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荷音坊。
這裡是京城最繁華的聲色場所聚集地。以舞樂聞名的天香樓，近來新添了一個來自西域的舞樂班底，風格與中原常見含蓄溫婉的歌舞大相徑庭。這種獨特的異域舞樂曲風調活潑、節奏明快，舞蹈更是熱情奔放，十分受客人歡迎。
天香樓的班主還特意另採買了十來個女孩子，開了個新班，讓樂師教她們加緊學習新舞。
陽春曉身上穿著今早的新裙子，喜滋滋地站在學舞的女孩子當中：同樣的白色低腰紗裙和金鈴、同樣的一字抹胸，更是同樣年輕的曼妙身姿，只是每人飄帶顏色各有不同，彷彿一群剛從壁畫上飛出來、落入凡間的仙女。
其實，湊近細看時就會發現：陽春曉這身裝扮與她們的差別還是挺大的。雖說都是同樣的款式，但陽春曉畢竟是出身高貴的千金小姐，吃穿用度跟出身貧寒的舞娘自是完全不同。
比如陽春曉身上戴的金鈴，那就是真正的黃金打造，專門畫了圖樣找金匠師傅定做的，聲音清脆響亮，不像舞娘身上用的皆是普通的黃銅鈴鐺；裙子用的布料，也都是上好的棉紗和絲綢，比舞娘身上廉價的白絹要柔軟飄逸得多。
天香樓的舞娘大都出身貧苦人家，小小年紀便被父母或族中長輩賣到舞樂班子里學藝。雖說入了這行就得每日練功，日子過得苦了點，也總比賣到窯子里做皮肉生意強些。
若依著舞樂班子里的規矩，凡是收進門來學藝的女孩子都是簽了賣身契的，而陽春曉是個例外：她出手闊綽，天香樓的班主自然不會拒絕多一份收入。
起初，大家就只當她是個花錢玩票的富家小姐，等新鮮勁兒一過自然就膩了，就沒太當回事。畢竟賣藝的都是苦行當，吃苦受罪是難免的，嬌生慣養的官宦小姐哪裡受得了這個？然而沒想到她不僅放下身段跟女孩子們一起練功，如今學了一個來月，居然跟練了小半年的舞娘水準相當。
今天還特意重新置辦了一身行頭，怎麼還擺出一副躍躍欲試、想要上台表演的意思了？
這恐怕不妥吧。
天香樓的班主名叫孟寒台，四十歲出頭，原也是這坊內紅及一時的頭牌舞姬。她此時正坐在台下喝茶，瞧著台上認真排練的陽春曉，心裡不禁打起了小算盤：也不知道這姑娘到底是個什麼來路？她自己不說，旁人也不敢細問，只知道是個有錢人家的小姐——有錢就隨你任性唄！但是，上台這事就挺麻煩。
畢竟有錢人家規矩多。年輕小姑娘好漂亮、喜歡跳舞，家裡人又寵她，便由著她去學，這種事不少見，連教坊司里也有大家閨秀專門來學習舞樂的；只是，瞧她這年紀大概也快出閣了，如今若要拋頭露面登台獻舞，又穿得如此暴露，傳出去好說不好聽，恐怕娘家婆家都不能同意，到時候若是吵鬧起來、砸了我的場子豈不就糟了？
正在這時，就見皮超越正在大門口向夥計打聽陽春曉，孟班主便起身迎上前去，說道：「可是找陽小姐的？請過來吧。」
孟寒台打量這少年比陽春曉年紀小些，猜著大概是她族中的兄弟，便客氣道：「不知這位相公如何稱呼？」
皮超越笑眯眯拱手行禮：「在下陽超越。」
——看來猜的沒錯。
幸虧古代沒有轉錦鯉的梗，不然皮超越肯定會被要求進門先轉個圈再說。
孟寒台十分熱情地招呼皮超越在正對著舞台的前排落座。兩人寒暄幾句，孟寒台便試探問道：「不知貴府上可知道小姐在我班裡學舞之事？」
「三年前老爺夫人就告老還鄉去了，都不在京中，恐怕不知道吧。」
看她略顯驚訝的表情，皮超越大概能猜到她心中的疑問，不等她再問就主動繼續說道：「她現在自己在京中買房置地幹事業，本事可大著呢！你有什麼事就直接跟她本人商量，不用問旁人，誰也做不得她的主。」
孟寒台震驚不已，口中連連稱是。
這時候，舞台上突然安靜下來，女孩們排好站位，似乎是要正式綵排了。不一會兒，樂聲伴著有節奏鼓點響起，陽春曉居於正中，眾舞娘呈雁翅排開。
舞台上的陽春曉，自樂聲開始那一刻，竟是宛如換了個人。
皮超越得知她在樂班子里學舞，本以為她就是圖好玩，一時興起罷了，如今一見竟是大吃一驚，沒想到竟是跳得有模有樣。
那舞姿，恰如當年在洞窟壁畫上看到的天女一般，身姿窈窕，看似柔軟卻又充滿了力量。不同於樂坊中到處可見的賣弄風姿，她們肆意展示著年輕而充滿了活力的身體，動作舒展毫不做作；亦不同於本朝盛行的弱柳扶風般的纖細無力，她們的柔美中自有一番不俗的風骨，柔韌而有力。
尤其是陽春曉，與周圍普遍瘦弱的舞姬不同，由於她跟將門之女游素雲習武多年，體態豐滿而勻稱，顯得更為強壯有力。正如同居於高天雲上的飛天神女，既可長舒廣袖降下甘霖滋潤萬物，亦有三頭六臂，怒髮衝冠時有磅礴之力可搬山填海，令人敬畏。
亦剛亦柔，亦幻亦真，才正是女神本來的模樣。
皮超越在台下看得出神，心裡卻是一陣驚訝：以前便聽她說過，現在樂坊中的歌舞大都以柔弱為美，畢竟台下坐的皆是男人。為了取悅金主，舞娘就只能以色相示人，幾近諂媚，而她從不想取悅任何人，因此她原不喜歡跳舞，僅此一次算是個例外。
今日這段來自西域的飛天之舞，倒是正合了她的心思：翩翩起舞只因那旋律太美令我心中滿是歡愉，動人的舞姿也只為表達快樂取悅自己——你若有幸看到便是緣分，與我一同感受這份歡愉。
待一曲終了，鼓點漸息，短暫的安靜過後，就聽台下突然爆發出雖然稀落卻熱情萬丈的掌聲，連正在掃地的夥計也懷抱著掃把、向台上的舞者大力鼓起掌來。
初次登台的女孩子們有些不好意思地再次謝幕，紅著臉紛紛下台休息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