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六章
至此,我們得讓那位因失去理想而自我折磨的孫明宇暫時脫離孤獨。因為,他的遺作當中清楚地記載了江寧向他講述的有關那天在隔離室發生的事件,也正是因為如此,我們這位大作家得以短暫的重生。
那天,江寧走進儲物室,然後坐在我的身邊。他對我說:
“你不是想了解杜行嗎?好,我們來聊聊他。”
就當時來說,我應該是從某種迷糊的狀態中清醒了過來,否則,我也不會記得他對我說的話。他對我說,杜行對他說:“你那天是不是希望我去買安眠藥。”江寧說,他不明白杜行為什麽要問這個問題。江寧回答了杜行,說,無所謂。之後,江寧又告訴杜行,他確實希望杜行去死。我為此感到驚訝。
“為什麽?”我問。
江寧告訴我,他也不知道為什麽。我又問他,當時是否因為有想過杜行這個病人也許會用安眠藥自殺,所以才告訴他醫院可以買到安眠藥。江寧當時沉思了會。緊接著,他告訴我說,他認可我的邏輯。但是,他確實不是建立在希望杜行去自殺才告訴他那裏買安眠藥。他當時也被他說迷糊了,所以,我希望他可以準確的告訴我有關他的內心想法。
“不管怎麽說,”江寧說,“我是個醫護人員。”
他告訴我。如果杜行真的去買安眠藥,那麽萬一杜行吃安眠藥沒有死呢?事情一旦到了那個程度,那麽麻煩的就是醫護人員,去給杜行洗胃,去照顧杜行的起居,有可能還有找心理醫生開導杜行。太麻煩了。當他說到這裏我就明白了。
我覺得,江寧確實不是刻意希望杜行去買安眠藥,他也確實希望杜行離開這個世界,但這個前提就是自己一個人安安靜靜的離開,不要給別人帶來麻煩。我問他是不是有這樣的想法。江寧問是什麽。
“自己安安靜靜的離開這個世界。”我說。
“沒有。”江寧說。
緊接著,江寧又告訴我,關於這個,也無所謂。我想了想,然後換個方式問他。我問他對這個世界是否有什麽留念。他告訴我,沒有什麽留念的。當時病毒性肺炎還在這個城市繼續猖狂著。於是,我就問他,如果他自己被病毒性肺炎感染,那會不會覺得慌張,難過,在等待救治的過程中忍受著煎熬。
“不會。”他說。
我確信他沒有在說謊。關於生與死這個事情那天他說了很多話,我記住一部分,稍稍總結起來就是這個意思:看得見早晚看不見,摸得著的早晚摸不著,河會幹,花會枯,任何事情都無法避開那無可避免的死亡,第二天的太陽所代表的就是死神距離你更近一步。
我們沒有繼續討論這個問題,很顯然,那天他想說有關杜行的事情。他對我說:
“杜行告訴我,他一直在我身邊傾訴他的不幸,並且無視我的冷漠,是因為他想拯救我被自己囚禁起來的靈魂,他還說,我很可憐。”
江寧說,他不明白杜行為什麽會這樣想。但是,他感到很生氣。說真的,在那之前我似乎沒有見到江寧有過類似的情緒波動。是的,他確實用椅子砸了我,疼痛使我對那段回憶印象深刻,而正因為如此,我清楚的記得,那天他的情緒也是沒有波動的。
“你怎麽回複他的?”我問。
“他讓我厭惡。”
江寧說,那天他很氣憤地告訴杜行,一直以來,他都很厭惡對方。甚至明知道杜行被病毒性肺炎感染的情況下他還靠近了杜行。接下來,他說了很長一段話,我記憶深刻。他依舊憤怒地說:
“他為了讓醫護人員研究出對抗病毒性肺炎的疫苗而主動被感染。所以,他認為自己擁有一個高尚的靈魂,然後用憐憫的眼神來看我,審判我。他對我說,我不應該讓自己活得太冷漠,去排斥這個世界給予我的所有情感。他告訴我,人需要喜怒哀樂。我說,我確信自己擁有喜怒哀樂。但是,他卻告訴我,我的喜怒哀樂來源於自身,而並非這個世界。是的,我確信他的精神有問題。我知道他的意思。他是想告訴我,當別人哭的時候,我應該哭的更傷心;當別人笑的時候,我應該笑的更開心。那樣,人們就會說,瞧,這個家夥可是一個通情達理的人。”
說到這裏,他問我怎麽看待人。這個問題,我不知道。他說,他覺得人的一生始終伴隨著兩麵性。就好像一隻野獸,分享食物的時候聚在一起,舔舐傷口的時候獨自一人。
“他認為我的人生是悲劇的。他說,因為我總是獨自一個人,就算和大家待在同一個空間當中,但精神上始終都保持著絕對封閉。他說,這種人生是悲劇的,可憐的。你看,他又說我很可憐。我不明白他為什麽總是說這個詞。我的喜怒哀樂源於內心,而不是為了應付場合,所以就是可憐的,悲劇的。對了,他還問我是否為他的死而傷心。我說不,我確實不會為他的死而傷心。接著,他告訴我,他為我感到悲哀和痛心。我問,為什麽。他呢,他就說因為我囚禁了自己的靈魂,以至於我喪失了人性。你聽聽,他都開始說我喪失人性了,就因為我對他的死亡不感到傷心,於是,我就不配做人。那非要這麽說,我也可以認為,他是一個喪失了自我的人,因為他總在應付。如果說,我的情感源於自身屬於悲劇生活,那麽他的情感為了應付,那就可以稱為是第二種悲劇生活。”
他又問我怎麽看,我說,我不知道。我確實不知道怎麽看。就當時來看,我覺得江寧的情緒已經達到了即將要徹底爆發的地步了。我問他後麵發生了什麽。
“死神帶走了他。”
江寧說,那個時候他的很生氣,他覺得自己的大腦很亂。也就在這個時候,他看到死神的手慢慢按在了杜行的胸口,隨著杜行的呼吸而漸漸用力。那個時候,杜行很痛苦。我覺得江寧那個時候肯定是幸災樂禍的笑。但是,江寧說,他沒有笑。他說,他想起杜行第一次走進診所時的情景。所以,他對杜行說:
“你沒事,一切都會過去。”
最後,當杜行的胸口不在起伏的時候,死神的手伸進了杜行的胸口,抓出了一個散發著光芒的靈魂。江寧說,那個時候的他很難受,覺得很累。他希望死神可以帶走他。但是死神卻對他說:
“你的靈魂暫時無法安息。”
現在,我們可以離開江寧和孫明宇的討論,回到病毒性肺炎還在這個城市四處尋找目標的時候。那個時候,江寧曾詢問孫明宇這是什麽意思。孫明宇並沒有回答杜行。我們這位之前飽受自我折磨的大作家,在了解杜行的事跡後,再次陷入了狂熱的寫作熱情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