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話 江湖事 第五章 一了長安拜
本可禦劍而行赴長安,卻一人策馬嘯風迎風塵。
劍真人簡單碎步走進長安,衛文夫好像已經知道這老東西要來了,準備好了碗筷,備好了酒水,碗是土鱉瓷碗,筷是竹木破筷,酒是那年兩人分別時埋入地下的不解饞,看著長安這般景象,看著如此天平天下,劍真人放慢了腳步,街邊叫賣的小販不識劍真人,問道:“老爺子買把扇子?這大熱天的買把扇子去去暑氣。”
劍真人買了把扇子,歌舞樓中多美人,臥窗揮手招客人。大街上隨處可見搖扇吟對的公子哥,走到哪裏都少不了讀書人,太平盛世啊!
街上那些握劍穿行的少年郎還有著幾分儒生文雅氣,不少張狂的男兒和秀氣的女子走到了一起,一位大大咧咧的姑娘拖著一位文雅書生走過。
衛府門前,衛文夫在門口已經等候多時了,劍真人剛到衛府門口見到了衛文夫這個老小子就不自然的笑了一下,衛文夫已經沒有年輕時的那般風華了,如今的他隻是一個背稍駝的白發老人了,劍真人與衛文夫一同走進了衛府。
這衛府比較小,完全沒有太傅首輔府邸的樣子,一眼望盡的衛府最顯眼的就是庭院中的太平亭閣吧!
亭閣中的棋桌上已經擺好了酒菜,兩個老家夥笑而不語,一同走向太平亭閣。
亭閣中,兩人對坐而下,衛文夫問道:“還記得這壇酒嗎?”
“那年不解饞,足足五十載。”
衛文夫給劍真人滿上一碗不解饞,再給自己倒滿整整一碗,看著壇中不解饞才去壇口,不禁感歎道:“要是換做當年,這一壇不解饞還不夠我一人喝,如今看著眼前小小一碗,竟感覺碗中不解饞如有河海之多。”
衛文夫一口飲盡碗中不解饞,劍真人跟著一飲而盡,兩人各自喝了一碗不解饞,衛文夫拿起酒壇,壇中不解饞從天而落,直直落入兩人碗中,衛文夫與這壇酒等了五十年了,一人身入江湖催歲月,一人魂入廟堂憂天下,兩人都沒有錯,隻是這個世道就是這樣了。
衛文夫問道:“怎麽想起來看看我了?老東西。”
劍真人舉酒與衛文夫輕輕的碰了一下,說道:“我也怕黃昏落日無再升,最後見一見我那一遭江湖吧!”
兩人少言語,多喝酒,期間所論的都是年輕時的一些往事,一人提劍戰江湖,一人提筆寫盛世,兩人都說江湖兒女是無情人,可到頭來誰不是落得孤身一人與朝暮作伴。
一個練劍,一人讀書,兩人共談理想。
衛文夫總是說自己欠天下一個交代,自己欠這天下一個未來,欠這盛世一個太平。
衛文夫是個讀書人,是個沒有收拾的讀書人,家中雜亂的書籍很多,多得自己都不知道哪一本在哪個位置,亂到家中隨處可見缺頁少字的書,不過衛文夫的書桌上永遠都有一本書,一本名為《天統》的書。
八十二歲的劍真人與八十三歲的衛文夫隻差了一歲,但以前總是年小一歲的劍真人護著衛文夫,走到哪裏都是劍真人一人一劍站在他的身前,不喜武的衛文夫與不喜文的劍真人相遇於江湖,也散於江湖。
早年的青樓一日遊,兩人也是挺身而入,屈身而出。
一人一壇那年不解饞完全不夠兩人喝,如今麵前的這壇不解饞看上去卻多似江海,難以下肚。
風雲談笑過,世事牽腸肚。
家中女仆端著菜肴來了,放在了棋桌上,劍真人低頭看了看酒碗旁的破竹筷,順勢拿了起來,說道:“你都有錢買肉了,果然還是讀書好。”
衛文夫問劍真人:“你現在還沒錢吃肉?”
劍真人笑了笑,隻是自顧自的吃著棋桌上那盤中一片片的牛肉,一片牛肉在劍真人嘴中嚼了許久,嚼肉的模樣不如以前那般狼吞虎咽了,不知識老了嚼不動了還是想細細的品一下年輕時都沒好好嚐過的肉。
衛文夫道:“你就大膽的吃吧!吃完了還有。”
年輕時是搶著吃,一盤多得完全足夠兩人吃的牛肉還是能夠讓這兩人掐一架,但如今桌子上的牛肉
卻隻有零星一些,卻吃得很慢,很慢。
那壇不解饞還有大半。
酒肉之中,衛文夫問道:“你這是第六次拜江湖了吧!”
“對啊!五十年了。整整五十年了。歲月催人老啊!”
一聲清脆聲,兩人的酒碗中泛起了一絲波紋,波紋擾亂了兩位老人的容顏,這一絲絲的波紋也隨著酒盡而消失在了碗中。
家中女仆過來換了一盤肉,衛文夫輕輕將這盤冒著熱氣的牛肉推到一邊。
衛文夫白子落子天元,劍真人道:“你還是如此,願以險犯險嗎?”
最後衛文夫以七圍之勢勝子。
劍真人笑道:“終是難逃一險。”
讀書人衛文夫對自己狠,特別狠。
那壇不解饞已去大半,兩人碗中酒水已滿上,隻是再無年少那般豪情了,衛文夫問劍真人:“這次不打算回去了?”
劍真人隻是笑了笑,玩笑道:“不打算了。”
兩人碗中不解饞各自去了一半,衛文夫自入仕以來便很少喝酒了,更沒有像今天這樣喝酒,在那些朝中官員的眼中,衛文夫是一個不沾酒水的理性中人,很少有人知道原來這個讀書人這個完全不會武功的讀書人,原來也在江湖中瘋狂過。
“你八十三了吧!”劍真人忽然問道。
“你也有八十二了吧!”衛文夫笑道。
半碗酒下肚,劍真人問道:“你這幾十年過得後悔嗎?”
衛文夫沒做應答,他自己也知道自己很後悔,但如果再選一次他還是會選擇見一見這太平盛世的樣子。
衛文夫應聲道:“誰叫我求了個下下簽,留給我的還能有什麽?”當年衛文夫求簽得兩字‘逆流’,劍真人得兩字‘初陽’,一人是下下簽憑一己之力得個太平盛世,一人是上上簽終是五拜江湖不見劍道大光。
這壇不解饞在這兩個老邁人的眼中看似很多很多,但真的喝到最後才發現原來一壇酒的量還不夠兩人講完年少往事,還不夠講兩人共進退時的患難,還不夠講兩人終因立場而散的不回頭,算了,算了,講得再多那也是往事,講得再多無非不是一口愁腸下肚七分都是淚,但人老了,哪裏還有什麽淚啊!
衛文夫指著外麵,說道:“長安看上去很繁華吧!”
劍真人說道:“是啊!是比幾十年前熱鬧多了,我今日剛進長安之時還以為這世道已經過了幾百年了呢。”
一人再滿一碗之後,這壇不解饞也快見底了,時光匆匆似水流,這壇不解饞也倒完了兩人五十年的未見,劍真人道:“昨日黃昏盡,那年不解饞!”
衛文夫一顆顆的收回白子,棋桌上隻剩下一顆顆意猶未盡的黑子,好似兩人當年在地上畫棋而下因勝負而大打出手的樣子,衛文夫上了年紀了,眼睛看東西總是模模糊糊的,伸手去拿白子時偶爾也會撿起一顆黑子,這算是食子嗎?
在劍真人舉杯之時,衛文夫也跟著舉杯了,劍真人問衛文夫:“你走之後還回去過嗎?”
“回去過一次,不過已是人去樓空了。”衛文夫說道。
劍真人喃喃細語道:“人去樓空。”
兩人在碗中不解饞見底之後,最後一人滿上了一碗,這壇不解饞也算是徹底的倒完了,,這最後的一碗不解饞劍真人看了許久,曾經走天下所識之人還活在這人世間的屈指可數了,曾經那分修劍道的劍癡為了一座無人的空樓守了整整四十年,終還是老死在了那座空樓裏麵,那曾經自詡天下第一的白戰最後還不是隨了一抔黃土?
武當的江盛河,拜劍山府的趙一,蜀地萬家書閣的孫笑,江南煙雨閣的美麵人兒,曾經說要感化天下人的小和尚如今也不見了蹤影,劍真人細品一口,起身道:“人事滄海浮雲散,半卷書畫半卷天。”
衛文夫坐在石墩上,細數過往塵事時,也隻有還未身入廟堂之時自己才能酣暢大睡一場吧!即便那時仇敵滿天下,可也是四海皆故友,身入廟堂後,仇化友,友各散,安穩覺看上去是變多了,可誰又知道難眠時
的愁腸苦呢?
衛文夫苦笑道:“我一輩子不認輸,即便是求了一個下下簽又如何?這天下還不是讓人看上去入盛世一般,但說到底我衛文夫還是輸了。”
衛文夫舉高手中碗,碗中酒水從幾尺之高緩緩流下,擊打在這石桌棋盤之上,慢慢的走滿了棋盤上的交叉線,一副山河社稷圖也隨之勾勒了出來,隻是這般美好的山河社稷卻隻是在酒水之下,在人心之中。
劍真人道:“老小子,你可還記得那年承諾?”
“雖然老了,忘了很多事情了,但該記得的還是記得。”
劍真人揮手,手中酒碗向天而去,碗中酒水從天而落,劍真人抬頭一飲而盡,大笑三聲,放聲道:“衛三兒,且觀老夫拜長安。”
劍真人一劍升空而起,緩緩入雲霄,劍雨四落而下,落入半空消失不見,劍真人踏空而行,與朝光同起。
“且觀老夫拜長安。”一音傳遍長安城,眾人紛紛抬頭看,隻見劍真人持劍當空而立,劍意四遊而出,劍真人看了眼衛文夫放下,放聲道:“衛三兒,且觀老夫拜長安。”
衛文夫新新一笑。
當年兩個狂妄小兒道:“我終有一天要讓天下人見世間最繁華,見長安夜夜燈火長明。”
“我終有一天要讓天下人見劍道大光之像,讓劍意四遊長安。”
如今長安劍意如遊龍般暢遊長安之內,引得長安男兒胸中熱血起,凡是那些能踏空而行之人,紛紛升空而起,修為尚低之人奔躍高樓之上,摩拳擦掌。
劍真人一人揮劍,引天下劍意聚長安上空,一劍遮當空烈陽,放聲道:“這長安一拜,老夫來得可還晚?”
幾十男兒引劍赴空隻為一睹那江湖用劍第一人之風貌,南飛龍坐城觀天道:“真人劍意何止長安遊?”
在指天一劍中,劍真人破開長安上空浮雲,引劍山萬數無主鐵劍升空而起直赴長安,身在長安的江湖兒女,無論是持劍之人,還是佩刀之人,還是握拳之人,紛紛踏劍而起,直逼長安上空而去,江湖兒女笑聲破開九霄之雲,行遍天下江河。
“我等自不量力,前來一試真人手中長劍。”
幾聲大笑之中,一劍穿雲而來,飛奔劍真人而去,就在那一劍已經倒映在劍真人眼中之時,就在那一劍距劍真人不足一分之遠之時,劍身紋裂而開,四散而落。
“老夫自江湖而來,也當自江湖而去,我借江湖劍意修劍道,自當在劍道大成之日還這江湖行滿天下的劍意。”劍真人之音,空穀幽回,不斷入耳。
長安近萬禁軍立命而待,手握長槍望天,不敢有絲毫放鬆之意。
天將南飛龍起身,踏劍而去,長安眾人見天將升空而起,心中熱血不斷外湧,不斷有人升空而起,劍真人俯觀長安而笑:“衛三兒,老夫求的可是上上簽,怎能輸你啊!”
朝光一劍遊龍四起,逼退升空眾人,萬劍升空之餘,不斷有鐵劍碎裂四落而下,天將南飛龍道:“在下替長安江湖出一拳。”
隻見南飛龍握拳而起,直逼劍真人,劍真人手中朝光一劍指向南飛龍,拳與劍碰,兩人皆退數百步,升空之人盡數被兩人餘力震落而下,南飛龍揮袍落於長安城頭,放聲問道:“真人何為拜長安?”
“引天下觀之,得長安不眠。”
這一日,長安劍意滿城走,天將一拳擋下劍真人一劍,劍真人長安一拜隻為讓這最為官家的地方見一見他這一輩未出過世麵的江湖人。
劍真人最後一劍,碎了長安當空萬劍,碎劍如雨落入長安內外,長安眾人紛紛躲閃。
終是了了長安拜!
“衛三兒,那年不解饞,依舊如初啊!”
衛文夫將空壇埋入了地底之中。
劍真人禦劍而去,放聲天地間:“老夫拜江湖,江湖可還有人否?”
衛文夫提筆記道:“空空天地去如也,匆匆白發來無鬢,且看且笑五十載,尤記那年不解饞。人去樓也空!”
拜江湖!隻記江湖過往事。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