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14.第314章 瓊恩

  整整七天昏昏沉沉的大雪之後,太陽終於在接近午時破雲而出。有的地方雪堆得比人還高,好歹道路在事務官們的整日清掃下,還算通暢。長城反射日光,每條裂縫和罅隙都閃著淡藍光芒。 

  瓊恩·雪諾站在七百尺高的絕頂,俯視鬼影森林。北風卷過腳下的樹林,將樹冠上輕薄的冰晶紛紛吹落,猶如展開一面面冰旗。除此之外一片沉寂,了無生機。但他並不能完全放心。他怕的不是活物。即便如此…… 

  雲開日現,風雪已停。再趕上這麼好的機會得等一月,甚至一季。「讓伊梅特集合新兵。」他吩咐「憂鬱的」艾迪,「準備護衛隊,十名裝備龍晶武器的遊騎兵。我希望他們一小時內啟程。」 

  「是,大人。誰來指揮?」 

  「我親自來。」 

  艾迪的嘴往下撇得比往常更厲害。「有人會說司令大人安全暖和地待在長城後面更好——不是我說的啊,但有人會這麼說。」 

  瓊恩笑了。「最好別當我面說。」 

  一陣疾風把艾迪的斗篷吹得呼呼作響。「還是下去吧,大人。這風想把我們推下去,可我還沒學會飛啊。」 

  他們乘鐵籠返回地面。狂風呼嘯,宛如小時候老奶媽故事裡冰龍的吐息。沉重的鐵籠搖搖晃晃,好幾次擦上長城,刮下細小晶瑩的冰晶,在陽光中閃耀飛舞,好似破碎的玻璃。 

  玻璃,瓊恩沉思,或許有用。黑城堡需要臨冬城的玻璃花園,那樣在深冬也可種菜。最好的玻璃產自密爾,但純凈的整幅玻璃價錢等重於香料,綠玻璃和黃玻璃又不頂用。說來說去還是錢。只要有足夠的金子,我們就能把吹玻璃的學徒和熟練玻璃工從密爾請到北境,以自由為代價讓他們傳授技術。這樣做行得通。只要有金子。可惜我們一貧如洗。 

  長城腳下,白靈在雪堆里打滾。大個兒冰原狼似乎很喜歡新雪。他看到瓊恩,便跳起來,抖掉殘雪。「憂鬱的」艾迪說:「他和您同去?」 

  「是的。」 

  「他是匹聰明的狼。我呢?」 

  「你不用去。」 

  「您是位明智的領導。白靈是更好的選擇,我可沒利齒來撕咬野人。」 

  「若諸神保佑,我們不會碰上野人。我騎那匹灰色閹馬。」 

  消息在黑城堡里傳得飛快。波文·馬爾錫踏著重重的步子來馬廄見瓊恩時,艾迪還在為灰馬備鞍。「大人,我希望您慎重考慮,新人可以輕鬆地在聖堂宣誓。」 

  「聖堂是新神的家,而舊神居住在森林裡。尊崇舊神的人得在魚梁木下發誓。你跟我一樣清楚。」 

  「紗丁來自舊鎮,艾隆和艾蒙克來自西境。他們不屬於舊神。」 

  「我沒有強迫大家信仰什麼神,大家可以自由選擇七神,抑或紅袍女的光之王。既然他們選擇了樹,就得接受相應的考驗。」 

  「哭泣者可能還在外面候著呢。」 

  「即便下雪,去小樹林也不到兩小時騎程。我們半夜前就能回來。」 

  「這太久了,不明智。」 

  「是不明智,」瓊恩說,「但很必要。這些人要把生命獻給守夜人,加入延續數千年不動搖的兄弟會。誓言重要,傳統也重要,是它們將我們凝聚在一起,無論尊貴低賤,年幼老邁,卑鄙高尚。它們讓我們做兄弟。」他拍拍馬爾錫的肩膀,「我保證,我們會回來。」 

  「是啊,大人。」總務長說,「但回來的是活人,還是挖出眼睛插在槍上的首級呢?您回來時已是黑夜,有些地方的積雪有齊腰深。我知道您帶的都是老手,這敢情好,但黑傑克布爾威也熟悉這片森林,您叔叔班揚·史塔克也——」 

  「我有他們沒有的東西。」瓊恩轉過頭,打個呼哨。「白靈,過來。」冰原狼抖掉背上的雪,小跑到瓊恩身旁。遊騎兵們為他讓路,一匹母馬嘶鳴起來,向外躲避,羅里使勁拽韁繩才控制住。「長城是你的了,波文大人。」他拽著馬韁,牽馬走向大門,通過蜿蜒狹窄的冰隧道。 

  冰牆之外,高大的樹木安靜佇立,滿目銀裝素裹。遊騎兵和新兵們整隊時,白靈一直在瓊恩的馬旁繞來繞去,停下來不斷嗅探,吐息在空氣中凝成白霜。「怎麼了?」瓊恩問,「有人?」他目力所及的森林空無一人,但他實在看不了多遠。 

  白靈沖向森林,從兩株披著厚厚白斗篷的松樹間鑽過,消失在一片白雪中。他想打獵,但獵什麼呢?瓊恩不像擔心自己的隊伍那樣擔心冰原狼。白林里的白狼,靜如影,野人發現不了他。他也不用找,白靈想回來自會回來,急也沒用。 

  於是瓊恩輕踢馬腹,率領大家進發,他們胯下矮種馬的蹄子踏碎地表的冰層,陷入下面的軟雪中。他們踏著穩健的步伐,走入森林,長城在身後慢慢縮小。 

  士卒松和哨兵樹被厚厚的積雪覆蓋,冰柱從闊葉木光禿禿的褐色枝幹上垂下。儘管去白木林的小路早被踩了出來,瓊恩還是派大麥湯姆前去偵察,大里德爾和長鎮的盧克也鑽入森林,分頭去東西兩面,擔任隊伍側翼的警戒斥候。這三個都是老到的遊騎兵,裝備了鐵刃和龍晶,馬鞍上掛著號角,需要時可以求助。 

  其他遊騎兵也是好樣的。至少打起仗來是好樣的,個個忠誠。他們來長城之前做過什麼瓊恩不想探究,很多人的經歷無疑跟他們身上的斗篷一樣黑;但在這裡,他們全是可以託付後背的兄弟。凜冽的寒風撕扯著兜帽,有人用圍巾遮臉,但瓊恩仍能認出他們,每個名字都銘記在心。他們是他的部下,他的兄弟。 

  還有六個人騎馬跟隨——有老有少,有高壯也有瘦弱的,有老手也有菜鳥。六個即將發下誓言的人。馬兒在鼴鼠村出生長大,艾隆和艾蒙克是仙女島人,紗丁來自維斯特洛另一頭的舊鎮的妓院,這四個都是男孩。皮革和賈克斯是成年人,四十好幾了,他們從前就生活在鬼影森林,已有了子孫後代。瓊恩·雪諾去鼴鼠村動員那天帶回六十三個野人,到目前為止,只有他倆願意披上黑衣。埃恩·伊梅特認為他們準備好了,或者說「再怎麼準備也就這樣了」。他和瓊恩及波文·馬爾錫一起挨個考量,為他們分配合適的職業:皮革、賈克斯與艾蒙當遊騎兵,馬兒做工匠,艾隆與紗丁為事務官。現在,發下誓言的時刻到了。 

  埃恩·伊梅特騎在隊列前端,他胯下的馬是瓊恩畢生所見最丑的,除開蹄子就是長毛。「據說昨晚婊子塔出了點亂子。」教頭道。 

  「是哈丁塔。」從鼴鼠村跟他回來的六十三個野人里,有十九個女人或女孩。瓊恩把她們安置在他初到長城時住的那座廢塔中。她們中有十二名矛婦,完全能保護自己和女孩們,阻止黑衣人可能的騷擾。被攔在門外的黑衣弟兄給哈丁塔改了個淫穢的新名字,這種玩笑瓊恩決不容忍。「三個愚蠢的醉漢把哈丁塔當成了妓院,僅此而已。他們被打入冰牢,懺悔過錯。」 

  埃恩·伊梅特扮個鬼臉。「人是人,誓言是誓言,而言語就像風。你應該派人守衛那些女人。」 

  「那誰來守衛那些守衛呢?」你什麼都不懂,瓊恩·雪諾,耶哥蕊特是他的老師,而他學到了這個教訓。如果連他都不能守住誓言,怎能強求弟兄們?但覬覦女野人太危險了。男人要麼佔有女人,要麼得到匕首,耶哥蕊特曾告訴他,兩者必得其一。波文·馬爾錫並非全錯,哈丁塔現在一點就著。「我打算再開放三座堡壘,」瓊恩說,「深湖居、黑貂廳和長車樓。這些堡壘由自由民駐守,我只安排指揮官領導。其中長車樓除了指揮官和總務官,全是女人。」他知道沒法徹底禁止見不得人的勾當,但距離至少會增加難度。 

  「哪個可憐傻瓜去當這差?」 

  「此刻跟我並轡而行的人。」 

  埃恩·伊梅特臉上閃過興奮和驚恐混合的神情,彷彿比見了一袋黃金還刺激。「大人,我怎麼得罪你的,讓您如此恨我?」 

  瓊恩哈哈大笑。「別怕,你並不孤單,我打算讓艾迪去做你的副手和事務官。」 

  「矛婦們得高興壞了。不過說實話,你應當派那個馬格拿去管一座城。」 

  瓊恩笑容隱去。「我不敢信任他,恐怕賽貢仍把父親的死歸咎於我。更糟的是,他生來接受的訓練是怎樣發號施令,而非聽別人指手畫腳。不要把瑟恩人和自由民混為一談,有人跟我說,馬格拿在古語中的意思是『領主大人』,斯迪在他的人民眼裡甚至近乎於神。虎父無犬子,我不需要他們跪拜,但他們得聽話。」 

  「是啊,大人,但你總得跟馬格拿打交道。要是忽視他,瑟恩人會惹麻煩。」 

  總司令總有處理不完的麻煩,瓊恩差點脫口而出。鼴鼠村之行給他帶來了太多麻煩,那些女人不過是細枝末節。哈爾克正如他擔憂的那樣兇猛好鬥,黑衣兄弟里也有人恨自由民恨得深入骨髓。一名哈爾克的手下在校場上切掉了一名工匠的耳朵,這很可能是大規模流血的前奏。他得儘快開放那些古老的堡壘,好把哈獁的哥哥調去深湖居或黑貂廳。但眼下,那些堡壘完全不宜居住,而奧賽爾·亞威克的工匠們還在修復長夜堡。有些晚上,瓊恩·雪諾反覆思索:阻止史坦尼斯屠戮野人是不是個天大的錯誤?我什麼都不懂,耶哥蕊特,他心想,或許永遠都不懂。 

  離樹林尚有半里路,秋陽拖出長長的紅光,穿透光禿的枝丫,將積雪染成粉色。他們騎馬經過一條封凍的小溪,冰雪覆蓋的石岸犬牙參差,他們又沿彎彎拐拐的獸徑行向東北。每當朔風吹起,空中便雪花亂舞,刺痛眼睛。瓊恩拉起圍巾,遮住嘴巴鼻子,又戴上斗篷兜帽。「不遠了。」他鼓勵大家,但沒人回應。 

  瓊恩在看到大麥湯姆前先聞到了他的氣味。或是白靈聞到了?近來瓊恩·雪諾即便清醒時,也總覺得自己和冰原狼合二為一。魁梧的白狼率先出現,甩掉身上的雪。沒多久,湯姆現身。「野人,」他輕聲報告瓊恩,「林子里。」 

  瓊恩讓眾人停下。「多少?」 

  「我看到九個,沒守衛。有些可能死了,要麼就是在睡覺。看上去大部分是女的。有個孩子,但也有個巨人。我就看到這些。他們生了堆火,煙從林子里冒出來。一群白痴。」 

  九個,我有十七人。但其中四個只是男孩,並且我沒有巨人。 

  然而瓊恩並不打算退回長城。若這些野人活著,說不定能招募;即便死了,嗯……一兩具屍體也有些用處。「徒步前進。」他輕盈地躍下馬,落在冰凍的地面上,雪沒過腳踝。「羅里,佩特,看著馬。」他本可讓新手們看馬,但他們急需戰鬥洗禮。這是個好機會。「散開,圍成半圓,三面包圍樹林。要始終留意左右的人,別讓間距過寬。積雪能掩蓋腳步聲,若我們攻其不備,就可兵不血刃。」 

  黑夜迅速降臨,最後一縷陽光也被西方的森林吞噬,林中光線消失得無影無蹤。粉雪終歸純白,彷彿被夜幕吸幹了色彩。入夜的天空呈現淡灰,好像被漿洗太多次的老舊斗篷,隨後頭幾顆星星羞澀地現形。 

  前方有一根暗紅葉冠籠罩的蒼白樹榦。只可能是魚梁木。於是他探手從背後抽出長爪,左右環顧,向紗丁和馬兒點頭示意,他們又把消息傳遞給旁邊的人。接著大伙兒一起沖向樹林,陳雪掩蓋了腳步聲,只聽見彼此的喘息。白靈跟他們一起奔跑,猶如一道白影傍在瓊恩身旁。 

  魚梁木在空地邊緣圍成一圈,一共九棵,大小年齡相差無幾。每棵樹上都雕著一張臉,無一雷同。有的在微笑,有的在尖叫,有的沖他咆哮。深沉的暮靄中,它們的眼睛是黑的,但瓊恩知道,日光下那些眼睛如血一般紅。就像白靈的雙眼。 

  林中火堆十分微弱,灰燼里閃著奄奄一息的火苗,幾根冒煙的斷枝要死不活地悶燃著。即便如此,也比在它周圍蜷縮的野人更有生命力。當瓊恩衝出森林時,只有那個孩子發現了。他號哭起來,抓住母親的破斗篷。女人抬起眼,倒抽一口氣。林子被遊騎兵包圍了,他們穿過枯骨般的白樹,黑手套中的鋼鐵閃著寒光。一場屠殺似乎不可避免。 

  巨人最後才發現他們。他蜷在火堆旁睡著了,最後才被吵醒——被孩子的哭聲,被黑皮靴踏碎雪塊的聲音,被突然的吸氣聲。猶如一塊巨石有了生命,他打著哈欠坐起來,用大如火腿的手揉著睡意惺忪的眼睛……直到看到埃恩·伊梅特和他手裡閃閃發光的長劍。於是他咆哮著一躍而起,巨手高高抄起槌子。 

  白靈齜牙威嚇。瓊恩抓住白靈的頸毛,阻止冰原狼。「我們無意開戰。」他明白自己的手下足以放倒巨人,卻會付出血的代價。而一旦見血,野人們也會加入戰團。他們或許逃不過全軍覆沒的下場,但黑衣弟兄也會有所損傷。「這是神聖之地。投降吧,我們——」 

  巨人再次咆哮,吼聲讓樹葉顫抖。他用巨槌捶地,巨槌把手是六尺長的粗糙橡木,槌頭則是一條麵包那麼大的巨石。這一槌讓大地跟著晃,幾個野人開始找武器。 

  瓊恩·雪諾正待抽出長爪,卻聽皮革在林子另一頭說話。話帶鼻音,十分粗啞,但瓊恩聽出裡面的韻律,明白這是古語。皮革說了很久,他話音一落,巨人便出聲回答。巨人的聲音聽起來像在吼,夾雜著咕嚕聲,瓊恩一個字都不懂。只見皮革指指魚梁木,又說了些什麼,巨人也指指心樹,磨著牙,放下槌子。 

  「好了,」皮革說,「他們不打。」 

  「幹得好。你跟他們說了什麼?」 

  「我說那些也是我們的神。我們是來祈禱的。」 

  「我們確實是。大家都放下兵器,今晚這裡不準流血。」 

  大麥湯姆說有九人,確實是九人,只是有兩個已經死了,另一個非常虛弱,估計挺不到天明。剩下的六人包括一對母子,兩個老人,一名穿著破舊青銅甲、受了傷的瑟恩人,還有一名硬足民,這人的光腳凍傷嚴重,瓊恩一看就知道他再不能走路了。隨後瓊恩得知,他們來這片林子前基本互不認識。史坦尼斯擊潰曼斯·雷德的隊伍后,他們逃進森林,以躲避屠殺,遊盪了一段時間后,因為飢餓與寒冷失去了朋友和親人,最後筋疲力盡地到此,再也無力前進。「諸神在此,」其中一位老人說,「這是最好的長眠之所。」 

  「往南走幾小時就能到長城。」瓊恩說,「何不去那裡尋求庇護?其他人都投降了,包括曼斯。」 

  野人們交換著眼神。最後有人說:「我們聽說了。烏鴉燒死了俘虜。」 

  「連曼斯也不放過。」女人補充。 

  梅麗珊卓,瓊恩想,你和你的紅神要對此負責。「願意跟我們回去的,我們都歡迎。黑城堡能提供食物和住處,長城能保護你們不受林中出沒的白鬼傷害。我向你們保證,沒人會被燒死。」 

  「烏鴉的話。」女人把孩子抱得更緊,「你憑什麼保證?你是誰?」 

  「守夜人軍團總司令,臨冬城艾德·史塔克之子。」瓊恩轉向「大麥」湯姆,「讓羅里和佩特牽馬過來。該辦的事辦完后,我不想在這多待。」 

  「遵命,大人。」 

  他們只剩一件事要辦,那也是此行的目的。埃恩·伊梅特喚出新兵們,其他人離開適當的距離圍觀。新兵們跪在魚梁木前,白晝的光線已徹底消散,唯有頭頂的星光及林子中央微弱的暗紅火堆。 

  他們拉起黑色兜帽,披著厚厚的黑斗篷,猶如六個陰影雕刻的塑像。他們同聲念誦,在廣袤的黑暗中卻渺小如斯。「長夜將至,我從今開始守望。」宣誓一絲不苟,一如此地舉行過的上千次儀式。紗丁的聲音甜美如歌,馬兒的聲音喑啞遲疑,艾隆的聲音則焦慮尖銳,「至死方休。」 

  但願我們都不會橫死。瓊恩·雪諾單膝跪在雪地。父親的神祇啊,請保佑這些人,也請保佑艾莉亞小妹,無論她身在何方。我向你們祈禱,請讓曼斯找到她,並安然無恙地帶她回來吧。 

  「我將不娶妻,不封地,不生子。」新兵們莊嚴發誓,應和著千百年中無數前輩,「我將不戴寶冠,不爭榮寵。我將盡忠職守,生死於斯。」 

  樹上的神啊,請賜予我力量,讓我能堅守誓言,瓊恩·雪諾默默祈禱,賜予我智慧,讓我知道何去何從;賜予我勇氣,讓我敢作敢為。 

  「我是黑暗中的利劍。」六個人繼續念道。瓊恩覺得他們的聲音有所變化——變得更加堅定有力。「我是長城上的守衛,抵禦寒冷的烈焰,破曉時分的光線,喚醒眠者的號角,守護王國的堅盾。」 

  守護王國的堅盾。白靈用鼻子拱著瓊恩的肩膀,瓊恩伸手環住他。他嗅到馬兒沒洗過的馬褲的味道,紗丁精心梳理的鬍子上塗抹的甜香,此外還有濃郁的恐懼和巨人強烈的體味。他聽到自己的心跳。他的視線越過林子,看到懷抱嬰孩的女人,兩名灰鬍子老人,雙腳殘廢的硬足民。 

  他看到的都是人。 

  「我將生命與榮耀獻給守夜人,今夜如此,夜夜亦然。」 

  瓊恩·雪諾率先起身。「起來吧,守夜人的漢子。」他伸手將馬兒拉起。 

  寒風吹起,該離開了。 

  回程比來時漫長得多。首先巨人就走得太慢,儘管他有粗壯的長腿,可總停下來用槌子敲打低處樹枝的積雪。女人與羅里同騎,她的兒子由大麥湯姆帶,兩位老人則分別和馬兒、紗丁共乘。瑟恩人怕馬,受傷的他寧願一瘸一拐跟在後面。硬足民沒法上馬鞍,只能像袋大麥一樣被綁在矮種馬背上;那個臉色蒼白、四肢乾枯的老嫗也照此辦理,雖然她可能永遠醒不來了。 

  他們把兩具屍體也帶上了,這讓埃恩·伊梅特費解。「只會拖慢速度,大人,」他對瓊恩說,「我們應當碎屍之後燒掉。」 

  「不。」瓊恩說,「帶上。我有用。」 

  回程沒有月光指引,只偶爾瞥見幾顆星。黑白混雜的世界一片靜謐,他們似乎踏上了冗長緩慢的無盡之旅。積雪緊附在靴子和褲子上,狂風搖晃松樹,吹得斗篷噼啪作響,翻卷飛揚。紅色流浪星掛在天際,透過參天大樹光禿的樹枝,注視著他們在下方穿行。盜賊星,自由民這樣稱呼它。耶哥蕊特一直堅持,當盜賊星侵入月女座,正是男人偷女人的吉時。可她沒說過何時是偷巨人的吉時。還有兩具屍體。 

  他們見到長城時,天幾乎亮了。 

  一名哨兵吹起號角相迎,號聲從長城絕頂傳來,好像某種嗓音低沉的巨鳥的悲鳴。一聲號角代表兄弟歸來。大里德爾解下戰號,吹響回應。在大門口,他們停了一會兒,等待憂鬱的艾迪·托勒特撤下門閂,打開鐵柵。艾迪看到衣衫襤褸的野人,不由得努努嘴,又細細打量了巨人好一會兒。「我覺得隧道里得上點黃油潤滑,大人,要我派人去廚房拿么?」 

  「噢,我覺得他能過去。不用黃油。」 

  他確實能過去……雙膝雙手著地爬過去。委實是個大傢伙,至少十四尺高,甚至比強壯的瑪格還高大。瑪格正是死在這冰下隧道,和唐納·諾伊同歸於盡。鐵匠是好樣的,守夜人近來失去了太多好樣的弟兄。瓊恩將皮革拉到一旁。「你會說他的語言,你負責照顧他。讓他吃飽,給他找個能烤火的暖和住處。記住,待在他身邊,不要讓人招惹他。」 

  「好的,」皮革有些猶豫,「大人。」 

  瓊恩讓倖存的野人都去處理劍傷和凍傷,希望熱騰騰的食物和暖和的衣物能讓他們恢復,但硬足民失去雙腳在所難免。他讓人把屍體放進冰牢。 

  瓊恩把斗篷掛在門邊釘子上時,注意到克萊達斯來過,書房桌上留了一封信。東海望還是影子塔,他一開始這麼猜測。但封蠟不是黑色,而是金色,還印有烈焰紅心中的雄鹿頭圖案。史坦尼斯。瓊恩捻碎硬蠟,展開羊皮紙。學士的筆跡,國王的語氣。 

  史坦尼斯已拿下深林堡,山地氏族支持他。菲林特、諾瑞、渥爾、里德爾,全部。 

  我軍有意外的援手——熊島之女,身手不凡。她名叫亞莉珊·莫爾蒙,被稱為母熊。她將戰士隱藏在一群漁船中,出其不意地襲擊鐵民擱淺停靠的長船。結果葛雷喬伊的長船要麼被燒毀,要麼被繳獲,上面的鐵民不是戰死就是投降。那些船長、騎士、有名望的戰士和其他出身高貴的人留著收取贖金或派其他用場,剩下的我準備吊死…… 

  守夜人發下誓言,在王國的紛爭中不偏不倚。儘管如此,瓊恩·雪諾仍感到相當滿足。他繼續讀。 

  ……勝利的消息傳開后,更多北境人加入我方,包括漁民、自由騎手、山區居民,狼林深處的小農戶,為躲避鐵民之禍而背井離鄉的磐石海岸村民,以及臨冬城外那場戰鬥的倖存者,那些曾效忠於霍伍德家、賽文家和陶哈家的人。我寫信時,軍隊已有五千規模,並與日俱增。我們收到消息,盧斯·波頓集結所有兵力向臨冬城進發,要在那裡舉辦他的私生子和你同父異母妹妹的婚禮。我不能讓他盤踞臨冬城,因此必有一戰。阿爾夫·卡史塔克和莫爾斯·安柏會出兵支援。可能的話,我會解救你妹妹,並給她找個比拉姆斯·雪諾好的歸宿。在我返回之前,你和你的弟兄們務必守住長城。 

  信末用不同的筆跡簽名: 

  奉承真主明光照耀,安達爾人、洛伊拿人和先民的國王,七國統治者與全境守護者,拜拉席恩家族的史坦尼斯一世封印手書。 

  瓊恩將信放到一旁,羊皮紙重新捲起來,似乎急於守護裡面的秘密。瓊恩不太確定自己對信中內容的感受。臨冬城以前也曾成為戰場,但只限於史塔克家的內戰。「城堡如今是一具空殼,」他自言自語,「它不是臨冬城,只是臨冬城的鬼魂。」一想到這個,瓊恩就痛苦不已,大聲說出來心裡更難受。不過…… 

  他很好奇,老鴉食會帶多少人參戰,阿爾夫·卡史塔克又能提供多少戰士。安柏家的另一半人馬在妓魘麾下,服膺於恐怖堡的剝皮人旗,而上述兩家的主力之前隨羅柏南征,一去不回。另一方面,臨冬城即便已成廢墟,依然易守難攻。勞勃·拜拉席恩應能立刻看清利害關係,當機立斷靠他最擅長的日夜兼程急行軍來搶佔城堡。問題是他弟弟有這膽略嗎? 

  不大可能。史坦尼斯是個謹慎的指揮者,況且他的軍隊魚龍混雜,由山地氏族、南方騎士、王黨與后黨,外加少數北方領主組成。他要麼迅速前往臨冬城,要麼壓根別去,瓊恩心想。他沒有立場來為國王出謀劃策,但…… 

  他又看了一眼信。可能的話,我會解救你妹妹。史坦尼斯如此多愁善感讓人驚訝,儘管帶有「若可能」這殘忍的前提,還附加了「給她找個比拉姆斯·雪諾好的歸宿」的條件。但要是艾莉亞沒在那兒呢?要是梅麗珊卓女士在聖火中所見是真呢?要是小妹真能從惡人手中逃出呢?她怎麼逃?艾莉亞縱然敏捷機靈,終究是個小女生,而盧斯·波頓決不會讓這無價之寶從眼皮底下溜走。 

  或許波頓根本沒得到他的小妹?這場婚禮不過是誘使史坦尼斯踏入的陷阱。就瓊恩所知,恐怖堡伯爵從沒讓艾德·史塔克失望,但艾德公爵從不信任他,尤其厭惡他輕言細語的說話方式和蒼白暗淡的眼珠。 

  垂死的馬馱著灰衣女孩,逃離了別人強加的婚禮。這些話的魔力,讓他把曼斯·雷德和六名矛婦釋放進北境。「要年輕漂亮的。」曼斯說。這位未焚之王說了幾個名字,憂鬱的艾迪便去鼴鼠村把她們悄悄帶來。他當時一定瘋了,他應該在曼斯顯露身份時將其處決。 

  儘管不願承認,瓊恩確實有些欣賞塞外之王,這個背誓者和變色龍;他更不信任梅麗珊卓,現在卻將全部希望寄托在他們身上。都是為了我的小妹。哪怕守夜人的漢子沒有妹妹。 

  小時候在臨冬城,瓊恩的英雄是少龍主,那位十四歲便征服多恩領的小國王。儘管瓊恩·雪諾是個私生子——抑或正因他是個私生子——他仍然夢想像戴倫王那樣,領導人們為榮譽而戰,成為征服者。現在他長大成人,長城是他的了,但他擁有的只有疑惑。 

  他甚至無法征服內心的疑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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