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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25.第325章 臨冬城的鬼魂

  他們在內城牆根找到死者。 

  那人脖子折斷,只有左腳伸出積雪外——雪下了一整夜,死者幾乎全身被埋,若非拉姆斯的母狗鼻子靈,很可能在雪下一直埋到春天。等骨頭本挖出死者,灰簡妮已吃掉屍體大半張臉,結果花了半天時間才查清此人身份:一位隨羅傑·萊斯威爾北上的四十四歲老兵。「是個酒鬼,」萊斯威爾聲明,「我敢打賭,他在城上撒尿時摔了下去,踩滑了摔下去的。」沒人質疑,席恩·葛雷喬伊只是很好奇:烏七八黑的夜裡,誰會爬上被雪弄得滑不溜秋的台階到城頭去撒尿? 

  當天早上,守衛們在長凳上吃培根油(培根當然被老爺和騎士們吃掉了)煎陳麵包時,話題就圍繞著屍體展開。 

  「史坦尼斯在城裡有朋友。」席恩聽見有個士官嘀咕。那是陶哈家的老兵,磨舊的外套胸前綉有三棵樹。守衛剛剛換崗,在外凍了一上午的士兵們進門后重重跺腳,抖掉靴子和褲子上的雪。午餐隨後送上——血腸、大蔥和剛出爐熱騰騰的褐色麵包。 

  「史坦尼斯?」一個盧斯·萊斯威爾麾下的騎兵笑道,「史坦尼斯現在該被大雪淹死了才對,要不就是夾著尾巴逃回長城啦。」 

  「他可能帶著十萬大軍駐紮在城牆五尺開外的地方,」一個身穿賽文家服飾的弓箭手說,「這麼大的雪,啥也瞧不見。」 

  大雪無情、殘忍、沒有盡頭地日夜降下。積雪塞滿了城齒間所有空隙,為每個房頂蓋上了白毯子,廣場里的帳篷更是不堪重負。廳堂與廳堂間拉起了繩子,以防人們迷路。哨兵群聚到守衛塔中,伸出半凍僵的手在燒紅的火盆上取暖,將城防扔給侍從們堆的那些雪人哨兵——雪人在風雪隨心所欲的塑造下越變越大,身形卻越來越古怪,雪拳頭裡握著的長矛長出了參差不齊的冰凌。他們的英姿直逼霍斯丁·佛雷爵士——霍斯丁自吹是鋼筋鐵骨,卻很快因凍瘡失去了一隻耳朵。 

  廣場里的馬最慘,蓋在它們身上的毯子若不勤換,很快會被雪浸透凍硬。想生火給它們取暖行不通,戰馬最怕火,拼了老命也要逃開,劇烈掙扎中會把自己和其他馬都弄傷。只有待在馬廄的馬才是安全又暖和,可惜馬廄早被擠滿了。 

  「諸神對我們不滿,」洛克老伯爵在大廳里說,「這是神怒。地獄吹來的狂風和永不休止的暴雪。我們被詛咒了。」 

  「史坦尼斯才被詛咒了,」一個恐怖堡的人堅持,「他才在外頭頂風冒雪。」 

  「史坦尼斯大人或許比我們暖和咧,」一個愚蠢的自由騎手爭辯,「他身邊的女巫能召喚火。或許她的紅神能把雪都融化。」 

  這樣說太不明智了,席恩立刻意識到。這人說得太大聲,結果被黃迪克、酸埃林、骨頭本這幫人聽見,他們馬上報告給拉姆斯老爺。於是老爺派他的好小子們抓住那個兵,拖到雪地里。「你這麼喜歡史坦尼斯,我就送你去見他好了。」拉姆斯宣布。舞蹈師達蒙用上好油的長鞭狠抽了騎兵幾下。接著,當剝皮人和黃迪克打賭騎兵的血凝固得有多快時,拉姆斯命人將他拖到城垛門。 

  臨冬城的主城門業已關閉上閂,鐵閘被冰雪堵住,若想升起來,恐怕得著力清理一番;獵人門也上了鎖,雖然那道門最近使用過,結冰狀況沒那麼嚴重;國王門則是封閉已久,冰雪把弔橋鐵鏈凍得跟石頭一樣硬——這樣就只剩城垛門。那是內牆上一道狹小的拱形邊門,實際只能算半道門,因為門外雖有弔橋橫跨結冰的護城河,在外牆上卻沒有對應的出口。通過它只能登上外牆,卻無法出城。 

  渾身是血的騎兵就這麼被一路拖過弔橋、拖上城牆,他還大聲抗議著。剝皮人和酸埃林抓住四肢,將其直接拋下八十尺高的城牆。城外的雪堆得老高,所以騎兵整個兒摔在了雪堆里……城上的弓箭手說之後看見那騎兵拖著一條斷腿在雪地里爬行,有人給了他屁股一箭,以終止掙扎。「他活不過一小時。」拉姆斯老爺保證。 

  「也或許不等太陽落山,他就在幫史坦尼斯大人吹簫了。」妓魘安柏吼回去。 

  「那他可得小心點,別把老爺的命根子咬斷。」瑞卡德·萊斯威爾笑道,「外面那幫傢伙的命根子這會兒恐怕都凍得硬邦邦的嘍。」 

  「史坦尼斯大人應是迷失在暴風雪中了,」達斯丁伯爵夫人認為,「他離城堡還有很遠距離。他可能死了,不然也相去不遠。就讓冬將軍替咱們辦事吧,假以時日,大雪必將他和他的軍隊盡數埋葬。」 

  也將我們掩埋,席恩驚訝於夫人的愚蠢。芭芭蕾夫人是土生土長的北境人,按理應該更了解這片土地才對。舊神正在傾聽呢。 

  晚餐是豌豆粥和昨天的麵包,士兵們開始嘀咕不滿——至於高台上的領主騎士,照例享用火腿。 

  席恩正俯就著木碗喝完自己那份豌豆粥,忽有人輕拍他肩膀,嚇得他丟掉勺子。「別碰我,」他扭身彎腰去揀勺子,以防拉姆斯的娘兒們把它叼走,「不許碰我。」 

  她在他身邊坐下,靠得很近。她是爾貝的另一位洗衣婦,比之前找他說話那位更年輕,才十五或十六歲,一頭糾結的金髮急需梳洗,一對飽滿的嘴唇吸引著親吻。「有的女孩就喜歡被人碰,」她淺淺一笑,「打擾大人了,我是霍莉。」 

  婊子霍莉,他心想,但她真挺漂亮。曾幾何時,他會笑呵呵地把這樣的女人拉到膝上,但那些日子一去不復返。「你想幹什麼?」 

  「我想去墓窖瞧瞧。它在哪兒呢,大人?您會帶我去看嗎?」霍莉把玩著一束頭髮,繞在自己的小指頭上。「他們說裡面幽深漆黑,是個觸碰彼此的好地方。那些死去的國王會欣賞呢。」 

  「爾貝派你來找我?」 

  「沒準是吧。也沒準是我自己派自己來的。不過大人您若想聽爾貝唱歌,我倒可以把他找來,讓他為大人唱一首甜美的歌謠。」 

  她越往下說,席恩就越確信這是個圈套。她什麼意思?想達到什麼目的?爾貝要他何用?那人是個歌手,是個拿豎琴當幌子、滿臉假笑的皮條客。他想弄明白我怎麼奪取城堡的,但決不是為了給我寫首歌。他恍然大悟。他想知道我們偷襲城堡的路線,以此作為逃跑路線。波頓公爵像給嬰兒裹襁褓似的將臨冬城緊緊封閉,沒有他的手令,誰也不能進出。他想跑,想帶著洗衣婦們逃出去。席恩對此深表同情,嘴上說的卻是:「我不想跟爾貝、跟你,或跟你的姐妹們有任何瓜葛。別來煩我。」 

  廳外的大雪還在盤旋下降。席恩走到城牆邊,又沿城牆走到城垛門。城門口的兩個衛兵若非吐著白息,他肯定將其當成小瓦德堆的雪人。「我想上城牆走走。」他告訴他們,他自己的呼吸也立刻結霜。 

  「上面冷得要命。」一個衛兵警告。 

  「下面也冷得要命。」另一個衛兵介面,「不過我才懶得管你,變色龍。」他揮手放席恩出城門。 

  積滿冰雪的梯級滑溜溜的,夜裡可能有致命的危險。他爬上城牆走道,不一會兒就找到了自由騎手被拋下去的地方。他把城齒間新積的雪推開,俯身出去查看。我可以跳,他判斷,他摔下去能活命,我為什麼不行?我可以跳,但……但跳下去之後呢?摔斷一條腿,在雪地慢慢死去?或是爬啊爬,直到凍死? 

  這是發瘋。拉姆斯會帶著姑娘們出城追獵他。若諸神慈悲,紅簡妮、傑茲和海森特會將他撕成碎片;假如被生擒,後果不堪設想。「我必須記住自己的名字。」他囁嚅著。 

  第二天早晨,伊尼斯·佛雷爵士的灰發侍從被人發現赤條條地躺在城堡的老墓地里,凍死了。侍從臉上霜凍得厲害,簡直像戴了張面具。伊尼斯爵士認為自己這位侍從喝得太多,在風雪中走丟了,但沒人能解釋他為何在戶外脫光衣服。酒總是替罪羊,席恩心想,幫人們撫平猜疑。 

  那天結束之前,又有一個菲林特家的十字弓手死在馬廄里,被砸破了腦袋。拉姆斯老爺公布的死因是馬蹄所為。更像是棍子打的,席恩認定。 

  這戲碼他再熟悉不過,跟他親身經歷的另一齣戲何其相似,只不過換了演員。盧斯·波頓取代席恩成為戲里的主角,這些死人則取代了阿加、紅鼻加尼和嚴厲的葛馬的位置。那齣戲里也有臭佬,他記得,但那是另一個臭佬,一個滿手鮮血、口蜜腹劍的臭佬。臭佬臭佬,狡詐取巧。 

  越來越多的死亡事件讓盧斯·波頓麾下的諸侯在大廳里公開爭吵起來,許多人失去了耐心。「為什麼要在這裡坐等那個永不會現身的國王?」霍斯丁·佛雷爵士喝問,「我們應當去討伐史坦尼斯,取他項上人頭。」 

  「你要我們離開城堡?」獨臂的海伍德·史陶粗聲反問,聽起來他寧可卸了剩下那條胳膊也不願出城作戰。「你要我們盲目地衝進暴風雪裡?」 

  「想討伐史坦尼斯大人,首先得確定他的位置。」盧斯·萊斯威爾指出,「我們從獵人門派出去的斥候,近來沒有一個返回。」 

  威曼·曼德勒大人拍打著魁偉的肚皮:「白港願與您並肩作戰,霍斯丁爵士。您來打頭陣,我的騎士會緊緊跟隨。」 

  霍斯丁爵士轉頭瞪著胖子。「緊到足以在背後捅我一槍,是吧?我的親戚到底出了什麼事,曼德勒?告訴我實話,他們可是你屋檐下的客人,特意送你兒子回去的。」 

  「你的意思是,送回我兒子的骨頭吧。」曼德勒用匕首戳起一塊火腿,「我對他們印象深刻。圓肩膀雷加,伶牙俐齒,舌燦蓮花;無畏的傑瑞爵士,拔劍的速度他說是老二,天下沒人敢當第一;至於間諜大師賽蒙,做夢我都能聽見他使喚錢幣的聲音。他們讓文德爾的遺骨回了家,但釋放威里斯的是泰溫·蘭尼斯特。泰溫大人言而有信,讓我兒平安無恙返回了白港,七神保佑他的靈魂喲。」威曼大人把火腿送進嘴,大嚼特嚼,發出響亮的咂嘴聲。「北境的道路不太平喲,爵士先生。離開白港前,我送給您的兄弟們一人一份客禮,彼此互道珍重,承諾在婚禮時重逢。告別時很多人在場。」 

  「很多人?」伊尼斯·佛雷諷刺,「恐怕就是你和你的部下吧?」 

  「你這什麼意思,佛雷?」白港伯爵用衣袖抹抹嘴,「我不喜歡你的腔調,爵士。見鬼,簡直是一派胡言。」 

  「跟我下場子見真章,你這坨板油,讓我瞧瞧你的大肚子里裝了多少無恥謊言!」霍斯丁爵士叫道。 

  威曼·曼德勒哈哈大笑,他手下頓時有五六名騎士跳起來。羅傑·萊斯威爾和芭芭蕾·達斯丁趕緊上前勸架,這才沒見血。盧斯·波頓從始至終什麼也沒說,但席恩·葛雷喬伊在他的淡色眼珠里瞧出了之前從未見過的神色——不安,甚至有一絲恐懼。 

  當晚,新蓋的馬廄被頂上的積雪壓塌,死了二十六匹馬和二名馬夫,他們要麼是被房梁砸死,要麼是被積雪悶死的。第二天上午的大部分時間花在挖掘屍體上。波頓公爵在外院簡單露了個面,稍作檢查後下令把內院外院剩下的馬統統帶進屋。人們好不容易完成挖掘死屍的工作,開始屠宰死馬時,卻又發現了一具新屍體。 

  這次再不能歸咎於醉酒失足或馬蹄所為了。死者是拉姆斯的好小子之一,是那個身材矮胖、淋巴腫大、脾氣暴躁的士兵黃迪克。他那話兒究竟是不是黃的已經成謎,因為它被切下來狠狠地塞進了他嘴裡,用力之猛以至於弄斷了三顆牙。屍體最先是廚子們在廚房外發現的,積雪一直掩到脖子處,命根子和死者本身都凍成了藍色。「燒掉屍體,」盧斯·波頓下令,「不許講出去。不得走漏半點風聲。」 

  但消息還是走漏了。到中午,臨冬城裡絕大多數人知道了這場謀殺,很多人實際上還是聽拉姆斯·波頓親口說的。「我們會嚴懲兇手,」拉姆斯老爺信誓旦旦,「我會親手剝了他的皮,烤得香香脆脆再喂他吃下去,讓他一口一口吃下去。」他放話出來,兇手的名字值一枚金龍。 

  入夜時分,大廳里已是臭氣熏天。幾百匹馬、一大群狗和人們擠在同一屋檐下,地板上全是泥巴、融雪、馬糞、狗屎甚至有人的排泄物。空氣中瀰漫著濕漉漉的狗、濕漉漉的羊毛和濕漉漉的馬毯的味道,置身於擁擠的長凳上可說毫無舒適可言,但這裡有食物:廚子送上大片大片的新鮮馬肉,表面烤焦了內里仍是血紅,搭配上烤洋蔥和烤蘿蔔……終於有一回,普通士兵能吃上領主和騎士享用的食物。 

  可惜席恩那一口碎牙咬不動堅韌的馬肉,勉力為之的結果是痛得難以忍受。他只能用匕首刃面把洋蔥和蘿蔔砸碎成泥混著吃,又將馬肉切成小顆粒,放在嘴裡吮吸之後吐掉——這樣他至少能嘗到肉味,並從油脂和血液里得到一些營養。至於馬骨頭他是徹底無能為力,只能扔給狗,眼看著灰簡妮一口叼住,拔腿飛奔,薩拉和垂柳在它身後追趕。 

  波頓公爵指揮爾貝在大家用餐時唱歌助興。詩人先唱《鐵槍》,接著是《冬女》。芭芭蕾·達斯丁要他唱歡快的歌,於是他又唱了《王后脫鞋,國王棄冠》和《狗熊與美少女》。佛雷家的人加入合唱,有幾個北方人也用拳頭砸桌子,大吼道:「這隻狗熊!狗熊!」但合唱嚇著了馬,所以很快停止,音樂也隨之終結。 

  私生子的好小子們圍坐在牆邊一支煙霧繚繞的火炬下。路頓和剝皮人在賭骰子。咕嚕膝上坐了個女孩,他抓著女孩的一邊奶子。舞蹈師達蒙在給鞭子上油。「臭佬。」他拿鞭子輕拍腿肚,像主人喚狗,「你又開始發臭了,臭佬。」 

  席恩找不到合適的回答,只能低聲應道:「是。」 

  「等一切結束后,拉姆斯老爺打算割掉你的嘴唇。」達蒙邊說,邊用一塊油膩的破布擦拭鞭子。 

  我的嘴唇舔過他老婆的雙腿之間,他當然要懲罰我的非禮舉動。「是。」 

  路頓鬨笑。「瞧他那樣怕是求之不得咧。」 

  「滾,臭佬,」剝皮人說,「熏得老子胃痛。」其他人跟著大笑。 

  他趕在他們改變主意前逃開。他知道,只要廳里有吃有喝有女人有火,折磨他的人就決不會出門找他。離開大廳時,爾貝正在唱《春天綻放的春花》。 

  門外的雪大得怕人,三尺之外席恩就看不清。他發現自己在白茫茫的世界里煢煢孑立,左右兩邊都是齊胸高的雪牆。他抬起頭,雪花掃過雙頰,猶如漫長不絕的冰冷輕吻。音樂聲從身後的大廳傳出,現在是一首溫柔傷感的歌,剎那間,幾乎令他平和下來。 

  他走了一段,突然撞見有人從反方向踏步而來,拉起兜帽的斗篷迎風飛舞。他們面對面注視了半晌,來人手按匕首。「變色龍席恩,弒親者席恩。」 

  「我不……我沒……我是鐵種。」 

  「你狗屁不是。你為什麼要死乞白賴地活著?」 

  「諸神不讓我死。」席恩回答。他懷疑此人正是那神秘殺手,那個在夜色掩護下神出鬼沒,讓黃迪克吞下自己的命根子、把羅傑·萊斯威爾的部下推下城牆的人。奇特的是,他並不害怕,只是摘下左手手套。「拉姆斯老爺不讓我死。」 

  那人看著他的手,嘻嘻笑道:「那我把你留給他。」 

  於是席恩在暴風雪中繼續跋涉,等爬上內牆城垛,手腳外頭都結了層冰,凍得麻木。一百尺高的城牆上,幾許微風攪動了雪,城齒間全被填滿,席恩花了些力氣才打穿雪牆挖出一個洞……結果發現連護城河對岸都看不清,外牆成了一道朦朧輪廓,幾點陰鬱的亮光在黑暗中漂移。 

  這便是世界末日。君臨、奔流城、派克島、鐵群島,整個七大王國、所有他知道的地方,所有他讀到過夢想過的地方,統統逝去,統統走到了時間盡頭。只有臨冬城孤立雪原,形影相弔。 

  而他被困在城中,與鬼魂為伍。這裡既有從墳墓爬出的古老鬼魂,也有他親手製造的年輕鬼魂:密肯、法蘭、紅鼻加尼、阿加、嚴厲的葛馬、橡果河邊磨坊主的老婆和她的兩個兒子,等等等等。他們是我的傑作,是屬於我的鬼魂啊。如今他們在這裡,滿腔怒火。他再次想起墓窖中消失的鐵劍。 

  當席恩回到房間,正脫下濕衣服時,鐵腿沃頓來找他,「跟我走,變色龍,大人有話對你說。」 

  他沒幹凈衣服穿,只好又套上那身濕漉漉的破布。鐵腿領他回主堡,來到從前艾德·史塔克的書房。書房裡不只波頓公爵在場,面色蒼白嚴峻的達斯丁伯爵夫人坐在他身邊,一旁還有羅傑·萊斯威爾,他斗篷上扣著鐵制馬頭搭扣。伊尼斯·佛雷站在壁爐邊,瘦削的臉孔凍得通紅。 

  「聽說你在城裡遊盪。」波頓公爵開口,「馬廄、廚房、軍營、城垛等各處都有人見過你。有報告說你還去查看過倒塌的堡壘和凱特琳夫人舊時的聖堂,並頻繁進出神木林。對此,你否認嗎?」 

  「不,佬爺。」席恩確保自己吐詞含糊,因為這是波頓公爵喜歡的方式,「我睡不著,佬爺,所以到處走走。」他一直低頭盯著地板上陳舊的燈芯草。當面直視公爵大人是不明智的。「戰前我生活在這裡,那時我還是個孩子,是艾德·史塔克的養子。」 

  「你是個人質。」波頓糾正。 

  「是,佬爺,我是人質。」但這裡確實是我的家。不是真正的家,但是最接近家的地方。 

  「有人在謀殺我的人。」 

  「是,佬爺。」 

  「這麼說,我可以信任你了?」波頓的聲音愈發輕細,「你不會用背叛來回報我的恩典。」 

  「不會,佬爺,那不是我乾的。我不會……我……我只是走走,走走而已。」 

  達斯丁伯爵夫人道:「把手套摘下來。」 

  席恩猛然抬頭。「求求您,不,我……我……」 

  「照她說的做,」伊尼斯爵士說,「把手亮出來。」 

  席恩摘下手套,舉起雙手讓他們檢查。至少沒讓我赤身裸體,至少沒那麼糟。他的左手只剩三根手指,右手剩下四根。拉姆斯奪去了他右手的小指,左手的無名指和食指。 

  「野種把你弄成這樣?」達斯丁伯爵夫人評論。 

  「佛人明鑒,實際上是我……我請求他這麼做的。」拉姆斯讓我求他。他就愛聽我苦苦哀求。 

  「你為什麼要請求他?」 

  「因……因為我不需要這麼多手指。」 

  「四根也能作案,」伊尼斯·佛雷爵士捻著從滿是軟肉的下巴長出的那束老鼠尾巴似的棕色鬍鬚,「他右手還有四根手指,握得住劍。至少握得住匕首。」 

  達斯丁伯爵夫人呵呵笑道:「姓佛雷的莫非都是傻瓜不成?瞧他這副德行,握得住匕首?恐怕連勺子都握不穩。你真的相信他能打倒野種的怪胎寵物,再割下那傢伙的命根子往嘴裡塞嗎?」 

  「幾名死者身強體壯,」羅傑·萊斯威爾說,「且沒有一個是被刀捅死的。顯然,兇手不是這變色龍。」 

  盧斯·波頓的淡色眼珠緊盯著席恩不放,目光跟剝皮人的剝皮刀一樣鋒利。「看來我不得不同意你們的結論。有沒有力氣姑且不論,他首先就缺乏背叛犬子的膽量。」 

  羅傑·萊斯威爾咕噥一聲:「不是他,會是誰呢?史坦尼斯在城內有人,這是確鑿無疑的。」 

  臭佬不是人,所以臭佬很安全。我很安全。他不知達斯丁伯爵夫人把墓窖里的事告訴他們沒有,關於那些失蹤的鐵劍。 

  「必須盯緊曼德勒,」伊尼斯·佛雷爵士低聲說,「威曼大人對我們沒有好感。」 

  萊斯威爾不這麼想。「他對牛排、豬排和肉派最有好感,要他離開飯桌,在烏七八黑的夜裡出去殺人,那不要了他老命?唯一能讓他跟飯桌分家的事是找茅房拉個把小時屎,然後回來繼續吃。」 

  「我當然不是指威曼大人親自動手。他帶來三百人,包括一百位騎士。其中任何一位都有可能——」 

  「夜裡搞暗殺不合騎士規範,」達斯丁伯爵夫人指出,「況且威曼大人並非唯一在你們的紅色婚禮上失去至親的人。佛雷,你以為『妓魘』更喜歡你們?若非大瓊恩落在你們手中,他早就掏出你的腸子,逼你吃下去了,就像霍伍德伯爵夫人啃手指那樣。其他家族也一樣,菲林特、賽文、陶哈、史拉特……少狼主身邊都有他們的人。」 

  「包括我們萊斯威爾家。」羅傑·萊斯威爾聲明。 

  「以及荒冢屯達斯丁家。」達斯丁伯爵夫人的雙唇綻放出野獸般的淺笑,「北境永不遺忘,佛雷。」 

  伊尼斯·佛雷氣得嘴巴顫抖。「史塔克羞辱了我們!你們北境人別忘記這個才對!」 

  盧斯·波頓揉了揉自己的薄嘴唇。「這樣爭吵下去毫無意義。」他朝席恩一揮指頭,「你走吧。散步時當心點,我們可不想明天找到你掛著血淋淋笑容的屍體。」 

  「遵命,佬爺。」席恩把手套戴回殘廢的手上,用殘廢的腳一瘸一拐地離開。 

  但直到狼時他仍睡不著,於是裹了幾層厚羊毛和油膩的毛皮,沿內牆又走了一圈,希望筋疲力盡后能入睡。他腿部自膝蓋以下結滿冰,腦袋和肩膀是白茫茫一片。站在城牆上,狂風拍面,融雪流下。 

  宛如眼淚。 

  就在這時,他聽見了號角聲。 

  那是一聲悠長壓抑的悲嘆,逗留在城垛之上,盤旋在夜空之中,令每一個聽到它的人打骨髓里發冷。城牆沿線所有哨兵全都轉頭望向號聲傳來的方向,不由自主地攫緊長矛。在臨冬城毀棄的廳堂和堡壘中,領主們屏氣凝神,馬兒嘶叫不安,睡覺的士兵在黑暗的角落裡輾轉反側。號聲剛剛平息,鼓聲卻又響起:砰——咚、砰——咚、砰——咚。一個名字頃刻間在城中口耳相傳,就著寒氣里微弱的白色吐息,低沉但迅速地擴散開去:史坦尼斯、史坦尼斯、史坦尼斯、史坦尼斯、史坦尼斯來了、史坦尼斯兵臨城下。 

  席恩渾身發抖。拜拉席恩還是波頓,對他來說毫無區別。史坦尼斯和長城上的瓊恩·雪諾達成了諒解,而瓊恩會毫不遲疑砍掉他腦袋。從一個野種手裡落到另一個野種手裡,真是太諷刺了。如果席恩記得怎麼笑的話,鐵定會哈哈大笑。 

  鼓聲似從獵人門外的狼林傳來。他們就在城外。席恩匆匆地沿城牆走向獵人門,一路遇上二十來個同路人。他們走到城門樓卻失望地發現,城外白茫茫的什麼也看不見。 

  「他想把城牆吹倒還是咋地?」戰號再度響起時,一個菲林特家的人打趣道,「搞不好他挖出了喬曼的號角咧。」 

  「史坦尼斯會不會傻乎乎地直接攻城啊?」一個哨兵問。 

  「他又不是勞勃。」一個荒冢屯的兵宣稱,「瞧著吧,他會在城外坐等,等著把我們餓死困死。」 

  「我看他會先凍掉自個兒的卵蛋。」另一個哨兵介面。 

  「我們應該出城決戰。」一個佛雷認為。 

  這樣最好不過,席恩心想,你們趕緊出城打仗,到冰天雪地里送死去吧,把臨冬城留給我們這些鬼魂。他察覺到盧斯·波頓有意一戰。公爵大人必須儘快了結當前的尷尬局面。城裡人太多,經不起長期圍困,而城內諸侯各懷鬼胎。胖子威曼·曼德勒、妓魘安柏、霍伍德家和陶哈家的人、洛克、菲林特與萊斯威爾,這些統統是北方人,在數不清的世代里效忠於史塔克家族。維繫他們的唯一紐帶是那個女孩,艾德公爵的血脈。可惜她是個冒牌貨,是一隻披著狼皮的羔羊。所以公爵幹嗎不趕在麾下勢力土崩瓦解之前,驅使北方人去跟史坦尼斯拼個你死我活呢?一場雪地里的屠殺,無論誰倒下,都為恐怖堡減輕了壓力。 

  席恩不知公爵會不會讓他也上戰場。那樣的話,他至少可以長劍在手,死得像個男人。拉姆斯不會給他這份解脫,但盧斯公爵會。如果我懇求他的話。我做到了他要求的一切,扮演了自己的角色,獻出了那個女孩。 

  戰死是最甜美的解脫。 

  神木林里,雪仍舊觸地融化。蒸汽從溫泉池升起,混雜著苔蘚、泥土和腐殖質的氣息。空中懸挂的溫暖迷霧,為樹木披上了深色長袍,令它們看起來像是高大哨兵。太陽出來以後,蒸汽騰騰的樹林往往擠滿了前來向舊神祈禱的北方人,但現在時間還早,這裡只屬於席恩·葛雷喬伊一人。 

  樹林中央的魚梁木用那雙洞悉一切的紅眼睛看著他。席恩站在黑水池畔,在那張雕刻的紅色人臉前垂下頭。他依舊能聽見鼓聲:砰——咚、砰——咚、砰——咚、砰——咚。猶如遙遠的悶雷,從四面八方席捲而來。 

  這裡的夜沒有風,雪花從黑暗冰冷的長天垂直墜落,心樹的葉子卻沙沙響,似乎在一遍又一遍訴說他的名字。「席恩,」他們低聲呼喚,「席恩。」 

  這是舊神的呼喚啊,他心想,他們認識我。他們知道我的名字。我是葛雷喬伊家族的席恩,艾德·史塔克的養子,曾是他孩子們的朋友和兄弟。「求求你們,」他跪倒在地,「給我一把劍,我只要這個。讓我身為席恩而死,而不是臭佬。」熱淚滾下臉頰,溫暖得難以置信。「我是鐵種,來自群嶼,是……是派克島的傳人。」 

  一片孤單的落葉飄零而下,掃過額頭,落進水池。紅紅的葉子有五根手指,好似一隻血淋淋的手。「……布蘭。」心樹吶吶低語。 

  他們知道,諸神真的知道,他們目睹了我的所作所為。在那奇妙的瞬間,他彷彿看到布蘭的臉被刻在魚梁木的蒼白樹榦上,布蘭正用那雙紅色的眼睛俯視他,目光睿智但卻憂傷。布蘭的鬼魂附在樹上,他心想,可這太瘋狂。布蘭為何要纏著他不放?他很喜歡那孩子,從沒傷害他。我殺的不是布蘭,不是瑞肯啊,只是磨坊主的孩子,在那橡果河邊的磨坊。「我必須取回兩顆人頭,否則大家會嘲諷我……取笑我……他們會……」 

  有人問:「你在跟誰講話?」 

  席恩驟然轉身,懼怕是拉姆斯找到了他,結果只是幾個洗衣婦——霍莉、羅宛和一個他不知名字的女人。「是鬼魂,」他口不擇言、慌忙地說,「鬼魂在跟我說悄悄話。他們……他們知道我的名字。」 

  「變色龍席恩。」羅宛揪住他耳朵,用力地擰,「你必須取回兩顆人頭,是嗎?」 

  「否則大家會嘲諷他。」霍莉道。 

  她們根本不明白。席恩掙脫開。「你們要幹什麼?」他質問。 

  「我們要你。」第三個女人用深沉的嗓音說。她年紀更大,頭髮里有了灰絲。 

  「我不是告訴你了嗎,我想碰你,變色龍。」霍莉微笑道。她握著一把刀。 

  我可以尖叫呼救,席恩想,一定會有人聽見。城裡到處是全副武裝的士兵。當然,在有人施以援手前他就會死,他的血會浸進土壤,滋養這棵古老的心樹。這不挺好的嗎?「那就來吧,」他說,「殺我吧。」他聲音里的絕望多過挑釁。「來吧,動手啊,像殺其他人那樣殺了我。就像殺黃迪克那樣。我知道是你們乾的。」 

  霍莉笑道:「怎可能是我們呢?我們只是女人,有奶子有洞,等著被人干,絕對不咬人。」 

  「野種傷害過你?」羅宛問,「砍了你的手指,是吧?剝了你腳指頭的皮?敲碎了你的牙齒?好個可憐孩子。」她拍拍他的臉。「我向你保證,這種事再不會發生了。你向諸神祈禱,而他們派出了我們。你想身為席恩而死?我們可以滿足你的願望,賜予你迅速平靜的死亡,不帶一絲痛苦。」她臉上也浮現出微笑。「但你首先得為爾貝唱首歌。他正等著你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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