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44.第344章 瑟曦
最後一晚監禁,太后難以成眠。她閉上眼,腦海便充斥著對明日場景的不祥想象和預感。有護衛保護我,她告訴自己,他們會隔開人群,沒人能碰到我。大麻雀至少保證過這點。
即便如此,她仍滿心恐懼。彌賽菈被送往多恩那天,爆發了「麵包暴亂」。金袍子沿街守護王家隊伍,暴民卻仍衝破了防線,將肥胖老邁的總主教撕成碎片,又幹了洛麗絲·史鐸克渥斯幾十回。那個蒼白柔軟、穿著衣服的蠢貨都能激起獸性,太后怎能倖免!
瑟曦在牢房內來回踱步,焦躁如孩提時在凱岩城深處見到的籠中獅,那些獅子是祖父留下的。她和詹姆曾競相慫恿對方爬進籠子,有一回,她膽大包天地把手伸過欄杆,摸了一隻棕色巨獸。她向來比孿生弟弟勇敢。獅子轉頭,用金色大眼睛盯著她看,還舔了她的手指。獅子的舌頭跟磨刀石一樣粗糙,她卻不想縮手,直到詹姆抓住她肩膀把她拽回。
「該你了,」她對詹姆說,「摸它的鬃毛,我打賭你不敢。」他不敢摸。握劍的該是我,不是他。
她光著腳,肩上披了張薄毯,渾身發抖地行走。即將到來的明天讓她萬分緊張。到晚上一切都會結束。走幾步路,我就能回家,回到托曼身邊,回到梅葛樓自己的房間。叔叔說這是唯一能救她的方法。真的么?她不相信叔叔,更不相信總主教。我依然可以拒絕。我可以堅持清白,將賭注全壓在審判上。
她不敢像瑪格麗·提利爾那樣面對教會的審判。小玫瑰或能過關,但瑟曦在新任總主教身邊的男女麻雀中沒有朋友。她唯一的希望是比武審判,而比武審判需要代理騎士。
如果詹姆沒失去右手……
假設毫無意義,詹姆失去了用劍的手,而這樣的他,還跟那個叫布蕾妮的女人消失在河間地。太后得另尋戰士,否則今日的折磨只是開始。她的敵人指控她叛國,無論付出多大代價,她都必須回到托曼身邊。他愛我。他不會拒絕自己的母親。小喬跋扈善變,但托曼是個乖孩子,是個善良的小國王。他會很聽話。如果待在這,一切就都完了,而回紅堡的唯一方法是上街遊行。在這點上大麻雀不可動搖,凱馮爵士甚至不願抬一根指頭反對他。
「沒人能傷害我,」清晨第一縷曙光照進窗戶時,瑟曦說,「只有自尊會受挫。」這些話她自己聽來都很空洞。詹姆可能回來了。她想象著他騎馬賓士,穿越晨霧,金甲在朝陽照耀下閃閃發光。詹姆,若你愛過我……
她的獄卒準時前來提人,烏尼亞修女、莫勒修女和斯科婭修女走在最前,後面跟著四名見習修女和兩名靜默姐妹。身披灰袍的靜默姐妹讓太后一陣惶恐。她們來幹嗎?要處死我么?靜默姐妹負責照料死者。「總主教答應我不會受傷害。」
「的確不會。」烏尼亞修女向見習修女們點點頭。她們帶來一塊鹼性肥皂、一盆溫水、一把剪刀和一把長剃刀。看到利器瑟曦不禁打個冷戰。她們要給我剃毛。更多羞辱,更多難堪。但她不會求饒。我是蘭尼斯特家族的瑟曦,凱岩城的獅子,七大王國合法的太后,泰溫·蘭尼斯特的長女。頭髮會長回來。「動手吧。」她說。
靜默姐妹中年長的一位拿起剪刀。她無疑是個手藝純熟的理髮師,平素清潔貴族屍體再送還親族,而剃鬚和理髮是其中不可缺少的步驟。靜默姐妹先剃凈太后的頭髮。瑟曦若石像安坐,任憑剪刀翻飛。在牢房裡她沒法養護頭髮,但即便久未清洗,糾結纏繞,那一頭金髮仍在陽光灑過的地方閃耀。那是我的王冠,太后心想,他們奪走了我頭上的王冠,現在又要偷走這一頂。縷縷捲曲的金髮散落在腳邊,一名見習修女將肥皂塗在她頭上,靜默姐妹用剃刀刮掉了發楂。
瑟曦希望這樣已足夠,但她錯了。「脫袍子,陛下。」烏尼亞修女命令。
「在這兒?」太后問,「為什麼?」
「必須給您剃毛。」
剃毛,她想,像對待綿羊。她從頭拽掉袍子,扔在地上。「隨便吧。」
又是肥皂、溫水、剃刀。她的腋毛被剃掉,然後是腿毛,最後是遮住她私處的柔順金毛。靜默姐妹的剃刀在她兩腿間刮過,瑟曦想起詹姆多次這樣跪下,把吻印在她大腿內側,讓她濕潤。他的吻帶來溫暖,剃刀卻冷如玄冰。
完事之後,瑟曦呈現出女人最為赤裸脆弱的模樣。連一根遮羞的毛都沒有。她唇角牽出一個短促的冷笑,苦澀又凄涼。
「陛下覺得有趣?」斯科婭修女問。
「不,修女。」瑟曦回答。總有一天,我會用燒紅的鐵鉗拔出你們的舌頭,那才有趣。
一名見習修女拿來一件柔軟的修女白袍,瑟曦走下高塔和穿過聖堂時得披著它,不讓路上的信徒看到赤裸的肉體。七神在上,真是群偽君子。「我能穿涼鞋么?」她問,「街道很臟。」
「沒有您的罪孽臟。」莫勒修女說,「總主教大人有令,您必須將諸神創造您的樣子呈現於光天化日之下。您從您母親大人子宮裡出來時穿著涼鞋嗎?」
「沒有,修女。」太后不情願地說。
「那就是了。」
鐘聲響起,太后漫長的監禁終於迎來尾聲。瑟曦拽緊長袍,享受著它的溫暖,「我們走吧。」兒子在城市彼端等她,越早出發,便能越早團聚。
瑟曦·蘭尼斯特走下塔樓階梯,粗石刮擦著她的腳。她身為太后坐著轎子來到貝勒大聖堂,現在卻光頭赤腳地離開。但我總算離開了,這才要緊。
高塔鐘聲持續不斷,召喚全城來見證她的恥辱。貝勒大聖堂擠滿前來晨禱的信徒,他們的祈禱聲在圓頂上回蕩。太后一行出現時,人群突然安靜,一千隻眼睛盯著太後走下平台,經過她父親大人被謀殺后的停屍地。瑟曦徑直向前,目不斜視。赤腳踩在冰冷的大理石上啪啪作響,她感覺到那些目光,祭壇后的七神似乎也注視著她。
在燈火之廳,十二名戰士之子等著她。他們身後垂下彩虹披風,巨盔頂上的水晶在燈火下閃耀,鍍銀板甲打磨得跟鏡子一般——但瑟曦知道,每個人在鎧甲下都穿了粗毛襯衣。他們的風箏盾上雕飾著同樣的圖案:一把黑暗中閃耀的水晶長劍,眾所周知那是聖劍騎士團的古老徽章。
騎士隊長在瑟曦面前跪下。「陛下或許記得我。我是真實的西奧多爵士,總主教大人命我指揮陛下的衛隊,我和我的兄弟將保護您安全穿過城市。」
瑟曦掃過他身後的面孔,他竟在那兒——藍賽爾,她的堂弟,凱馮爵士之子,口口聲聲說愛她的人,現在卻宣稱更愛七神。我的血親,無恥的叛徒。她決不會忘記他。「請起,西奧多爵士,我準備好了。」
騎士站起來,轉身抬起一隻手,兩名手下便走到塔門前,推開大門。瑟曦穿過守衛,踏入大聖堂外,好似地洞里驚醒的鼴鼠,被陽光晃得睜不開眼。
疾風吹過,袍子拍打大腿,呼呼作響。清晨的空氣是熟悉的君臨味道,腐臭,濃郁,她聞到酸葡萄酒、烤麵包、爛魚、糞便、煙霧、汗水和馬尿,比任何鮮花都更甜美。瑟曦蜷在袍子里,站在大理石階頂端,戰士之子圍住了她。
她突然記起曾站在這裡,就在艾德·史塔克公爵掉腦袋那天。那本不該發生。小喬本該饒他性命,打發他去長城。史塔克的長子將繼承臨冬城,但珊莎會留在宮中為質。計劃由瓦里斯和小指頭制訂,奈德·史塔克也答應咽下自己的寶貝榮譽,為保住他女兒那顆空空的小腦瓜承認叛國罪行。我會給珊莎安排一門好親事,一門蘭尼斯特親事——她配不上小喬,但藍賽爾很合適,或藍賽爾的某個弟弟。培提爾·貝里席提出迎娶那女孩,但顯然不現實;他出身太低。如果小喬依計行事,臨冬城便不會造反,父親就能以逸待勞解決掉勞勃的兩個弟弟。
小喬卻執意要砍史塔克的腦袋,史林特大人和伊林·派恩爵士也樂於執行。就在這裡,太後邊看邊想,傑諾斯·史林特抓著艾德·史塔克的頭髮,將人頭高高提起,鮮紅的血順著台階流下。自那之後,再無轉圜餘地。
回憶恍若隔世。喬佛里死了,史塔克的兒子們死了,連她父親也已亡故。而她又站在大聖堂台階上,只是這次暴民們的圍觀對象並非艾德·史塔克,卻是她自己。
石階下寬闊的大理石廣場,和史塔克送命那日一樣人山人海。無論瑟曦望向哪裡,看到的都是眼睛。暴民男女參半,有些人肩上還扛著孩子。乞丐和小偷,旅館老闆與商人,皮匠、馬童和戲子,最邋遢的妓女,所有人渣都出來圍觀太后受辱。窮人集會的成員站在前面,那些傢伙不修邊幅、骯髒邋遢,手持長矛、斧子,穿著凹凸不平的板甲、生鏽的鎖甲和開裂的皮甲,漂白過的粗紡外套上畫著教會的七芒星。大麻雀的破爛軍。
她心中的一部分還在期盼詹姆出現,帶她脫困,遠離恥辱,但孿生弟弟始終不見影蹤。叔叔也沒來,這倒不意外。凱馮爵士上次見面時態度強硬;她所受恥辱不能玷污凱岩城的榮譽,今日將沒有獅子與她同行。這場折磨屬於她,她必須獨自承受。
烏尼亞修女在右,莫勒修女在左,斯科婭修女在她身後。若太后逃跑或叫罵,三個老乞婆就會抓她回去,把她永遠監禁。
瑟曦抬起頭,視線越過廣場,越過人海中一雙雙貪婪的眼睛、一張張饑渴的嘴巴和一個個骯髒的臉孔;視線越過城市,伊耿高丘在遠方聳立,初升的朝陽令紅堡的高塔城垛閃著粉色光芒。沒多遠。走到紅堡大門,就告一段落。她會和兒子團聚,會有自己的代理騎士,叔叔承諾過。托曼在等我。我的小國王。我能做到。我必須做到。
烏尼亞修女走上前。「罪人來到你們面前,」她宣布,「她是蘭尼斯特家族的瑟曦,孀居的太后,托曼國王陛下的生母,勞勃國王陛下的遺孀,她承認犯下欺騙和淫蕩的大罪。」
莫勒修女也上前。「罪人業已坦承罪行,並祈求赦免和寬恕。總主教大人指示她拋開所有驕傲和欺瞞以示悔改,在全城的善男信女面前展示諸神創造她的樣子。」
斯科婭修女最後發言:「罪人帶著謙卑的心,褪去所有秘密和隱私,在諸神與世人面前赤裸身體,踏上贖罪之旅。」
祖父去世時瑟曦才一歲,父親繼位后第一件事,就是把祖父那個貪婪低賤的情婦逐出凱岩城,收回泰陀斯公爵給她的絲綢天鵝絨及她自己偷竊的珠寶,並讓她赤身裸體在蘭尼斯港的大街小巷遊行,好讓西境人看清她是哪路貨色。
當年她太小,沒能親眼目睹,但她是聽著洗衣婦和守衛們的吹噓長大的。他們說那女人如何哭泣乞求,被勒令脫光時如何絕望地捂住衣服,赤身裸體、跌跌撞撞地穿街走巷時,又如何徒勞地用雙手遮掩胸脯與私處。「她曾是那麼驕傲虛榮,」一名守衛說,「那麼不可一世,那麼忘乎所以。可一旦剝掉衣服,她也不過是個妓女罷了。」
如果凱馮爵士和大麻雀認為同樣的一幕會發生在她身上,那就大錯特錯了。她身上流著泰溫公爵的血。我是母獅,決不退縮。
太后甩掉長袍。
她從容不迫、不慌不忙地展現胴體,如同回到自己卧室,在侍女們注視下褪去衣衫,準備沐浴一般。冷風拂過皮膚,她猛地打個冷戰。她以全部的意志,剋制住自己不像祖父的妓女那樣用雙手遮擋身體。她雙手握拳,指甲嵌入手掌。他們全都熱切地盯著她。那些饑渴的眼睛看到了什麼?我很美,她提醒自己。這話詹姆說過多少遍?甚至勞勃喝高了也會醉醺醺地來到她床邊,和他的老二一起表達讚美。
他們曾用同樣的眼神圍觀奈德·史塔克被砍頭。
她必須前進,赤身裸體,剃光毛髮,光腳行進。瑟曦緩緩走下寬闊的大理石階,手腳起滿了雞皮疙瘩。她以太后的威儀高揚下巴,護衛隊在前方散開。窮人集會努力推開人群,分出一條路,聖劍騎士左右保護。烏尼亞修女、斯科婭修女和莫勒修女跟在後面,最後是年輕的白袍見習修女。
「婊子!」有人喊。是個女人。女人總在女人受難時落井下石。
瑟曦不以為意。還會有更多侮辱,更難以承受的侮辱。沒有比嘲笑上等人更讓這幫賤貨開心的了。她沒法令他們閉嘴,因此必須充耳不聞,視而不見。她只需一直盯著城市彼端的伊耿高丘,晨光中閃耀的紅堡塔樓。如果叔叔說話算數,她將在那裡得到拯救。
這都是他一手策劃。他和大麻雀,毫無疑問,還包括小玫瑰。我被他們定了罪,必須贖罪,必須在全城乞丐眼前赤身遊行。他們以為這能擊碎我的驕傲,以為能讓我不得翻身。他們錯了。
烏尼亞修女和莫勒修女與瑟曦並排而行,斯科婭修女緊跟在後,搖著鈴鐺。「恥辱,」老乞婆喊著,「來看恥辱的罪人,恥辱,恥辱。」右邊某處,有一個同樣響亮的聲音,那是麵包師學徒在叫賣,「肉派,三銅分一個,熱騰騰的熱派喲。」腳下大理石光滑冰冷,瑟曦不得不非常小心,以防滑倒。他們經過受神祝福的貝勒的雕像,高大的雕像平靜地站在基座上,一臉悲天憫人。看著這雕像,你絕對想不到他有多蠢。坦格利安王朝有明君也有昏君,但沒人像貝勒這樣「受神愛護」,這位溫和虔誠的教士國王同等地關懷諸神和平民,卻囚禁了自己的親生姐妹。他的雕像竟沒因她赤裸的雙乳而崩壞,真是奇迹。提利昂說貝勒王連自己的老二都怕。史書上說,他曾趕走全君臨的妓女,她們離開時他為她們祈禱,但拒絕看她們一眼。
「蕩婦。」又一聲尖叫。還是女人。有東西從人群中飛出。棕黃色、濕漉漉的爛菜從她頭頂飛過,濺在一名窮人集會成員腳下。我無所畏懼。我是母獅。她繼續前進。「熱派啊熱派!」麵包師學徒還在高喊,「熱騰騰的熱派喲。」斯科婭修女邊搖鈴鐺,邊唱:「恥辱,恥辱,來看恥辱的罪人,恥辱,恥辱。」窮人集會在前開道,用盾牌推擠人群,強行分出一條窄路。瑟曦跟著他們,頭顱高昂,目視遠方。每一步都離紅堡更近。每一步都離兒子和拯救更近。
似乎花了一百年才穿過廣場,腳下的大理石終於被鵝卵石取代,周圍滿是商鋪、馬廄和民房。他們走下維桑尼亞丘陵。
行進速度也放緩了,因為街道陡峭狹窄,人群又過於擁擠。窮人集會去推那些擋路的人,想把他們推到旁邊,但由於無路可退,後面的人又把他們擠回來。瑟曦努力保持昂頭姿勢,卻踩到濕滑的東西,差點摔倒。好在烏尼亞修女一把抓住她胳膊,扶穩她。「陛下,最好看清路。」
瑟曦掙開她的手。「好的,修女。」她盡量謙恭地說,心裡卻恨不得往對方臉上吐痰。太后裹著殘存的驕傲和一身雞皮疙瘩繼續前進。她望向紅堡,卻發現紅堡被街道兩旁高大的木屋遮住了。「恥辱,恥辱。」斯科婭修女邊搖鈴鐺邊唱。瑟曦想走快些,但很快撞上了前方的聖劍騎士,只好再放緩腳步。前頭有人推著車賣烤肉串,窮人集會驅趕他時隊伍整個停了下來。瑟曦覺得那肉很可能是老鼠,但香氣四溢,等清開道路,周圍一半的人都抓著簽子大快朵頤。「來點兒吧,陛下?」一個男人叫嚷。這是個高大粗獷的壯漢,生了雙豬眼,大腹便便,亂糟糟的黑鬍子讓她想起勞勃。她厭惡地移開視線,男人把簽子扔向她。肉串砸到她腿上,滾落在地,半熟的肉在她大腿留下一片油膩血腥。
這裡的喊叫似乎比廣場更大,或許是因為暴民離得更近。「婊子」和「罪人」最常聽到,「通姦」、「騷屄」和「叛徒」也向她飛來,甚至有人喊出史坦尼斯和瑪格麗的名字。腳下的鵝卵石骯髒不堪,空間又太小,瑟曦根本避不開水坑。腳沾點水死不了人,她告訴自己。她試圖相信坑裡都是雨水,儘管看起來更像馬尿。
更多垃圾從窗戶和陽台上扔出:爛水果,啤酒桶,還有摔在地上散發出硫黃味的臭雞蛋。有人把一隻死貓扔過窮人集會和戰士之子,由於用力過猛,貓屍摔在鵝卵石上炸開,腸子和蛆濺上瑟曦的小腿。
瑟曦繼續前進。我又瞎又聾,而他們是蛆蟲,她不斷告訴自己。「恥辱,恥辱。」修女還在唱。「栗子,新鮮的烤栗子。」一個小販高喊。「婊子太后,」一個醉鬼在上方的陽台莊嚴宣布,還舉起杯子,嘲弄地致敬,「為王家奶頭!」言語就像風,瑟曦心想,言語傷不了我。
走到維桑尼亞丘陵半山腰,太后第一次摔倒,她踩到一坨可能是大糞的東西。烏尼亞修女拉她起來,她的膝蓋磨破流血。人群爆發出一陣刺耳的大笑,有些男人提出要吻她的膝蓋,讓她好受些。瑟曦回身看去,身後山丘上貝勒大聖堂巨大的圓頂和七座水晶高塔仍清晰可見。我才走這麼一段?更糟的是、糟糕至極的是,她看不見紅堡。「在哪兒……在哪兒……?」
「陛下。」護衛隊長來到她身邊。瑟曦又忘了他的名字。「您必須前進,人群要失控了。」
沒錯,她心想,失控。「我不怕——」
「您應該怕。」他抓緊她的胳膊,把她拉到身邊。她跌跌撞撞地走下山——向下,再向下——步履凌亂,任由他支撐著自己。該由詹姆支撐著我。他會抽出黃金寶劍,在暴民中殺出一條血路,挖出每一個膽敢盯著她看的男人的眼睛。
鋪路石坑坑窪窪,布滿裂縫,又滑又糙的石頭折磨著瑟曦柔軟的雙腳。她腳跟踩到一片尖銳的東西——石頭或陶罐碎片——疼得尖叫。「我要涼鞋。」她朝烏尼亞修女吐口水,「你應該給我涼鞋,至少這點可以做到。」騎士再次抓起她胳膊,好像當她是酒館侍女。他忘了我是誰?她是維斯特洛的太后,他無權把臟手放在她身上。
臨近山腳,坡度減緩,街道變闊,紅堡再次回到瑟曦視線中。它沐浴朝陽,在伊耿高丘頂上閃著緋紅的光。我必須前進,她掙脫西奧多爵士的手,「沒必要拖我,爵士。」她一瘸一拐,在身後的石頭上留下一串血色腳印。
她踩過淤泥和糞便,流著血,渾身顫抖,步履蹣跚。身邊傳來各種亂七八糟的聲音。「我老婆的奶子比她好。」一個男人喊。一名車夫因為窮人集會要他讓路而咒罵不休。「恥辱,恥辱,來看恥辱的罪人。」修女們反覆地唱。「看這邊兒啊,」一名妓女從妓院窗戶衝下面的男人喊,同時撩起裙子,「上過它的雞巴不如上過太后的一半多。」鈴鐺叮噹、叮噹、叮噹。「那肯定不是太后,」一個小男孩說,「她跟我媽一樣鬆弛下垂。」這是贖罪,瑟曦告訴自己,我犯下卑劣的罪行,這是我的贖罪之旅。很快就會結束,很快就會拋在身後,很快就會全部忘記。
熟悉的面孔開始出現。一名禿頭虯髯的男子從窗子里像她父親那樣皺眉往下看。他看起來那麼像泰溫,嚇得瑟曦一個趔趄。一名年輕女孩坐在噴泉下,渾身沾滿水珠,用梅拉雅·赫斯班的控訴眼神看著她。她還看到奈德·史塔克,旁邊是紅髮的小珊莎和毛茸茸的灰狗——那應該是珊莎的狼。人群中鑽來鑽去的孩子都成了弟弟提利昂,弟弟像喬佛里死的時候那樣嘲笑她。小喬也在,她的兒子,她的長子,她那有金色捲髮和甜美笑容的漂亮兒子,他的嘴唇那麼可愛,他……
太后第二次摔倒在地。
他們拉她起來,她抖如篩糠。「求求你們,」她說,「聖母慈悲。我認罪了。」
「您認罪了。」莫勒修女說,「而這是您的贖罪。」
「沒多遠了,」烏尼亞修女說,「看到沒?」她指著,「爬上山就結束。」
爬上山就結束。沒錯,隊伍已在伊耿高丘腳下,城堡矗立在頭上。
「妓女。」有人尖叫。「通姦,」另一個聲音嘶喊,「垃圾。」
「想吸么,陛下?」一個圍著屠夫圍裙的男人從褲子里掏出老二,咧嘴笑著。
這都不重要。她快到家了。
瑟曦開始攀登。
然而攀登路上,嘲笑和喊叫更為殘酷。遊行沒經過跳蚤窩,因此跳蚤窩的居民湧來伊耿高丘下看熱鬧。在窮人集會的盾牌和長槍后,那些嘲笑她的臉孔後頸伸得老長,如此扭曲畸形,荒誕可怖。豬和赤條條的小孩在他們腳下來回跑,瘸腿乞丐和扒手像蟑螂一樣在人群里穿梭。她看到只剩幾顆牙的人,瘤子和腦袋一樣大的丑老太婆,肩膀胸前掛著一條斑點巨蛇的妓女,臉上眉梢生滿流膿灰瘡的男人。他們咧嘴大笑,舔著嘴唇,吹著口哨,興緻勃勃地欣賞她踉蹌走過。她的雙乳因為用力攀登晃來晃去,有人便猥瑣地提議,還有各種污言穢語。言語就像風,她心想,言語傷不了我。我很漂亮,我是維斯特洛七大王國最漂亮的女人,詹姆說過,詹姆從不騙我。甚至勞勃——那個不愛我的勞勃——也覺得我很漂亮,他想要我。
可她不覺得自己漂亮。她覺得自己衰老、殘破、骯髒、醜陋,肚皮有生孩子留下的妊娠紋,胸脯也不像年輕時那樣挺拔。沒有外衣支撐的它們在胸口晃悠。我不該答應這件事。我曾是他們的太后,但現在他們什麼都看到了,什麼都看到了,什麼都看到了。我永遠不該讓他們看到。錦衣寶冠的她是高高在上的太后,赤身裸體、鮮血淋漓、步履蹣跚的她不過是個老女人,跟他們的老婆一樣,或者說比起他們年輕漂亮純潔的女兒,更像他們的老媽。我都做了什麼啊?
什麼東西湧上雙眼,刺痛了她,模糊了視線。她不能哭,她不會哭,這些蠕蟲永遠不會看到她哭。瑟曦用手背擦乾眼睛。一陣冷風讓她劇烈顫抖。
那個老婦人突然出現在人群中,雙乳垂到膝上,皮膚髮綠生瘡,她睥睨眾生,渾濁的黃眼睛射出惡毒的目光。「來日你將母儀天下,」她嘶叫道,「直到另一位女人的到來,比你年輕也比你美麗,她會推翻你,並奪走所有你珍愛的東西。」
太后再也止不住眼淚,淚水像硫酸灼燒她的臉頰。瑟曦痛哭失聲,用一隻手遮住前胸,另一隻手掩護下體,沒命地向前沖,一路闖過前方的窮人集會,然後彎下腰手忙腳亂地向上跑。沒跑出幾步,她就絆倒了,她站起來繼續跑,又跌倒在十碼之外。接下來她只記得自己在爬,四肢著地,像狗一樣爬上山。君臨城的善男信女們給她讓出一條路,他們大笑著,嘲弄著,歡欣鼓舞。
然後人群散開,消失不見,城堡大門出現在眼前,還有一排戴著鍍金半盔的紅袍槍兵。瑟曦聽到叔叔用熟悉的方式粗聲下令,兩側閃出兩個白影,白甲白袍的柏洛斯·布勞恩爵士和馬林·特蘭爵士大步走到她身旁。「我兒子,」她尖叫,「我兒子在哪兒?托曼呢?」
「他不在這,作兒子的不該見到母親受辱。」凱馮爵士話音刺耳,「裹住她。」
喬斯琳彎下腰,用乾淨柔軟的綠羊毛毯裹住瑟曦的身軀。一道黑影落在上方,完全遮住了太陽。冰冷的鋼鐵伸到太後身下,接著一雙鋼甲巨手將她抱離地面。瑟曦不禁想起喬佛里兒時,她也能這樣抱他。一個巨人,瑟曦在他抱住自己大步邁向城門時眩暈地想。她聽說在長城以北,不信神的荒野中依然有巨人生活。可那只是傳說。我在做夢?
不。她的救星是真實的。他至少八尺高,雙腿粗如樹榦,胸膛堪比壯馬,肩膀不輸公牛。他穿著明亮如少女的希望的白釉精鋼板甲,內有鍍金鎖甲。巨盔遮住了他的臉,盔端飄揚著七根絲羽,染成七色象徵七神。一對黃金七芒星搭扣將翻卷的白袍扣在他雙肩。
一件白袍。
凱馮爵士言而有信。她的小寶貝托曼,已將她的代理騎士任命為御林鐵衛。
瑟曦沒看到科本從哪冒出來的,他就這麼忽然出現在他們身邊,努力跟上騎士的長腿。「陛下,」他說,「您能回來太好了。我可有幸向您介紹御林鐵衛的新成員?這位是勞勃·斯壯爵士。」
「勞勃爵士。」穿過大門時,瑟曦輕喚道。
「陛下明鑒,勞勃爵士發下了神聖的靜默誓言。」科本解釋,「他發誓,在殺掉陛下的所有敵人,將罪惡驅離王國以前,決不開口。」
妙,瑟曦·蘭尼斯特心想,噢,妙極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