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五章
江寧敲響了房東的門。門開了,是一位身材矮胖的中年婦女。江寧說出了自己到訪的原因。房東看見了江寧穿著防護服,便驚聲道:
“原來你是醫護人員呀。”
江寧不明白對方為什麽會對這種顯而易見的事情驚歎。
“打擾了。”
醫生很客氣的打個招呼。隨後,醫生又快速地重複了一遍他們到訪的目的,並希望房東能夠把鑰匙給他們,因為他們還要回學校。很顯然,在這種疫情包圍城市的情況下,身處不幸當中的人們對醫護人員已經產生了崇高的敬意。女房東對著身邊的丈夫說了一聲,她的丈夫就去找鑰匙了。在那個過程中,醫生詢問他們的身體怎麽樣,家裏有什麽人。女房東先是因為疫情而擔心的說家裏隻有他們兩個,至於孩子,都在外麵。以前他們希望孩子能夠回來見他們,但是現在,他們更希望自己的孩子不要回來。
“醫生,您說說,這個病多久會過去。”女房東問。
“很快就過去了。”醫生說。
說話的時候,女房東又對江寧歉意地笑了笑。她說,要是早知道江寧是一名偉大的醫護人員,那麽,當初租房子的時候,她就不會和杜行達成另外的協議了。
“另外的協議?”江寧好奇的問。
“是的。”女房東說。
接著,女房東告訴江寧,那天杜行說他有一個朋友需要租房子,但是,租金可不可以減少一點。然而,當時生活尚且美好的女房東並沒有如今這麽細膩的情感。最後,杜行希望她在租房合同上減少租金,至於房東的損失,他會另外彌補。說到這,女房東問起江寧有關杜行的身體情況。
“他死了。”江寧說。
男房東拿來了鑰匙。江寧站在那裏,有些愣神。醫生接過了鑰匙,說了聲謝謝。房東夫婦對杜行的死表示很遺憾。門關上了之後,醫生把接過來的鑰匙遞給了江寧。江寧稍稍猶豫了會,然後接過鑰匙。接著,江寧就感覺有股火熱的氣息想要擠進他的腦袋,他險些站不穩了。醫生扶住了江寧,問他怎麽了。江寧告訴醫生,他感覺很累,想休息。
“您有沒有聽見哭聲?”江寧問。
“沒有。”醫生說。
江寧神色痛苦的告訴醫生,他確信這裏有哭聲,而且是很難聽的哭聲。他再次詢問醫生是否聽見有哭聲。醫生依舊搖頭,說,沒有聽見。江寧掙脫開了醫生,他自己扶著身邊的牆壁。不知道為什麽,江寧想起了躲在儲物室的孫明宇。但是,江寧確信,這哭聲不是來自孫明宇。現在,他想起來了,是那個偏癱的老婦人。是的,他想起來了,就是那個被遺棄在角落裏,活像一塊廢銅爛鐵的老婦人。
“她呢?”江寧問。
“誰?”醫生好奇地問。
此時此刻,醫生發現江寧很不對勁。江寧告訴醫生,就是那個老婦人。醫生說,那個老婦人已經去世了。醫生感到好奇,因為老婦人去世那天,他有告訴江寧。忽然,醫生意識到江寧為什麽說有哭聲了,因為他們去老婦人家裏那天,老婦人就曾哭過。醫生想起來了,那個時候江寧就曾詢問他,為什麽老婦人會哭。隻不過,醫生想不明白,這件事情怎麽有種成為江寧噩夢的感覺。當聽見老婦人去世後,江寧像是吃了某種靈藥似的。
“走吧,我們去杜行的房間。”江寧說。
說話的同時,江寧就自己先走了。看著江寧的背影,醫生覺得如果江寧現在死在他的麵前,他也不會覺得奇怪。作為一名醫護人員,醫生始終都保持著現實主義,因為每位患者在他麵前表現出的痛苦都是無比真實的。醫生快速追上了就要消失在樓梯拐角的江寧。片刻之後,他們到了杜行的門前。在鑰匙插入門鎖的時候,江寧停下了動作,然後說:
“能不能讓我一個人進去。”
說實在的,醫生覺得江寧可能會在裏麵自殺。但是,醫生答應了江寧。當時,醫生確信他沒有違背自己身為醫護人員的行事準則。醫生感到很奇怪,他不明白自己為什麽會出現這種心理反應。
江寧推開了門,感覺很陰冷。房間裏整整齊齊,但感覺很死寂,就好像有個喜歡整潔的鬼魂住在這裏。江寧關上了門,然後坐在沙發上。茶幾上放著一本被蹂躪到快爛掉的書,江寧把書拿起來,翻了翻,但是看不出什麽。他覺得很厭煩,就把書扔在了地上。接著,他躺在沙發上,沒有一會他就覺得很暈。他覺得自己該睡覺了,但他又感到很餓。沒有辦法,江寧從沙發上起來,來到了廚房,廚房很幹淨,餐具整整齊齊的站在那裏,還有等待被煮熟的食物。江寧在裏麵站一會,想著自己應該做什麽,在這個過程中,他就覺得自己不餓了。現在,江寧感覺自己更困了。江寧走進了房間。房間很小,床裏麵有一張淡黃色的櫃子,櫃子上麵放著一個透明的玻璃花瓶,花瓶裏麵插著花的屍體。江寧不知道那是什麽花,但屍體的顏色是淡紫色的。他想,如果這花沒有變成屍體,那應該很好看。他說,有一天我看見桌子上有二十六顆花粒,於是,我就把花束上麵的花粒數了數,發現比昨天少三十一顆,還有幾顆大概被風吹走了。
江寧覺得很累,然後就躺在床上,但睡不著。江寧想起校長曾經問他是否有理想這個事情。現在他心裏有很多理想,他覺得自己隻要完成一個,就足以讓所有人覺得他是個了不起的人。他看到了美好的未來,所以,他笑了笑。這個時候,他又覺得餓,他想著自己該做些什麽,想到這裏,江寧就不覺得餓了。他很困,但是,他覺得睡覺很浪費時間,他覺得自己應該起來去努力完成心中的理想。他覺得很煩,就在床上翻了翻,還是很煩。他感到有些不舒服,所以,他就推開門,走出房門,走出家門,走出小區。那個過程,一共有七個人經過他的身邊。他繼續走,現在,他等紅燈,這個過程,有四十二輛車經過。他來到了一個診所前,他覺得不舒服,所以,他走進了診所。裏麵有個年輕的醫生,他告訴對方,他有病。
年輕的醫生什麽也沒有說。他看到了年輕醫生雙眼中的冷漠,他知道,對方絲毫不關心他是否健康。這樣最好。接著,他開始忍不住講述一些他的不幸。在那個過程中,年輕的醫生還是什麽都沒說,他知道,對方沒有聽。但是,這無關緊要。他正需要這樣,他從不需要誰安慰自己,也不需要誰陪同自己難過,更不需要有人告訴他一切都會過去。他隻是想找個人進行講述一些事情。他有很多同事,也有很多朋友。但是,他知道,他的不幸遇上酒,就足夠讓人開心很久。他也很開心。
他付了錢,離開了診所。接著,他想到了年輕醫生說的安眠藥,所以,他去買了。他又回到了家裏,躺在了床上,拿著藥。這個時候,死神已經迫不及待地出現了。他說,他會離開這個世界,但是,他不想自己死後靈魂還活在煎熬當中。他說,他今天看到了一個冷漠的靈魂,但是,他覺得那個靈魂其實很可憐,像是被人遺棄在陰暗角落的廢鐵,為了掩蓋自己的模樣,廢鐵就和綠鏽達成了協議,讓它們依附在自己身上。他說,那個過程一定非常的痛苦。他希望可以拯救那塊廢鐵。人一旦學會隱藏自己,就更不敢麵對自己。
死神答應了他的請求。死神認為,這樣會讓他的靈魂得到升華,而這正是死神一直在尋找的。接著,他又和病毒達成了協議。他告訴病毒,可以吞噬他的血肉,但不要損壞他的精神麵貌,這樣會影響他和年輕醫生的最後一次溝通。病毒也答應了他,然後歡快的進入了他的身體。現在,年輕醫生走進了隔離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