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45.第345章 提利昂
提利昂面前的羊皮紙堆得小山一樣高,他看著它們長嘆一聲。「我很清楚大伙兒應該有福同享有難同當,做團長的不能厚此薄彼。可弟兄們的友愛在哪裡?信任又在哪裡?不是都說戰友啊戰友,是最親愛的弟兄,只有在並肩浴血的戰鬥生涯中才能培養出如此深情厚誼么?」
「你還沒入團呢。」棕人本·普棱說。
「你簽完這些就算交了投名狀了。」墨水瓶削著鵝毛筆。
「狡詐的」卡斯帕羅則拍了拍劍柄,「想先見血的話,老子倒樂意滿足你。」
「你真貼心,」提利昂乾巴巴地應道,「謝了。」
墨水瓶把羊皮紙鋪到提利昂面前,筆遞到他手中。「墨水在這裡,古瓦蘭提斯的墨水,跟學士墨汁一樣經久耐用。你在每張紙上籤好名字給我,剩下的我來處理。」
提利昂朝他苦笑。「我能先讀再簽嗎?」
「想讀就讀,沒人攔你。不過這些紙上全是一樣的內容,只有最底下幾張不同。你先把上面的簽完吧。」
噢,最後幾張是大賬單?絕大多數人加入傭兵團無須支付門票,但他身價不同。他在墨水瓶里蘸了蘸鵝毛筆,手懸停在羊皮紙上。他抬起頭:「我該簽耶羅呢還是胡戈·希山?」
棕人本眼角的皺紋一緊。「我該把你扔還給亞贊的繼承人呢還是直接砍你腦袋?」
侏儒哈哈大笑,在羊皮紙上籤下名字:蘭尼斯特家族的提利昂。簽完后他將紙遞給候在左手的墨水瓶,並趁此機會捻了捻羊皮紙堆的厚度。「一共有……五十張?六十張?我記得次子團有五百名戰士。」
「本團現有五百一十三名團員,」墨水瓶宣稱,「等你加入名冊,就是五百一十四名。」
「也即是十人里才一人有憑據嘍?不太公平啊。我還以為本團跟其他自由傭兵團一樣是大伙兒平分收益呢。」他簽下另一張羊皮紙。
棕人本咧嘴一笑:「分是要分,但不是平分。這點次子團跟貴族家庭沒區別……」
「……正如貴族家庭也要提防貪婪的遠房親戚。」提利昂又簽了一張,然後把脆弱的羊皮紙遞給財務官。「那些討厭的親戚統統被我老爸關在凱岩城深處的地牢里。」他把鵝毛筆插進墨水瓶。蘭尼斯特家族的提利昂。他走筆如飛。每張憑據承諾支付其持有者一百枚金龍幣。我這算是越簽越窮吧……至少是損失了一部分想象中的財產,現在的我反正與乞丐無異。總有一天我要實踐這些承諾。但不是今天。他吹乾墨水,將羊皮紙交給財務官,然後繼續簽。繼續簽。繼續簽。繼續簽。「我聲明,這麼干很傷我的心,」他邊簽邊說,「在維斯特洛,我們蘭尼斯特一諾千金。」
墨水瓶聳聳肩,「這不是維斯特洛。在狹海這邊,我們只要白紙黑字的憑據。」羊皮紙交到他手裡,他會先把細沙撒在簽名上,吸干墨水,再抖掉沙子,將紙放到一旁,「俗話說……口說無憑,對吧?」
「我們蘭尼斯特信奉的可不是這句話,」提利昂又簽好一份。又一份。他開始掌握節奏了。「我們說:蘭尼斯特有債必還。」
普棱又笑了。「沒錯,但傭兵的承諾就不值錢了。」
好比你自己?提利昂心想,我真該為此感謝諸神。「可是,我在寫進名冊之前,還不是傭兵呢。」
「你很快就能入團,」棕人本承諾,「把憑據寫完就行。」
「我已是下筆如有神了啦。」他真想哈哈大笑,但這無疑會破壞遊戲氣氛。既然普棱玩得挺得意,那麼提利昂哄他開心就對了。就讓他以為自己折服了我、把我幹得很爽吧,我可是用紙上的金龍收買到真刀實劍。只要能回到維斯特洛,奪回屬於自己的權力,屆時凱岩城的金子他提利昂想怎麼花就怎麼花;如若失敗,他難逃一死,這些憑據就算是送給戰友們擦屁股了。或許有幾個傻瓜會拿著廢紙上君臨找他親愛的老姐討債。我寧願變成草席上的蟑螂,欣賞這一幕好戲。
羊皮紙堆簽完一半,紙上內容起了些微妙變化。一百金龍的憑據是給軍士的,下面的紙上猛然加碼十倍,達到一千金龍。他搖頭笑笑,繼續簽名。繼續簽。繼續簽。「對了,」他邊寫邊問,「我在團里幹啥?」
「你太丑,當不了巴卡約的跟班,」卡斯帕羅道,「還是當箭靶比較合適。」
「你果然一針見血啊,」提利昂不理會對方赤裸裸的譏刺,「某個比你更狡詐的人給我總結過,『小矮人舉個大盾牌,教他們的弓箭手頭痛死』。」
「你跟墨水瓶共事。」棕人本·普棱囑咐。
「你為墨水瓶幹活,」墨水瓶強調,「整理書籍,清點財產,抄寫合約和信件。」
「求之不得,」提利昂說,「我喜歡書。」
「反正是廢物一個,」卡斯帕羅嗤笑道,「瞧你這屌樣,能上場打嗎?」
「我管理過凱岩城的所有陰溝喲。」提利昂不動聲色地說,「有的下水道堵了好多年,卻被我一手疏通,真是興邦利國的壯舉。」他再度蘸了墨水。還剩十幾張憑據。「或許你該把管理營妓的擔子交給我,讓我好好疏通弟兄們的需求,你說對吧?」
這笑話沒逗樂棕人本。「不准你碰妓女,」他警告,「她們很多都有病,而且個個多嘴多舌。雖然你不是第一個加入本團的逃跑奴隸,但我們也沒必要把這事大事宣揚。我不想讓人看見你,可能的話,你得全天待在帳篷里,拉屎就找桶子解決。廁所邊耳目眾多,難保沒有意外發生。還有,未經我允許,絕不能離開營地。我們固然會把你塞進侍從的盔甲,扮成喬拉的跟班,但明眼人一眼就能戳穿。等拿下彌林城、返回維斯特洛之後,你愛怎麼炫耀你的金紅服飾都隨便,但現在……」
「……但現在我只能一聲不吭地悶在石頭底下。我保證會乖乖聽話。」蘭尼斯特家族的提利昂。他用花體字簽下。只剩三張憑據,前兩張並非易碎的羊皮紙,卻是上等牛皮紙,紙上還特意寫明了受益人的名字。狡詐的卡斯帕羅要價一萬金龍,墨水瓶也是這個數——他真名提貝羅·伊斯昂。「提貝羅?」提利昂道,「聽起來幾乎是個蘭尼斯特哦。你是我失散多年的表兄嗎?」
「或許吧。身為財務官,至少我做到了有債必還。快簽。」
他簽下這兩張憑據。
棕人本的憑據在最後,文字鏤刻在厚厚的羊皮捲軸上。十萬金龍、五十皮最豐饒的土地、一座城堡和相應的伯爵身份。好哇,這個普棱可真不簡單。提利昂撓了撓傷疤,思考自己該不該故意抗議。當你有求於人時,作大爺的總想看你哀告幾句,跺腳罵娘,說什麼這是打劫啦,簽了就是辱沒家門啦等等,直到最後在逼迫下勉強就範。但他今天已受夠了這場遊戲,於是咧嘴一笑,利落地簽好名交給棕人本。「你的命根子就跟故事裡說的一樣長,」他道,「真把我給干翻了,普棱大人。」
棕人本吹乾簽名。「樂意之至,小惡魔。現在你將正式入團,墨水瓶,取名冊。」
名冊是一本用鐵扣固定、皮革封面的大書,大到能用來當晚餐盤子。名冊里裝訂了許多厚木板,木板上密密麻麻寫滿一百多年來列位傭兵的姓名及相應日期。「次子團是最古老的自由傭兵團之一,」墨水瓶邊翻頁邊解說,「這已是第四本名冊。每一位團員在名冊上都有記載,關於他們的姓名,何時加入,在哪裡戰鬥過,在團里服役了多久,怎麼死的——統統有案可查。名冊里不乏名人,其中好些正來自你們七大王國。伊葛·河文曾在團中服役一年,之後才脫團創建黃金團,人們叫他『寒鐵』。明焰王子伊利昂·坦格利安是次子團團員,野狼羅德利克·史塔克也是。不,不用這種墨水,這兒,用這個。」他拔掉一個新墨水瓶的瓶塞,把瓶子放到桌上。
提利昂豎起腦袋:「紅墨水?」
「本團傳統。」墨水瓶解釋,「過去新人入團還得寫血書呢,不過我們沒那麼迂腐,畢竟鮮血比不上好墨水。」
「我們蘭尼斯特尊重傳統。把你的刀子給我。」
墨水瓶抬起一邊眉毛,接著聳聳肩,從鞘中抽出匕首,刀柄在前遞給侏儒。依然會痛,賽學士,謝謝你的提醒。提利昂邊想邊用刀子割破拇指,擠出一大滴血滴入墨水瓶,然後放下匕首提起一支沒用過的鵝毛筆,潦草而果斷地寫出幾個大字:凱岩城公爵提利昂·蘭尼斯特。他的簽名比上頭喬拉·莫爾蒙的簽名張揚得多。
萬事俱備。侏儒坐回行軍折凳上。「還要我做什麼?需要我發個誓嗎?還是要我殺個嬰兒?或者吸團長的老二?」
「想吸誰的你自便,」墨水瓶取回名冊,用細沙擦乾簽名,「本來在名冊上籤下大名就算履行完入團手續,但新團員玩點新花樣,咱們也不便阻攔。歡迎您加入次子團,提利昂公爵。」
提利昂公爵。侏儒喜歡這新頭銜。次子團雖無黃金團的赫赫聲名,但幾世紀來仍可謂戰功標榜。「團里還有其他老爺嗎?」
「都是些沒領地的老爺,」棕人本道,「跟你一樣,小惡魔。」
提利昂跳下凳子。「我以前的兄弟太讓我失望了,希望我的新兄弟們能跟我團結友愛、共同進步。我現在可以去取武器和盔甲了嗎?」
「是不是還得給你找頭豬騎?」卡斯帕羅問。
「我真是孤陋寡聞,竟不知尊夫人在隨團慰安。」提利昂道,「好意心領嘍,我覺得還是騎馬比較方便。」
刺客漲紅了臉,墨水瓶縱聲大笑,連棕人本也忍俊不禁。「墨水瓶,帶他去武器車,選套『傭兵裝』。女孩也帶去,給她搞頂頭盔,配上鎖甲啥的,說不定別人會把她當男孩。」
「提利昂公爵,請隨我來,」墨水瓶為他拉開帳門,他蹣跚著走出去,「我叫拐騙帶你去貨車邊。叫上你的女人跟拐騙在廚帳外碰頭。」
「她不是我女人。或許該你去找她。她只知道睡,不睡就朝我怒目而視。」
「你教訓她狠一點、操她猛一點,就沒這些煩惱了。」財務官熱心地建議,「算了,帶不帶她隨你便,拐騙也不在乎。你穿好盔甲再來找我,我教你管理賬目。」
「好的。」
提利昂在他倆共享的帳篷的角落找到分妮。她蜷在鋪了薄薄一層稻草的小床上睡覺,蓋著臟污的鋪蓋。他用靴尖捅捅她,她翻過身,朝他眨眨眼,打著呵欠問:「胡戈?什麼事啊?」
「我們再談談,好嗎?」她今天的態度好過平日里悶悶不樂的沉默。她恨我拋棄了狗和豬。我讓咱倆獲得自由,卻沒得到應有的感激。「你這麼睡下去,就要睡過整場戰爭了。」
「我傷透了心,」她又打個呵欠,「而且我累了,累死了。」
累了還是病了?提利昂在她的小床邊跪下。「你臉色不好。」他說著伸手摸她額頭。帳內太熱,還是她發燒了?這個問題他問不出口。次子團這幫亡命徒對蒼白母馬也是避之唯恐不及。假如他們斷定分妮有病,那不管是什麼病,都會毫不遲疑地把她丟出營外。他們甚至可能把我們交還給亞贊的繼承人,我簽得手發麻的那些憑據屆時起不了半點作用。「我在他們的名冊上籤了名,並遵照傳統,以鮮血寫就。我現在是次子團團員了。」
分妮坐起來,揉揉惺忪睡眼。「那我怎麼辦?我也得簽名嗎?」
「我想不必。有的自由傭兵團會吸納女人,可是……好吧,他們團畢竟不叫次女團。」
「是我們團,」她糾正他,「你加入了次子團,就該說我們團。有人找到美女豬了嗎?墨水瓶說他正派人去找。還有嘎吱,有嘎吱的消息沒?」
如果卡斯帕羅的話能信,確實有它的消息。普棱身邊這位自詡狡詐的團副說有三個淵凱捕奴人在營地四處搜查,找一對逃跑的侏儒,捕奴人舉著的長矛上插了一隻狗頭。想哄分妮起床,這樣的消息還是守口如瓶的好。「暫時沒消息。」他撒謊,「快起來吧,找件盔甲給你穿。」
她警惕地看了他一眼。「穿盔甲?做什麼?」
「我家老教頭說『千萬別裸著上戰場』,我把這句當作金玉良言。再說,我現在是傭兵了,沒裝備當什麼兵?」她還是沒起床的意思。提利昂乾脆抓住她的手腕,把她拖下床,再將一堆衣服丟到她臉上。「穿上,套好兜帽斗篷,把頭低著。如果碰巧撞上捕奴人,我們就裝成是一對孩童。」
兩個侏儒披著兜帽斗篷現身時,拐騙正在廚帳外嚼酸草葉。「聽說你兩位要入團當兵,」軍士道,「彌林人不嚇得尿褲子才怪。你兩位殺過人嗎?」
「我殺過,」提利昂搶答道,「我殺他們就像拍蒼蠅一樣。」
「用什麼拍?」
「哦,斧頭、匕首,不過我最最拿手的是十字弓。」
拐騙用他的鉤子撓了撓短鬍鬚。「用十字弓,真是個壞蛋。敢問你用十字弓殺了幾個人?」
「九個。」父親一個人至少可以當九個吧。你瞧:凱岩城公爵。西境守護。蘭尼斯港之盾。國王之手。丈夫。兄弟。父親。父親。父親。
「九個。」拐騙哼了一聲,吐出一大口鮮紅唾沫。或許他瞄準的是提利昂的膝蓋,不過射偏了,噴在了侏儒雙腿之間——但總之明確表達了他對「九個」的看法。軍士的手指被酸草葉汁染成斑駁的紅色,他又撕了兩片葉子丟進嘴裡,吹聲口哨。「凱姆!你這把該死的夜壺,給我滾過來!」凱姆跑步過來,「帶公爵夫婦去貨車邊找鎚子,搞兩套傭兵裝。」
「鎚子多半醉了。」凱姆小心翼翼地提示。
「那就尿他臉上,把他弄醒。」拐騙轉向提利昂和分妮。「我們沒有讓天殺的侏儒入團的先例,但團里男孩不少,要麼是婊子生的野種,要麼是背井離鄉外出冒險的小傻瓜,還有跟班、侍從之類。他們穿的狗屎也許能給猴子穿。他們穿著狗屎去送死,但你兩位殺人如麻的小崽子不怕討這點晦氣,對不對?九個?操。」他搖頭走開。
次子團的公用盔甲裝在六輛大車裡,停在營地中央。凱姆當先帶路,他像揮拐杖一樣揮著手裡的長矛。「君臨的小子為何來海外當差呢?」提利昂問他。
那小子警惕地看了他一眼。「誰說我是君臨人?」
「沒人說。」你吐出的每個詞都散發著跳蚤窩的臭味。「是你太聰明,藏都藏不住,大家都說君臨人腦筋最靈光。」
他似乎很驚訝。「誰說的?」
「大家說的。」自然是我說的。
「什麼時候說的?」
顯然是我剛才編的。「代代相傳咧,」他撒謊,「連我老爸都常念叨。你認識泰溫公爵吧,凱姆?」
「他是首相大人,有一回我見他騎馬上山,他的士兵披著紅披風、頭盔上有小獅子。我喜歡那種頭盔。」他嘴巴一抿。「但我不喜歡首相大人。他不僅洗劫過都城,還在黑水河上讓我們吃了大敗仗。」
「你在場?」
「我在史坦尼斯那邊。泰溫公爵跟隨藍禮的幽靈,從側翼突襲我們。我扔下長矛就跑,誰知跑到船邊那天殺的騎士卻朝我吼:『你的長矛呢,孩子?我沒有空位給懦夫。』說完他們就把我拋棄了,還拋棄了其他幾千名士兵。後來我聽說你爹要把俘虜送去長城繼續找史坦尼斯的麻煩,便逃過狹海,加入了次子團。」
「你可曾想念君臨?」
「有一點。我念著一個男孩,他……他是我朋友。我還想我哥肯內特,可他在船橋上戰死了。」
「那天有很多好漢死去。」提利昂的傷疤癢得厲害,他用指甲撓了撓。
「我還想念君臨的食物。」凱姆憧憬地說。
「你老媽會做飯?」
「耗子都不吃她做的飯。我說的是食堂,天下什麼比得上褐湯美味啊?湯熬濃了,勺子插進去都不倒,裡面啥玩意都有。你喝過褐湯沒,半人?」
「喝過一兩次。其實該說那是歌手湯。」
「為啥?」
「喝下去心情愉快,讓人想唱歌唄。」
凱姆已經喜歡上這種湯了。「歌手湯啊,等我回到跳蚤窩,一定讓他們盛一碗。你想念什麼,侏儒?」
我想念詹姆,提利昂心想,想念雪伊,想念泰莎,想念我老婆,那個與我形同陌路的老婆。「我嘛,無非是想喝酒、嫖妓、發財嘍,」他回答。「發財最可靠,有錢就有酒有女人。」還能買把利劍,讓你凱姆為我使。
「傳說凱岩城裡連夜壺都是十足真金,沒錯吧?」凱姆好奇地問。
「你這人,不要別人說風就是雨。尤其說到蘭尼斯特家族,更要多長個心眼。」
「都說蘭尼斯特家的人是毒蛇。」
「毒蛇?」提利昂笑了,「他們聽見的大概是我父親大人在墳墓里的爬行聲吧。我們是獅子,至少我們如此堅持。請記住,無論踩中毒蛇尾巴還是獅子尾巴都是死路一條,凱姆。」
說話間他們已走到存兵器的地方。傳說中的鎚子原來是個左臂有右臂兩倍粗的大壯漢。「他成天喝得醉醺醺,」凱姆透漏,「棕人本忍著他,但總有一天我們會招到真正的武器師傅。」鎚子的學徒是個精瘦的紅髮少年,名叫釘子。鎚子和釘子,絕配,提利昂饒有興味地想。他們來到鍛爐前,鎚子剛醉倒,一如凱姆預測的,釘子允許兩名侏儒爬到貨車上自行挑選。「基本都是廢鐵,」他提醒他們,「看中什麼拿就行。」
曲木和硬皮製成的車篷下,堆滿舊盔甲和舊武器。提利昂看得直嘆氣,憶起了凱岩城下蘭尼斯特家的兵器庫里一排排亮堂堂的刀劍矛戟。「這下有得挑了。」他宣布。
「認真挑,還是有些實在家什,」一個深沉的聲音叫道,「雖然不好看,但能派上用場。」
大個子騎士從另一輛貨車跳下,全身傭兵裝。他左右兩邊的護脛甲不對稱,護喉銹跡斑斑,前臂甲鑲嵌了過於艷俗的烏銀花朵。他右手戴龍蝦鐵拳套,左手卻戴了無指套的鎖甲手套。他硬擠進去的那副胸甲有兩個乳頭,乳頭還穿了鐵環。他的全盔頂部有對公羊角,其中一隻角斷了。
喬拉·莫爾蒙摘下頭盔,露出飽經摧殘的面孔。他已不是我們從亞贊的籠子里救出的可憐蟲了,現在的他看起來每一寸都像傭兵。他臉上已基本消腫,瘀傷也大好,總算又有了人樣……但跟從前的莫爾蒙不同,這個人下半輩子都得與右臉上奴隸販子烙下的惡魔面具——表示他是個危險又不聽話的奴隸——為伴。喬拉爵士本不俊朗,這下臉龐更是嚇人。
提利昂咧嘴一笑:「我只消比你好看,就滿足了。」他轉向分妮,「你去那輛車找,我繼續找這輛。」
「我們兩個一起找要快些啊。」她挖出一頂生鏽的鐵半盔,咯咯笑著扣頭上,「你瞧,我威風嗎?」
你像個倒扣盆子的小丑。「這是半盔,你得弄頂全盔。」他找到一頂,便把半盔扔了。
「全盔太重了,」分妮的抱怨聲在鐵盔里空洞地迴響,「我什麼都看不見。」她把全盔摘下來扔掉,「半盔有什麼不好嘛?」
「它護不住臉。」提利昂捏了捏她的鼻子,「我喜歡你的鼻子,請你愛護它。」
她睜大眼睛。「你喜歡我的鼻子嗎?」
噢,七神救命。提利昂轉身穿過堆得老高的廢舊盔甲,朝車尾艱難跋涉。
「我其他的部分你也喜歡嗎?」
也許她希望說得興高采烈,可惜在他耳中聽來卻很悲哀。「你所有的部分我都喜歡,」提利昂說,希望就此終止這個話題,「但我更喜歡自己。」
「我們要盔甲來做什麼?我們演演戲,假裝打就好啊。」
「你很有表演天賦。」提利昂檢查著一件滿是窟窿的沉重鏈甲衫。衫上破洞數不勝數,簡直像蛾子咬的。哪種蛾子會咬鋼鐵呢?「但裝死只是活命的一種方法,穿上好盔甲才更保險。」恐怕這裡沒有好盔甲。綠叉河之戰時,他從萊佛德伯爵的輜重車輛上拼湊了一套全身鎧,戴著有根尖刺的水桶大盔,看起來活像扣了只潲水桶上戰場。傭兵裝比那個更糟,不僅陳舊、不成套,還到處是碎片、裂口和凹痕。那是血還是銹啊?他嗅了嗅,沒法確定。
「這裡有把十字弓。」分妮指給她看。
提利昂瞥了一眼。「這把是蹬盤的,需要用腳來上弦,而我的腳太短了。我用曲柄手控的比較合適。」說實話,他也不想要十字弓,畢竟裝填太慢。即使他蹲在廁所邊,等著敵人來解手,失手的概率也挺大。
於是他找了把流星錘,但揮揮就放棄了。太沉。接下來他又淘汰了一把戰錘(太長)、一把釘頭杖(仍然太沉)和六七把長劍,最後看中一把三棱刃的匕首,模樣很陰毒。「我用這個。」他宣布。匕首刀刃上略有銹斑,更添了陰毒意味。他又找到一具木頭和皮革做的鞘,把匕首收好。
「小劍配小人兒?」分妮開他的玩笑。
「不,這是大個子用的匕首,」提利昂拿了一把老舊的長劍給她,「這才是劍。你試試。」
分妮接過去,一使就皺緊眉頭。「太重了。」
「鋼鐵當然比木頭重,但活人的頭不是甜瓜,你得用真傢伙砍。」他從她手中拿過劍,仔細檢查了一下,「便宜貨,還有豁口,這裡,看見沒?我收回剛才的話,砍頭得換把劍。」
「我不要砍什麼頭。」
「你也砍不著頭。你對準膝蓋下面砍,目標是小腿、腳窩、腳踝……剁掉腳,巨人也得倒下;而等他倒下,也就沒什麼可怕了。」
分妮看起來快哭了,「昨晚我夢見我哥活得好端端的,我倆騎著美女豬和嘎吱給大老爺比武,大家朝我們拋玫瑰花呢。好開心好開心……」
提利昂扇了她一巴掌。
他下手很輕,只不過手腕一翻,沒使上力,甚至沒在她臉上留下痕迹。但她還是眼淚汪汪。
「想做夢就滾回去睡覺。」他告訴她,「只不過等你醒來,你會發現自己還是圍城大軍中的逃跑奴隸。嘎吱死了,那隻豬多半也給宰了,你給我乖乖穿上盔甲,不準抱怨這裡緊那裡擠。戲演完了,現在你要打要躲還是要尿褲子都隨便,但不管你做什麼,給我把盔甲穿上。」
分妮撫摸著他打過的臉頰,「我們不該逃跑。我們又不是傭兵。我們根本當不了兵。亞贊人挺好,真挺好的。保姆有時很壞但亞贊人好啊。我們是他最寵愛的……的……」
「奴隸,你想說奴隸。」
「奴隸,」她紅著臉說,「但我們是特殊的奴隸,跟甜心一樣,是他的私人珍藏。」
我們是他的寵物,提利昂心想,他太寵愛我們,才把我們扔進競技場喂獅子。
也許這麼想不太公平。亞贊的奴隸事實上比七大王國的許多農民吃得好,在即將到來的冬天也不至於餓死。沒錯,奴隸確實沒有權利,可以隨意買賣交易,鞭打烙印,滿足主人的肉慾,甚或彼此交配以生育更多奴隸。他們的地位跟狗或馬沒有本質區別;可只要生在豪門,狗或馬也能過上舒坦日子。驕傲的人總愛聲稱寧死不為奴,但驕傲是多麼廉價,在冰冷的鐵劍面前,保持驕傲的人跟龍牙一樣稀少——否則世上不會到處都有奴隸了。這世上沒有一個不自願的奴隸,侏儒忽然意識到,在死亡和枷鎖之間,選擇很明顯。
提利昂·蘭尼斯特也不例外。一開始他的毒舌為他帶來背上的幾道傷口,但他很快學會了取悅保姆和高貴的亞贊。喬拉·莫爾蒙堅持得更久、抵抗得更猛烈,不過天長日久之下,他總有一天也會屈服。
至於分妮……
自他老哥便特死於非命后,她一直在尋找新主人。她需要一個主人來照顧她,需要一個主人來告訴她該做什麼不該做什麼。
這些話說出來無疑過於殘忍,提利昂只道:「但蒼白母馬不會對亞贊的特殊奴隸另眼相看。我們走後,他們都死光了。最先去世的是甜心。」棕人本·普棱跟他說,逃跑當天,他們那巨胖的主人就一命嗚呼。至於亞贊的怪物馬戲團的結局,無論普棱、卡斯帕羅還是團里其他傭兵都不清楚……但可愛的分妮只需要謊言,而撒謊是他的拿手好戲。「你真想當奴隸,戰爭結束后我會為你找個好心腸的主人,賣你的錢足夠我坐船回國。」提利昂保證,「我給你找個光鮮的淵凱貴族,讓他再給你打造一副漂亮的金項圈,你人走到哪,悅耳的鈴聲就傳到哪。不過在此之前,你給我好好活著,死小丑可賣不了錢。」
「我看你們很快就是死侏儒一對。」喬拉·莫爾蒙道,「等戰爭結束,大伙兒都得喂蛆蟲。許多人意識不到,但仗打起來淵凱必敗無疑。彌林城內有無垢者,全世界最優秀的步兵。他們還有龍——等女王回來,就會湊足三條。她會回來的。她必須回來。我們有什麼?二十多個淵凱老爺輪流當家,每人屬下都有一群訓練不精的猴子。踩高蹺的,戴鐵鐐的……指不定還有瞎子和癲癇兒童上陣咧,這幫人胡鬧沒個底限。」
「噢,這個我當然清楚。」提利昂說,「次子團正站在失敗者一邊,但只需再倒戈一次,」他嘿嘿一笑,「我自有妙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