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5、思怒
75、思怒
商嬌步出前廳那道黑漆壽桃蝙蝠雕花大門時,方才發現十二月底的大魏,第一場大雪竟不期而至。飛雪如鵝毛般裹挾著呼號的北風簌簌,寒霜凜冽。
大廳外,花苑內,一人攏了靛藍冰綢的大氅,長身玉立,任飛雪落滿他的全身,卻只遙望著方才緊閉的大門,一動不動,執著而堅定。
見商嬌走了出來,他原先凝肅的臉抬起,溫和的雙眼望向商嬌,似求證,似確定。
商嬌感應到身後睿王的目光,不敢透露太多表情,卻向陳子岩微微一笑,點了點頭。
陳子岩得到商嬌確定的答案,倏然只覺心內狂喜,一身輕鬆。
但王府王苑中,眾目睽睽下,兩人什麼也不能說,什麼也不能做,只能就這麼兩兩相望,心照不宣。
然後,他轉身率先離開。
身後,又響起了「小尾巴」久違的,亦步亦趨的腳步聲。
陳子岩聽著,一抹安心的笑意,慢慢浮上唇角。
他的「小尾巴」,終於回來了。
甫出王府大門的時候,商嬌抬頭,看潔白的雪花在頭上飛揚,落下。
鼻端呼吸的空氣里,似乎有著自由的氣息。
她不由得揚著頭,笑得無比開心。
一旁的陳子岩側頭看著商嬌那美麗如花般的笑臉,心裡不由得也柔柔一片。
伸手,解了披在手上那件靛藍的大氅,在商嬌訝然的神情下,覆在她小小的,單薄的肩上。
「東家?」商嬌頓覺不安地扭動著身體,企圖取下身上那件溫暖的大氅。
陳子岩猶不理她,徑自替她將大氅的繩結細細打起,他方才揚起一抹溫柔的笑意,替她拂了拂頭頂的雪花。
「天冷,大氅你便披上吧,不要凍壞了。」他淡淡的說,所有關心,皆掩於雲淡風輕中。
商嬌於是也不再推辭,披了他的大氅,像一個偷穿了大人衣服的小孩,只衝他笑得眉眼彎彎。
他亦笑,負手先行。
可走了片刻,這一次身後卻沒有傳來「小尾巴」亦步亦趨的腳步聲。
陳子岩不覺奇怪,回頭一看,不由樂了。
只見那隻「小尾巴」正抱著一隻大包袱,因不想被地上淺雪弄濕那長過她身體的大氅,只得小心翼翼偏挑著干處走,走得偏偏斜斜,東倒西歪,像一隻生怕掉進水裡的小貓兒。
陳子岩無奈嘆笑,只得折轉身去,不由分說地,將商嬌手中的包袱接了過來。
「東家……我自己來……」包袱被奪,商嬌不由更是不安,一手扯著大氅的邊角,一手便想來搶奪包袱,卻不想雪地濕滑,商嬌站立不穩,差點跌到雪地里。
陳子岩忙伸手扶住她堪堪下跌的身體,一時忙亂間,大手已不自覺地攬過她的腰……
待發覺時,商嬌已被他擁在了懷裡,身體相貼。
感受到彼此溫暖的體溫,商嬌不由心內巨跳,不自覺地抬起一雙大眼,仰頭看向陳子岩。
陳子岩石低頭,正好與商嬌目光相觸,心跳的瞬間,突然發現兩人現在的距離,竟如此曖昧……
意識回神之時,兩人趕緊推開對方,一人尷尬無比,一人臉紅如桃。
不自在地輕咳幾聲,陳子岩裝作無事人一般,淡聲吩咐道:「馬車便在前面, 你今日剛出王府,便不用趕著回商行上工了,我送你回家吧。」
說完,他再不敢看商嬌,只大步向前疾行。
商嬌見陳子岩走了,趕緊也拍了拍自己突然熱騰的臉,壓下自己心中那無端升起的綺念,看前面那道月白身影走得飛快,只得提了大氅的衣角,也趕緊地跟了上去。
風露閣中,王婉柔斟了杯茶,淺笑著來到正在案前作畫的睿王身邊,待看清睿王筆下之人後,不由輕聲一嘆。
「王爺,既不舍,為何不將她留下?」
睿王聞言,作畫的手頓了頓,直起身來,望向門外。
眼中,浮出一絲迷茫,卻漸漸凝為唇邊一抹苦笑。
「柔兒,孤記得你曾說過,沒有絲蘿不願依託喬木,只視喬木是否是參天巨樹罷了……可為何,孤的身份,孤的權勢……卻到底沒能留住她?這世間,當真有這種性喜自由,寧願為了自由,放棄唾手可得的名利權貴的女子么?」
說到此處,睿王的一雙鷹眸,再次轉向案邊那兩本薄薄的冊子。
一聲長嘆,充滿著濃濃的自嘲。
她為了逃離他,逃離王府,竟早有此謀算……
這讓他如何還能留她,如何開口留她?
他的身份不允,他的自尊更不允。
於是,只得暫且放手。
以一時的退讓,換她一世的心甘情願。
只是,就這麼放下,到底心不甘,意難平。
王婉面對著睿王眼中的迷茫與心事忡忡,柔靜默,一時不知該如何作答。
她從來只是一個小小商戶的女兒,身份卑微,即便是太后親賜,想在這王府眾位有著高門背景的侍妾中找到一席之地,也是相當艱難。
在這深門大院的王府中生活得久了,王婉柔早已褪去青澀單純,懂得逢迎討好,察顏觀色,總能適時的配合著睿王,上演一場絲竹笙歌,恩愛風流的浮華假象,當好他身畔的那朵解語花。
那位商嬌姑娘,她是見過的。那是在商嬌入府的第一日,她聽聞睿王將陳氏商行的一名女子帶回王府,充任茶藝教席,又見劉恕等人如此上心,不僅親派人手,將「青矜苑」洒掃出來讓她住下,還派了李嬤嬤這睿王身邊的貼身之人前去照應,心中便疑這名女子是何來歷。
所以,噹噹晚聽聞身邊貼身丫環來報,說睿王於聞松亭中召見商嬌之時,她便起了心思,慢慢移步過去,遠遠的觀望了一下。
卻見聞松亭中,一個年約十五六歲的妙齡少女,身著一襲府中新制的鵝黃百蝶雲錦裙,膚若凝脂,頰似粉霞,一雙妙目彎彎,很是機靈可愛的樣子,偏額間一處孔雀花鈿,又將其襯得有幾分妖嬈多情——那女子的模樣,分明就是當日,她在靜思齋中,親眼見睿王筆繪的那個姑娘啊!
而睿王,她的夫君,此時一襲白衣素淡,眼角眉梢間卻全是笑意,望著身邊的女子,手指輕拔琴弦,一曲高山流水激越滔涌,似他澎湃的情意與思緒,欲說還休。
她便知,饒是王府中美女如雲,卻都敵不過這個女子,在王爺心中的份量。
所以,她悄然而來,又悄然而去。此後也從不與商嬌晤面,只在自己的處所安然度日。
而那些曾招惹過商嬌的,與她在王府地位相等,出身家世卻比她高貴萬分的侍妾夫人們,卻逐的逐,死的死……
她原以為,仗著睿王的這份恩寵,商嬌不知在王府中會囂張跋扈成什麼模樣;也原以為,就憑睿王對她的心思,商嬌成為王府內苑之人,也是遲早的事。
卻不想,商嬌自來到王府,卻是行事小心低調,待人和善溫良,每日里只管做好自己的事,便拘於一隅,不問外事。
甚至,就連王爺表明了對她的心意,她也拒絕了……
偏這商嬌,竟還想出用王府制衣坊不要的碎破布料製成高雅別緻的宮花,用王府那堆積成山的薪炭製成銀霜炭,不僅變廢這寶,更是為府中省下一大筆開支。
這般特立獨行的女子,連睿王都拿捏不住,王婉柔也是平生僅見。
王婉柔對睿王,有深愛,有敬畏,也有著出身寒微所帶來的深深的自卑。所以,睿王在她心中,便是她的大樹,是她的天。睿王若稍有不快,對她來說,那便是樹倒天塌的大事。
此時見睿王為商嬌之事悶悶不樂,王婉柔心中自是又酸又痛又不舍。
是以,她緩緩開口問道:「王爺年輕風流,又尊貴如神祇。妾為女子,也實不知這商姑娘心中所想……這商姑娘能如此拒絕王爺,莫非是心中另有所屬?」
王婉柔一句無心的話,卻如醍醐灌頂,令睿王原本尚還迷茫的鷹眸突然變得清明冷冽。
他不由得憶起商嬌病中,抓住他探她額溫的手,夢中囈語的那句「東家」;
還有陳子岩今日的不退不讓,寧願以身家性命相抵,亦要帶她出府的堅決……
雙手,陡然拳握,青筋畢現。
下一刻,隨著王婉柔的一聲驚呼,那雙手往案上一揮……
但見案上筆墨紙硯,以及那張剛剛畫至一半的畫,全都被掃到了地上,糟污一片。
王婉柔再不料自己的一句無心之語,會令睿王如此大怒,一時驚嚇無比,趕緊跪下身去,連連告饒。
睿王深吸幾口氣,再看風露閣被自己搞得七零八落,王婉柔也被嚇得不輕,方才堪堪平復心中那陡生的邪火,唇邊扯出一抹笑意,又成為了那風流的貴族公子。
「柔兒,不好意思,孤嚇著你了。」他伸出手,將那嚇得花枝亂顫的王婉柔扶起,擁進懷中,細聲撫慰。
彷彿,剛剛那個雷霆震怒的睿王,只是王婉柔的錯覺。
恰此時,劉恕顛著腳步,匆匆入得屋來。
甫一看到屋中景象,立時停下腳步,僵在原地進也不是,退也不是。
睿王眼角瞄到劉恕,輕輕放下擁著王婉柔的手,冷聲問道:「劉恕,可是有事?」
劉恕尷尬地笑了笑,方才腆著老臉回稟道:「回王爺,無甚大事……只,只府門外來了一個姑娘,說,說要找商嬌姑娘……」
睿王聽劉恕說完,不由冷笑著點了點劉恕,斥道:「劉恕,此等小事也來通稟,孤看你當真是越活越回去了,這管家你怕也是不想當了罷?」
劉恕聞斥,當即嚇得額冒冷汗,兩股生栗,陪著笑想退下,卻又猶豫不決。
「還有何事?」睿王見劉恕遲遲不退,又喝問道。
劉恕擦擦額間冷汗,背也愈顯佝僂,遲遲疑疑地稟道:「王爺,這姑娘頭上戴的,可是當日皇上所賜的愛物,前朝宮匠劉道仁打造的珍品——『鳳求凰』啊!」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