讓他尖叫著醒來,瑟瑟發抖。當黎明的晨光從窗戶照射進來時,他每塊肌肉都在疼。這是蘭尼斯特金獅的顏色。樓下的魚販子們開始叫賣漁獲,鑲鐵皮的輪子壓過鵝卵石路隆隆作響。 

  喬拉·莫爾蒙俯視著他:「若我把你取下來,你會乖乖聽話嗎?」 

  「不叫我跳舞就成,雙腿麻木可沒法跳,非栽跟斗不可。除此之外,你怎麼說我怎麼做,我以蘭尼斯特的榮譽保證。」 

  「蘭尼斯特沒有榮譽。」喬拉爵士嘴上這麼說,但還是從鐵環上解下他。提利昂虛弱地走了兩步便摔倒在地,手上血液終於恢複流通。他眼中含淚,咬到了嘴唇。「不管去哪裡,你都只能滾著我去了。」 

  大個子騎士抓起他手腕間的鐵鏈,把他提了出去。 

  商人之屋的大堂四周全是陰暗的壁龕和凹室,中央則是寬敞的砂岩石板庭院。庭院的石板縫隙間生了綠苔和紫苔,石板上搭著花紋繁複的花架,架上纏繞著藤蔓植物。奴隸女孩們端著一壺壺麥酒、葡萄酒和某種有薄荷氣味的綠色冷飲,在光影間穿梭。現在這個時刻,二十張桌子里才有一張坐了人。 

  有張桌邊坐了個侏儒。此人的粉臉頰打理得很乾凈,有一頭栗色亂髮、一對濃眉和一隻塌鼻子。他坐在高腳凳上,手拿木勺,紅腫的眼睛呆望著一碗紫色的粥。醜陋的小雜種,提利昂心想。 

  侏儒注意到他的目光,抬頭看向他。木勺悄然滑落。 

  「他發現我了。」提利昂提醒莫爾蒙。 

  「那又怎樣?」 

  「他發現我了,他知道我是誰。」 

  「我是不是該把你塞進口袋,不讓別人看見呢?」騎士碰碰劍柄,「他敢打歪主意,得先問問我的劍願不願意。」 

  你的意思是,敢抓我就納命來,提利昂心想,他只是個侏儒,碰上你這樣的大個子自是束手無策。 

  喬拉爵士在僻靜的角落找了張桌子,點上食物和酒。他們的早餐是溫軟的切片麵包、粉紅色魚子、蜂蜜香腸和炸蝗蟲,就著苦中帶甘的黑啤酒衝下肚。提利昂狼吞虎咽。「今早上你胃口不錯。」騎士評論。 

  「沒辦法,聽說地獄里的飯菜特難下咽。」提利昂朝旅館大門瞥了一眼——有人剛好進門。此人高大駝背,尖鬍子染成斑駁的紫色。是個泰洛西商人。帶開的大門外傳來海鷗的尖叫、婦人的嬉笑和魚販的叫賣聲,有一剎那,提利昂以為自己看見了伊利里歐·摩帕提斯,結果不過是另一頭白色矮象罷了。 

  莫爾蒙把魚子塗到麵包上,咬了一口。「你在等人?」 

  提利昂聳肩。「世事難料,誰知道下一個進門的是誰?可能是我的真愛,或是我老爹的鬼魂,再或是只鴨子。」他把蝗蟲塞進嘴,嚼得吱嘎作響,「這蟲子不賴。」 

  「昨晚這裡的話題全是維斯特洛,說有個流亡王公雇了黃金團去奪回領地。現今瓦蘭提斯一半的船長都涌到上游的維隆瑟斯鎮攬生意去了。」 

  提利昂剛吞下第二隻蝗蟲,聽了這話差點噎著。他是在嘲諷我嗎?他知道格里芬和伊耿的底細么?「真差勁,」侏儒說,「我還指望雇黃金團去奪回凱岩城呢。」這是格里芬有意為之?散播假消息?又莫非……莫非那俊俏的小王子終究受了慫恿!鼓動手下向西而不向東,放棄與丹妮莉絲女王和親?放棄了魔龍……格里芬能答應嗎?「我也想雇你,爵士先生。家父的爵位按律法應屬於我。你現在就抽出劍,向我宣誓效忠吧,等我奪回凱岩城,我保證用金子淹沒你。」 

  「我見過被金子淹沒的人,那景象恐怖極了。你要我抽出劍,只可能插進你肚子。」 

  「不失為舒泰腸胃的好方法,」提利昂說,「家父對此最清楚。」他拿起酒杯,淺飲一口,以掩飾臉上表情。此事很可能是格里芬之計,用於放鬆瓦蘭提斯人的警惕。莫非格里芬打著回國的幌子,待人馬上船之後在海上動手劫船?此計甚妙,黃金團有一萬名訓練有素、經驗豐富的戰士。不過黃金團沒有水手,格里芬得在每個船員脖子上架把刀才行,等到了奴隸灣打起海戰這就麻煩了。 

  奴隸女孩回到桌邊。「尊貴的爵士先生,寡婦下一位就見您。您帶禮物了嗎?」 

  「我帶了,謝謝。」喬拉爵士往女孩手裡塞了枚硬幣,遣她走了。 

  提利昂皺起眉頭。「寡婦是誰?」 

  「水邊寡婦。住洛恩河東岸的人至今還在背地裡說她是瓦加羅的婊子。」 

  侏儒更糊塗了。「瓦加羅又是何方神……」 

  「他是個象黨,曾七次當選為執政官,富得流油,尤其在水邊有權有勢。其他人造船出海,他造的是碼頭和倉庫,充當貨物經紀人、錢幣兌換商和海上保險代理。他也買賣奴隸,然而到頭來卻愛上了一位在淵凱習得七種春啼之術的床奴。這是樁大丑聞……他居然還給了她自由,並正式娶她為妻。在他死後,這女人把他的事業發揚光大,但身為被解放的奴隸,她沒資格住在黑牆之內,所以被迫賣掉瓦加羅的豪宅,搬到了商人之屋——那是三十二年前的事了,從那天起她一直居住在這裡。現在,她就在你身後的庭院,坐在她的例桌後面見客。不,不要急,有個人和她在一起,一會兒才輪到我們。」 

  「這老巫婆會幫你忙?」 

  喬拉站起身。「走著瞧吧。那人走了。」 

  提利昂跳下椅子,鐵鏈嘩啦作響。事情也許有轉機。 

  老婦人像狐狸一樣坐著,眼中隱約透出凶光。她的白髮如此稀疏,能透過去看見下面的粉色頭皮,她一隻眼底的淚珠刺青雖然被刀子颳去,但還是留下了疤痕。早餐的殘渣散在桌子上——沙丁魚頭、橄欖核、麵包渣。提利昂注意到所謂她的「例桌」:後背是堅實的石椅,旁邊有個綠葉覆蓋的凹室用作進出口。坐在這裡,旅館門口的動向一覽無遺,而由於陰影的關係,別人幾乎看不見她。 

  看見提利昂,老婦人笑起來。「一個侏儒,」她的喉音很輕,卻有些陰險的意味。她的通用語只帶有極微弱的口音,「近來瓦蘭提斯的侏儒還真多。這個也會變戲法嗎?」 

  當然會,提利昂想說,請給我一把十字弓,讓我展示拿手好戲。「他不會。」喬拉爵士回答。 

  「真遺憾。老身從前有隻猴子,什麼聰明把戲都能變,你的侏儒讓老身想起了它。他是禮物嗎?」 

  「不是,我給你帶了這個。」喬拉爵士取出皮手套,用力地甩到桌上其他禮物中間。寡婦今早上截至目前共收到一隻銀制高腳杯,一把裝飾華麗、薄得透明的翡翠花扇和一柄刻有符文的上古青銅匕首。跟這些寶貝相比,皮手套顯得廉價而俗套。 

  「為了老身這雙可憐的、皺巴巴的手,你真貼心。」但寡婦沒有去拿手套的意思。 

  「我是在長橋上買的。」 

  「長橋上什麼都能買。手套、奴隸、猴子,什麼都能。」歲月壓彎了老婦人的背,但她的黑眼睛依舊十分銳利,「請告訴老身,你需要什麼?」 

  「我們要趕去彌林。」 

  這個詞,顛覆了提利昂·蘭尼斯特的世界。 

  這個詞,彌林,難道是幻聽? 

  這個詞,彌林,他說的是彌林,他要帶我去彌林。彌林意味著生機,至少是生存的希望。 

  「為何來找老身?」寡婦問,「我沒有船。」 

  「許多船長欠了你的情。」 

  他說帶我去見陛下。哪個陛下?顯然不是把我賣給瑟曦。那他是帶我去找丹妮莉絲·坦格利安了,所以才沒一劍砍我腦袋。天哪,我們要去東方,而被我慫恿的格里芬和小王子卻急著西征,與我失之交臂。 

  噢,這就叫計劃跟不上變化吧。我機關算盡,最後還是要邁進魔龍的喉嚨。提利昂再也忍耐不住,「撲哧」一聲大笑起來。 

  「你的侏儒不老實,」寡婦評論,「老身的侏儒會很安靜,不然就把他嘴巴堵上。」 

  提利昂趕緊用手捂住嘴巴。彌林! 

  水邊寡婦決定先不理他。「我們來點喝的吧?」她問,隨後奴隸女孩為她和喬拉爵士各拿來一個綠色玻璃杯,並斟滿酒。一束晨光射進,灰塵在光束中飛舞。提利昂也很渴,但沒人給他杯子。只見寡婦呷了一小口葡萄酒,在嘴裡漱了漱方才咽下,「傳到老身這雙老耳朵里的說法,其他流亡者都是往西趕,那些欠了老身人情債的船長們這會兒都忙不迭地跑去賺黃金團的金子咧。咱們高貴的執政官們甚至決定——連老邁的多法斯也表示同意——派出十幾艘戰船,隨行護送他們直到石階列島。多麼光輝燦爛的冒險事業啊,但你卻說自己要去東方,爵士。」 

  「我的事業在東方。」 

  「什麼事業呢?讓老身猜一猜。肯定不是奴隸生意,銀女王禁止買賣奴隸。她還關閉了競技場,所以你不可能去賣藝。一個維斯特洛騎士還能去彌林幹啥?搬磚頭?賣橄欖?還是與龍有關?啊哈,老身猜對了沒有?」老婦人露出陰森森的笑容,「老身聽說那銀女王用嬰兒的肉來喂龍,用處女的熱血洗澡,還每晚換一個情人。」 

  喬拉爵士抿緊嘴唇。「夫人,淵凱人嘴裡儘是謊言,切不可聽信誹謗。」 

  「老身不是什麼夫人,但瓦加羅的婊子也懂得明辨真偽,對不對?……龍女王的敵人一長串啊……淵凱、新吉斯、脫羅斯、魁爾斯……啊呀,很快還要加上瓦蘭提斯。你要去彌林?何不再等等呢,爵士?城裡很快就要募集大量傭兵,把戰船裝滿了才好東渡去推翻銀女王。虎黨正摩拳擦掌、亮出爪子,而若關係到根本利益,象黨也不是吃素的。馬拉喬渴望榮耀,奈西索的財富主要來源於奴隸貿易,等艾利奧斯、帕拉奇羅或貝里西奧中的任何一位被選為執政官,瓦蘭提斯艦隊就會順理成章地啟程出發。」 

  喬拉爵士皺起眉頭。「如果多法斯能連任……」 

  「你還不如從墳墓中召回瓦加羅呢,可惜老身那可愛的夫君已過世了三十年。」 

  身後有個水手正大叫大嚷:「這玩意是麥酒嗎?去他娘的,比猴子尿還難喝。」 

  「但你還是得喝。」另一個聲音回應。 

  提利昂扭頭看去,滿心希望現身的是達克與哈爾頓,結果看見兩個陌生人……還有早上那位侏儒,正站在幾尺外惡狠狠地瞪著他。不知怎的,他覺得對方有些面熟。 

  寡婦優雅地淺飲一口酒。「其實象黨創始人多為女性,」她不緊不慢地說,「是女人搞垮虎黨、結束長年征戰。憑藉這份豐功偉績,特蘭拉娜後來四次當選為執政官,可惜那是三百年前的往事,此後雖不時有女人參選,但瓦蘭提斯再沒有女性擔任執政官的例子。再說了,那些參選的女士個個出身高貴,居住在黑牆背後的古老宮殿里,哪像老身這般狼狽。舊貴族會確保他們的子孫或走狗當選,對普通自由民不屑一顧。是了,今年一定會選中貝里西奧,再不濟也是艾利奧斯,無論哪個都意味著開戰。不過,事情不一定按他們想象的發展。」 

  「您覺得會如何發展呢?」喬拉爵士問。 

  問得好,提利昂心想,事情變得有趣了。 

  「噢,依老身之見,開戰是免不了的,但不是他們想要的戰爭。」老婦人傾身向前,黑眼睛里精光閃爍。「依老身之見,這座城裡紅神拉赫洛的信徒比其他所有神的信徒加起來還多。近來你可有聽本內羅佈道?」 

  「昨晚剛聽過。」 

  「本內羅可以從聖火中預見未來。」寡婦說,「你知道嗎?馬拉喬執政官試圖雇傭黃金團,利用他們血洗紅神廟、謀害本內羅。他不敢調動虎袍軍,因為一半的士兵信奉光之王。噢,老身只是個枯瘦的老太婆,但連老身也能感覺到,古瓦蘭提斯已是暗潮洶湧,民怨沸騰了。不過彌林的情況還要複雜得多,所以告訴老身實話,爵士先生……你到底跟銀女王有何瓜葛?」 

  「那是我的事。我付得起高額船費,我有銀子。」 

  笨蛋,提利昂心想,她要的不是錢,是尊重。她說了這麼多,你一句也聽不懂?他忍不住回頭察看,只見那侏儒朝桌子的方向又湊近了一些。此人手裡似乎有把匕首,提利昂不禁寒毛直豎。 

  「留著你的銀子吧,老身有的是金子。還有,收起你那張臭臉,爵士,老身活到這把歲數,不吃這套。你是條漢子,毫無疑問有些身手,但這是老身的地盤,老身只消動根指頭,就可以把你綁在甲板下,讓你一路划船去彌林。」她展開翡翠扇子。葉子沙沙作響,一個男人從枝葉茂盛的拱道里悄悄走到她左側。這人臉上布滿傷疤,一隻手上握了把沉重得像殺豬刀的短劍。「有人給你指了道:去找水邊寡婦。但他們有沒有警告你:小心寡婦的兒子們呢?這是個陽光明媚的早晨,所以老身再給你一次機會:全世界一半的人都急著要她消失,你為什麼偏要去見丹妮莉絲·坦格利安?」 

  喬拉·莫爾蒙滿臉怒容,他沉默了一會兒,最後答道:「我宣誓為她效力,奉行她一切旨意,犧牲性命,在所不辭。」 

  寡婦聽了哈哈大笑。「你的意思是,你想去救她?從千軍萬馬中,從老身數不過來的敵人手裡……你要可憐的老身相信這個?相信你是個正直高貴的維斯特洛騎士,橫跨半個世界,為了……對,她不是處女了,雖然她一定很美貌。」她又笑了,「你覺得這侏儒可以取悅她?你覺得她會拿這傢伙的血來洗澡呢,還是只想砍他腦袋?」 

  喬拉不情不願地說:「這侏儒是——」 

  「——我當然知道他是誰,我清楚他的身份!」寡婦用剛硬如石的黑眼睛盯著提利昂。「他是個弒親者、弒君者、殺人犯和變色龍。他是個蘭尼斯特。」這最後一句寡婦說得像個詛咒,「矮冬瓜,你又盤算著拿什麼哄騙龍女王咧?」 

  我的仇恨,提利昂想說。他盡鎖鏈所能地攤開雙手:「她要我幹什麼我就幹什麼。睿智的諫言、下流的詭計、雜耍表演什麼都成。她喜歡的話,我很樂意掏出老二,她嫌棄的話嘴巴也成。無論是替她統率大軍還是搓腳,我統統願意。而我索要的唯一回報是將來允許我姦殺我老姐,很公平的。」 

  他的話讓老婦人又笑起來。「這個人起碼挺誠實。」她宣布,「至於你,爵士……老身坐在這裡會過十幾位維斯特洛騎士,以及上千個跟你一樣的冒險者,他們沒有哪個像你這麼自我標榜的。男人都是野獸,自私又殘忍,嘴上甜言蜜語,心底卻有不可告人的動機。老身不信任你,爵士。」她彈彈扇子,示意退下,當他們是耳邊嗡嗡作響的蒼蠅。「想去彌林就游過去。恕老身無能為力。」 

  七層地獄!事變猝不及防! 

  喬拉爵士正待起身,寡婦合上扇子,滿臉傷疤的人向前一跨……他們身後卻傳來女孩的尖叫。提利昂急忙轉身,剛好見到那侏儒朝他撲來。那是個女孩,他猛然意識到,穿男人衣服的女孩,想用那把匕首宰了我。 

  剎那間,喬拉爵士、寡婦和疤臉男都像石頭一樣定住了。旁邊桌子的人享用著麥酒和葡萄酒,無意干涉這邊的事。提利昂戴著鎖鏈,只能雙手一起行動——剛好夠到桌上的酒壺。他死命握緊它,向前一潑,把殘留的酒液全潑到衝來的侏儒女孩臉上,然後他跳向一側以求避開匕首。他的頭狠狠地撞在地上,酒壺也摔得粉碎。女孩很快衝到了他身前。提利昂忙向旁一滾,匕首插進了地板里。女孩拔出來又刺…… 

  ……但她忽然間就被喬拉爵士拎了起來,雙腿在空中瘋狂亂踢。「不!」她用維斯特洛通用語哭號道,「放開我!」她掙扎時撕破了外衣。 

  莫爾蒙用一隻手提起她的領子,另一隻手擰下匕首。「夠了。」 

  店老闆拿著棍子現身。他看見破碎的酒壺,惡狠狠地咒罵了一句,詢問到底出了什麼事。「不過是侏儒打架。」紫鬍子的泰洛西人咯咯笑道。 

  提利昂朝空中不斷扭動、渾身濕透的女孩眨了眨眼睛。「為什麼?」他質問,「我見過你嗎?」 

  「他們殺了他,」說出這句話,她彷彿所有的力氣都消失了,只能軟弱地吊在莫爾蒙手上,眼裡滿是淚花,「他們殺了我哥哥。他們抓住他,又把他殺了。」 

  「誰殺了他?」莫爾蒙奇道。 

  「水手殺的,七大王國的水手,五個都喝得爛醉。他們看見我們在廣場上比武,就跟蹤我們。等發現我是女的,他們放我走了,但抓走了我哥哥。他們砍了他的頭!」 

  提利昂忽然震驚地明白了原委。他們看見我們在廣場上比武。他知道這女孩是誰了。「你是騎豬的?」他問她,「還是騎狗的?」 

  「我騎狗,」她抽抽噎噎地說,「奧普騎豬。」 

  他們就是在喬佛里的婚禮上表演的那對侏儒。當晚的種種麻煩皆因那場表演而起。真是無巧不成書,居然在半個世界之外與他們重逢。也許一切並非巧合。只消有豬的一半聰明,他們也該知道在小喬喪命后趕緊逃離君臨,瑟曦遲早會把兒子的死怪罪到他們頭上。「放她下來吧,爵士,」他告訴喬拉·莫爾蒙爵士,「她不會再對我們不利了。」 

  喬拉爵士依言把侏儒女孩扔到地上。 

  「你哥哥的遭遇我很抱歉……但我們與此無關。」 

  「與你有關!」女孩掙扎著跪起來,一邊用那身被酒液污染、扯爛了的外套遮掩住蒼白的小乳房,「他們要的是你,他們把奧普當成了你。」女孩痛哭失聲,口不擇言地向周圍人求助。「他該死!我那可憐的哥哥卻代他死了。求求你們,幫幫我,幫我殺了他!」店主粗暴地抓住她胳膊,把她提起來,還用瓦蘭提斯話大罵,想知道誰會為今天的損失賠款。 

  水邊寡婦冷淡地看了莫爾蒙一眼。「都說騎士的職責是保護弱者和無辜之人,以此類推,老身就是瓦蘭提斯最高尚的處女了。」她的笑聲里充滿輕蔑,「孩子,你叫什麼?」 

  「分妮。」 

  老婦人用古瓦蘭提斯話叫住店主。提利昂聽到她吩咐對方帶侏儒女孩回房,給她酒喝,再換上乾淨衣服。 

  他們走後,寡婦端詳著提利昂,黑眼睛閃爍不休。「老身還以為,怪物應該大個兒些。矮冬瓜,在維斯特洛,你可換得領主地位;但在這裡嘛,你就不值幾個錢了。看來,老身不得不幫你一個忙,畢竟瓦蘭提斯不是侏儒安身立命之處。」 

  「您真是太好心了,」提利昂朝她露出自己最甜美的笑容,「不如幫忙幫到底,替我把這些可愛的鐵鐲子去掉如何?這隻怪物只有半個鼻子,這破鼻子還偏偏癢得厲害。鏈子太短撓不到,真叫個難受。幫忙卸下來吧,我很樂意用它們為您打造一份好禮。」 

  「你真慷慨。別看老身現在穿金戴銀,從前也戴過鐵鐐。很抱歉,這是瓦蘭提斯,在這座城市裡,雖然鐵鐐鐵銬比隔天的麵包還便宜,但沒人敢公然協助奴隸逃跑。」 

  「我不是奴隸。」 

  「每個落在奴隸主手上的人都重複著同樣的悲哀說法。老身說過了,老身不敢……在這裡幫你。」她再度傾身向前,「兩天後,平底商船塞斯拉·科荷蘭號會啟程前往魁爾斯,途經新吉斯。船上裝了鐵、錫,一包包羊毛和蕾絲,五十張密爾地毯,一具鹽水浸泡的屍體,二十罐火龍椒,還有一名紅袍僧。你上這條船。」 

  「我們會的,」提利昂答應,「謝謝您。」 

  喬拉爵士卻皺起眉頭:「我們不去魁爾斯。」 

  「這船到不了魁爾斯,本內羅已從聖火中預見了這點。」老婦人露出狡猾的笑容。 

  「如您所言。」提利昂回以微笑,「如果我是瓦蘭提斯人,又是自由民,又擁有古老血統的話,一定選您當執政官,好夫人。」 

  「老身不是什麼夫人,」寡婦重複,「只是瓦加羅的婊子。虎黨重新掌權之前,你得離開這裡。等你見到女王陛下,請替古瓦蘭提斯的奴隸們捎個信。」她伸手摸了摸阡陌縱橫的臉頰上,那淚珠刺青被剔除后留下的褪色傷疤。「告訴她我們正翹首以待,告訴她儘快趕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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