桃花緒燁(二)
戰畢,她挺立於戰場,鮮血染紅了她的雙眼,她沖著遠處的父親遲緩的露出一笑,然後拖著緩慢的步伐走過去。這一戰,雙方都死傷慘重,能像她這樣還活下來的人並不多,何況只是個無名小卒。可她就是活了下來,還活的好好的。
她一步步靠近她的父親,那個仍坐在馬上的男人。最後她站定,仰頭望他。她摘下頭上破損得不成樣子的頭盔,扔在地上,如瀑的黑髮散下,他才認出她,他的小女兒。她舉起手中的戟用盡全力扎進頭盔,最終將它固定在土裡。她聽到自己三分嘲弄三分悲涼三分怨恨一分冷毅的聲音響在兩人之間:「再卑賤如我亦有存活的機會,再高貴如他們仍逃不過一死。爹,你說是不是?」
那一刻她的眸子里好似沉睡千年的睡火蓮綻放,美得驚心動魄。她不等那個男人回答便轉頭,因為她看見了他,那個救她的少年,正跨在一匹棗紅的馬上,四蹄卻是被鮮血和塵土渲染,依稀可見曾經雪樣的白。她深深鞠了一躬,起身道:「救命之恩,值此無以為報,來日若有機會定當報之。」
年少明朗,他粲然一笑,「以身相許如何?」
她神色一頓,瞥見他腰間玉穗,只低頭作答:「殿下說笑了。」
是啊,不過是說笑罷了,可她終是當了真,而他,真的只是說笑而已。
戰爭結束,可她眼裡的那兩朵睡火蓮卻從未凋零,只不過在大部分的時候,它們都收斂著花瓣,繼續沉睡。後來班師回朝,父親繼續無視她,她也無所謂。四姨娘和五姨娘最終還是沒能生下孩子,她再不是從前的她。
有時那個少年將軍會來府上做客,與父親商討些什麼,偶爾路過八角亭,會聽她彈奏一會兒,也因為如此,府里的下人再不敢隨意辱罵她,她的日子好過了許多。如果他不曾說出那句話,她還是很樂意與他一直這樣下去的,可一年又一年的彈奏,不過換來這樣的真相,她也不知自己該笑還是該哭。
手下力道越來越重,指尖的痛感卻沒有喚醒沉浸在夢中的她。終於,二十七弦盡斷,她才如大夢初醒般,怔忪了片刻,她靜靜地喚來下人:「把這些收拾下去,最近幾天就不要再拿瑟與我了。」
再未看一眼,起身回了婢女的攙扶,獨自出了八角亭。
夜裡霜露重,柳下朝煙終於支持不住,暈倒在地。
四周無人,懷朱不知什麼時候來到柳下朝煙的背後,她扶起柳下朝煙,一掌在她的背後,綿密溫暖的內力緩緩輸進柳下朝煙體內,柳下朝煙氣色好了很多。在她醒來的前一剎懷朱點了她的睡穴,她又昏睡過去。
「真是麻煩!」懷朱抱怨了一句,臉上卻是鬆了口氣的神色。她抬頭仰望空中那一彎弦月,忍不住輕嘆,「什麼時候才能回去呢?」可再低頭看看懷中的柳下朝煙,只能露出無可奈何的神色,「算了,不想了。」
日子就這麼一天天的過去,柳下夕嵐學著柳下府的規矩,柳下朝煙繼續回李芑的院里幹活,懷朱周轉在一群丫鬟小廝之間,趙芙每日與琴棋書畫作伴。
月亮胖了起來,月中,柳下朝煙被調到大夫人房裡,做端茶倒水的活計,比之前輕鬆了不少。大夫人並不怎麼使喚她,她的日子更清閑了。
月末,管家說三皇子加冠之禮已至,李府會請三皇子來府上做客,人手緊缺,要求新來的十幾人都留在府上,不得回家。柳下朝煙無法,本想託人出去跟夕嵐傳個信,但奈何又沒有錢銀搭線,只好作罷。
懷朱這幾日都有些不在狀態,好在她與府上的下人關係都還好,倒也沒什麼大問題。
「真是麻煩啊,柳下朝煙還好辦,柳下夕嵐怎麼要嫁皇子呀。常言道,寧拆十座廟,不毀一樁婚,而且她嫁得也不是普通人,我要怎麼把她帶走呢?搶婚?開什麼玩笑,要是被她哥哥知道我毀了他妹妹的清譽就完了。」懷朱兩道好看的眉都絞在了一起,她實在想不出什麼好辦法來,「也只能走一步看一步了。」
幾日後三皇子行加冠之禮,主要的過程自然是在宮裡完成的,沐晛被封為縭王,封地在沐國南邊的黎河一帶,與都城含光比鄰,食邑一萬五千戶,兩年後可前往封地。現仍住在原來的三皇子府,只不過換了個牌匾,稱縭王府。
縭王回府自是要辦宴席,晚宴從申初開始,凡是含光城有頭有臉的人都來了,當然,不少都帶著自家的女兒。
柳下夕嵐一下馬車就引起了一眾驚嘆聲,他們自然不是驚嘆於她的美貌,畢竟這次晚宴上不乏些花枝招展的妙齡少女。他們只是訝異於柳下家居然真的有個千金,雖然之前也有不少人傳言這次柳下家會送出千金,但大部分的人還是一笑了之,一直以來柳下家都是沒有子嗣的,如今冒出個千金來,還真讓他們大吃一驚。
柳下夕嵐緊緊地跟在柳下宗一身後,看著這個她要稱之為「爹」的男人,她心裡不知是什麼滋味。如果不是她現在還有利用價值,這個男人怕是連記也記不起她了吧?柳下夕嵐苦笑。
跟著柳下宗一拜過眾人後,夕嵐便被打發走了,這正和她意。她一點兒也不喜歡這裡,她曾過過那麼苦的日子,憑什麼這些人可以這樣輕易的過得如此好?他們的一切都那麼虛假,就像水裡的魚,明明看到它在這裡,可就是抓不住,因為事實上它在別處。
柳下夕嵐穿著單絲碧羅籠裙,如綢的青絲用一根如意碧玉長簪綰起。夕陽下,縭王府中的一切都美好得不真實。她四下打量一番,還是決定向不遠處的桃林走去。
縭王府的桃樹被修剪得只比一人高那麼一點,花農的手藝極好,每根桃枝上都綴滿了花苞,桃花初開沒多久,看上去倒是一片嫣紅。柳下夕嵐輕嗅,芬芳滿腔,若用這花瓣釀酒,想來也是不錯的。這麼想著,心裡的鬱結也散了不少,如果她的後半生只能在這裡度過,能有個喜歡的地方也不錯。
手不知不覺撫上花枝,柳下夕嵐淺笑。正思索間,身後的婢女上前說到:「小姐,老爺叫您過去。」
柳下夕嵐輕輕點頭,轉身隨她們回去。
此刻已是掌燈時分,堂內觥籌交錯,每個人臉上都喜氣洋洋,柳下夕嵐也懶得分辨他們是達到目的還是兀自強顏,不過是張面具而已。席上那些達官顯貴誰不是在想著如何攀龍附鳳?呵,她不用摸也知道,自己和他們一樣,都戴著一張醜陋不堪的假面。
雖如此想著,腳步卻未放慢,進了堂內,給眾人行了禮,才走到柳下宗一身旁。
柳下宗一對著上座的男子笑道:「王爺,這便是犬女柳下夕嵐。夕嵐,還不快來拜見王爺。」
柳下夕嵐頭也不抬,只聽命盈盈拜倒:「民女拜見王爺。」
聽到沐晛「嗯」了一聲后,柳下夕嵐便退到一旁,不想再與這場面有什麼關聯。可是柳下宗一哪能放棄這樣的大好機會,立刻趁熱打鐵到:「前幾日小人有幸得到一尊七彩碧璽的觀音像,不知王爺是否肯賞光,到寒舍一見?」
還未等沐晛開口,李家的當家主搶道:「柳下兄,你這就不厚道了,既令府千金已至,何必再多此一舉?機會總得分給旁人些,王爺您說是不是?」
沐晛想著反正柳下夕嵐勢必要娶,再走一趟也是多餘,若是柳下家垮了,李家定會頂替柳下家成為含光城最大的富商,這個時候拉攏下李家也沒什麼不好。便應下來。
李家的當家主一聽就樂了,立刻舉杯道謝。沐晛笑笑,繼續著這場宴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