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4、暫放
74、暫放
商嬌得到宣召,很快便隨了劉恕入得廳來。
第一眼,便看見筆直地跪在地上的陳子岩。他就靜靜地跪在那裡,眼望睿王,一言不發,卻透出他的倔強與不妥協。那不甚健碩的肩膀,猶如一道擋風的牆,以一己之力,為她擋住所有風浪。
商嬌不由得抿抿唇,內心百感交集。
她剛剛在外面時,等了很久,也想了很多。突然發覺,睿王如果當真對她有意,不願放她,此時東家前來帶她離去,勢必會被睿王視作與之作對的敵人。
東家肯定明白這一層利害,但他依然來了,並讓她等他帶她離開……
那便已是賭上了身家性命與……整個陳氏的未來。
這份恩情,天高地厚!
而自己,又於心何忍?
所以,想要出府,她不能牽扯東家。她只能靠自己。
想到此處,商嬌定了定神,抬眼望向高處,正深深地看著她、審視著她的睿王,輕聲道:「阿濬,可否讓東家先退下,我想單獨與你聊聊?」
睿王聞言,面色未動,卻向陳子岩輕輕揮了一揮衣袖,示意他退下。
陳子岩得令起身,退下,卻在與商嬌擦肩而過的一剎那,憂心忡忡地看了商嬌一眼。
如何能不憂?睿王已擺明了對她的情意,與想要留她在身邊的決心。他可以不惜一切,冒著激怒睿王的危險執意帶她離開,甚至押上身家性命——卻仍不能撼動睿王半分。
而她現在前來,是想與他撇清關係,讓他置身事外,不要讓睿王遷怒於他?
可是,沒有了他這個砝碼,她如何自救?
可能嗎?可以嗎?
帶著這樣的憂心,陳子岩退了出去,眼看著劉恕將大廳的門緩緩合上,商嬌的小小身影消失於門內……
一雙大手,緊握成拳,垂在那月白錦袍兩邊。
隨著大門緩緩闔上,大廳里,僅余了睿王與商嬌二人,一上一下,一坐一站,兩兩相望。
許久,商嬌抿抿唇,踏著廳內描著金蓮的黑色大理石花磚,緩緩走近睿王案前。
慢慢跪下,莊重地行了一禮。
睿王見商嬌此舉,目光冷痛,唇邊哼然一笑。
「商嬌,你此舉何意?是來與孤辭別嗎?」
商嬌緩緩地抬頭,看著上座的睿王,點點頭,又輕輕搖了搖頭。
她慢慢地起身,走到睿王身邊,手伸進懷裡,將一本不大的畫冊擺到了睿王案前。
「阿濬,我那日曾對你說過,我會成為你的朋友——一個對你有用的朋友。這是我最近一段時日,用府中殘餘的布料製成的宮花樣式,另還有銀霜炭的製成方式。本想著離府時拿給劉總管,讓他可以為府內節省一些開支,不過現在阿濬親自過目,也是使得的。」
睿王抬眸冷睨了商嬌一眼,伸出一隻手,將案前小小的畫冊略略翻了一翻,不由輕嗤了一聲,翻手將畫冊掃之於地,一臉不屑。
「奇淫巧技,難登大雅之堂。」他嗤之以鼻,「這宮花與銀霜炭,即便可為王府節省一些開支,但說到底,我睿王府尚不缺那幾百千把兩銀子的花銷……商嬌,這便是你這個朋友的有處?你果然小看了本王!」話語間,已帶到濃濃的嘲諷。
商嬌卻絲毫不見驚慌,淡然微笑著看著睿王將畫冊掃至地上,又從懷中拿出一個小小的薄冊。
「阿濬說得對,這些都是奇淫巧技,難登大雅之堂。想阿濬貴為大魏親王,又豈會為幾朵宮花和幾許霜炭感興趣?」
說到此處,商嬌將那薄薄的小冊子,輕輕放到睿王案前。
「但我想這一樣東西,阿濬一定會很感興趣。」
睿王料不到商嬌手中竟還有一本小冊,而且會令他「很感興趣」,不由心下一疑,又抬眼看了商嬌一眼,方才伸手,將那小冊輕輕撥弄開來……
甫看之下,睿王便眯了眯眼。
驚疑地再次抬頭掃了商嬌一眼,他低下頭,將第一頁的東西細細看完之後,又翻到第二頁,第三頁……
越看,睿王眼睛越亮,面上越來越深沉。
商嬌也不催促,只站於案前,看睿王一頁一頁翻看著冊上記錄的每一個字,時而沉吟,時而驚喜。
薄薄的小冊,不過十來頁而已,睿王卻足足細看了大半個時辰,待總算翻到了最後一頁,合上小冊,睿王方才長長地舒了一口氣,抬眼直視著商嬌,眼底目光深沉。
「這宮花與炭火的賬冊,怎會如此不同?……這種記賬的方式,你究竟從何習來?」好半晌,睿王輕問,帶著不可置信與驚喜。
商嬌淺笑,眉宇間帶著自信,「阿濬看完賬冊,還會覺得當初我考入陳氏,是因為陳子岩的一己之私么?」
「……」睿王頓時啞然。
想起那日青矜苑前,他對商嬌與陳子岩關係的惡意揣測,不由一時赧然。
商嬌看睿王面上表情,便知他已對當日之事有所悔意,於是索性上前一步,行至睿王面前,又道:「阿濬,你身為大魏的親王,又掌管著大魏的朝政,我知道你肩上的擔子有多重。這本賬冊,便是我對你的用處。自古以來,朝廷財政便是一國命脈,你只用按我這本小冊上記賬的方式,令戶曹重新造賬,便能很快掌握一國財政及疏漏,對你,對皇上,對朝廷便都是一件好事。當然,一國的賬務,肯定不會這麼簡單。我還有許多記賬的方式,都一一記於腦海,只待日後細細羅列給你便可。」
睿王靜靜聽商嬌說完,又再看了一眼案前的賬冊,「是以,你前些日子與制衣坊的侍女們製作宮花,又讓劉恕令人製作霜炭,看似是在變廢為寶,為王府增加收入,其實真正目的,卻是要將這兩項造賬,讓我看到你記賬的本事?」
商嬌默然一笑,向睿王福了一福,「阿濬聰明,我的這點小伎倆,全然瞞不過你的眼睛。」
睿王淺笑,繼續追問,「是以,你便要以這造賬的本領,來告訴我你對我的用處,繼而讓我允你離府,是也不是?」
商嬌點點頭,又搖搖頭,「並不全是這樣。一來,我曾說過,我當阿濬是好友,我入王府僅短短兩月時間,便曾遇到刺客盜取行軍布陣圖,阿濬平日來的辛苦,可見一斑。作為好友,我既能幫你分擔一些,便分擔一起,這是朋友的道義;
二來,阿濬誤會我與東家之間的關係,從而否認我的能力,是以我務必要以事實告訴阿濬,我商嬌永遠不會靠別人活著,我能用自己的雙手與智慧活得很好,這是我自己的尊嚴;
其三,便如阿濬所言,我素愛自由,不想被拘在王府,更不想只作一朵莬絲花,依附著阿濬這棵大樹生活。我想告訴阿濬我的用處,繼而讓你允我離府。」
說到此處,商嬌慢慢跪坐於睿王案前,一如當初入府那晚般,伸出一隻素手,將睿王置於案上的大手輕輕按住,動情地道:「阿濬,我知道你待我很好,也知道你對我的情意——但能不能,讓我只做你的朋友,不要折斷我的雙翼,讓我可以自由自在的,在屬於我自己的天空里飛翔?放我自由吧阿濬,讓我回到民間,這樣,你居於廟堂之上,每當處理朝政累了的時候,總還會想到,有一個民間的朋友,可以讓你身心自在,無拘無束,還能找我玩兒,說說知己話兒,豈不更好?」
商嬌這番話,動之以情,曉之以理,深深打動了睿王一直以來的堅定。
睿王低下頭,看著商嬌覆在自己手背上的纖纖素手,根根如玉,卻是如此溫暖。
這種溫暖,令他貪戀,卻總在他想要緊抓不放時,與他背道而馳。
或許,他當真可以考慮,以一時的放手,來換取一世的溫暖。
想來此處,睿王不由得長長嘆了一口氣。
再開口時,卻帶了無比的輕鬆。
「看來,我只能暫且還你嚮往的自由了……」睿王幽幽嘆道,但轉瞬間卻眉目一凝,語氣陡然轉沉,「不過商嬌你且記住,我既允你喚我一聲阿濬,那這一生一世,你都不得背離於我!」
商嬌終得了睿王鬆口,壓在心口兩個月的大石此時總算落地。一顆心簡直快要飛揚起來。
巴掌大的臉揚起久違的,輕鬆的笑意,如一縷陽光照入久在背陰處的玫瑰,慢慢綻放,生機勃勃……
「那是自然!」商嬌揚起一朵如花笑靨,鄭重道,「我與阿濬既是朋友,一生一世,我自然都不會背離於你。」說到此處,她偏偏頭,伸出一根小指,「不信,我們拉勾為誓。」
睿王見商嬌幼稚的舉動,不由一哂。
他的話,她是真的聽不明白,還是揣著明白當糊塗?
他要她,從來便不只是朋友般簡單。
但此時,商嬌久違的笑容就在眼前,他貪看著,竟無法說出自己內心的真實想法。
只能淡笑著,從善如流,勾住她的小指,任由她拉來拉去,念著如孩童般的誓言。
「拉勾,上吊,一百年,不許變!」
或許,自己一時的放手,當真不是什麼壞事!
至少,那個放下心防,天真真誠的商嬌,又回來了。
至於那些陰暗的,隱誨的心思,他卻不得不暫且放下。
她也懂,卻寧願一切如過眼雲煙,轉瞬即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