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6、遛魚
76、遛魚
馬車一路穿街過巷,載著商嬌與陳子岩,很快便回到了安宅。
安大娘為商嬌開了門,見商嬌回來,安大娘喜不自勝。忙迎了商嬌回屋,又忙前忙後為商嬌張羅了半晌,便去灶間為商嬌煮茶去寒。
商嬌見整個小院冷冷清清,不由有些奇怪。安思予她是知道的,他在牙行上工,自然不能時時在家。但素日里極少出門的常喜大雪天的,竟也不在家,這倒是奇事一樁。
商嬌遂進到灶間,問正在燒火煮水的安大娘道:「大娘,常喜去哪兒了?」
安大娘拍拍身上的草木灰,笑道:「喜姑娘剛剛說是有點事兒出去一趟。估計是去街上買一些針頭線腦的去了。應該快回來了。」
商嬌聽安大娘這麼說,也不再多問,又與安大娘聊了聊大家的近況,便又轉回屋去,收拾整理自己的物品去了。
哼著不知名的小調兒,商嬌不由回想起自己在王府的這兩個月所發生的所有事情。先被睿王的侍妾們聯手相欺,再有刺客盜圖,後來又發生了睿王酒後唐突她的事情,還有被斷手的九平,死於非命的楊昭容與李月眉,再來便是自己的小心翼翼,如履薄冰……
這些事,在她回到安宅,回到自己的小窩,終如前塵往事,戛然而止。
想到這裡,商嬌頓覺輕鬆愉快,一個後仰倒在床上,她舒服得一聲喟嘆:果然金窩銀窩,不如自己的狗窩。自由自在,不為名利拖累,世間再好的日子也不過如此。
連日來在王府中,她一直緊繃著神經,是以從不覺得累。但此時回到自己的家中,心情放鬆,竟覺得前所未有的困和累,就連眼皮也禁不住地打起架來。
反正現在再無人管束於她,是以,她索性將頭埋進粗棉被子里,睡起了回籠覺。
正睡得迷迷糊糊間,突然感覺有人輕輕地推著自己,一個熟悉且清甜的嗓音一聲一聲地喚著自己:「小姐?小姐?」
「唔……」商嬌迷濛地應著,翻了個身,眼睛睜開一條縫,待看清來人竟是常喜時,突然清醒過來,翻身坐起。
「啊哈,常喜,我回來了!」她大笑著,伸手捏了捏常喜嬌俏的小臉,又伸出雙臂作乞抱狀,「想不想我呀?來,讓小姐我抱一個!」說罷,便傾身上前,準備給常喜來個熊抱。
卻不料被常喜冷淡地一把推了開去。
「小姐,你在做什麼呀?」常喜跺著腳,頗有恨鐵不成功的意味,「這好不容易進了睿王府,你做什麼要回來?你知不知道放眼大魏,有多少姑娘想要入得睿王府為奴為婢,或是嫁給睿王作妾?你倒好,睿王親召你入府,你竟然不思進取,又離府回來了!小姐啊,你長點兒心吧,你難道忘記你入府之時,常喜曾給你說過的話了么?」
商嬌一片茫然。入府當日,她正心亂不已,常喜說了什麼,她哪裡還會記得。
常喜見商嬌一臉迷濛的模樣,不由又氣又怒,道:「當日我便告訴小姐,莫要忘記連州城內的王家,便是因為族妹入了睿王府為妾,才能那麼風光。小姐得了這麼好的機會,為何不趁機讓王爺納了你,便是作妾,那也總好過過現在這種居無定所的逃亡日子啊!小姐,你怎麼就不為自己的終身大事仔細盤算一下啊?」
「……」商嬌聽完常喜的這一番話,簡直瞠目結舌。
憶及當日初聞商嬌要進入王府時,常喜那興奮異常的表情,商嬌此時方才恍然大悟。
敢情這小妮子,竟替她存著這樣的盤算呢!
沒能嫁給睿王做妾,便是不思進取了?
常喜這個想法,真真讓商嬌哭笑不得。
單單一個睿王府的侍妾,都已讓這丫頭如此看重……若她告訴她,睿王不僅要納她為妾,更要封她誥命,立為側室,卻被她決意拒絕……
這丫頭恐怕會氣得掐死她這不成器、不會為自己將來盤算的小姐!
重重地嘆了一口氣,有感而發,商嬌不由吟道:「百囀千聲隨意移,山花紅紫樹高低。始知鎖向金籠聽,不及林間自在啼。」
果然,吟完這首詩,商嬌成功地看到常喜臉上出現了蒙圈的表情。
「小姐,你在說什麼?什麼意思?」常喜完全理解無能。
商嬌也不解釋,只拍拍常喜的肩膀,語重心長道:「常喜,你還小吶,哪裡知道自由之可貴啊!況且,這些王侯將相之家,豈是我們尋常百姓可輕易入得的?所以啊,謝謝你為我的將來的盤算,但你家小姐有自己想要的生活,你就甭為我這不成器的小姐擔憂了,啊?」
說罷,商嬌一拉被子,蒙頭繼續睡自己的白日大覺。
任由常喜怎麼推搡,喚她,她徑巋然不動。
最後,常喜無奈,只得一跺腳,轉身出門去了。
安思予今日下工倒是頗早。
急急地回到家來,待看到商嬌正在廚房裡幫著安大娘端飯端菜的背影,近兩月來的心神不寧,在此刻終是安寧了下來。
他從來都相信,她會回來。
但他亦怕,那個權貴之人,不會放她。
所以,當看到她真的平安無恙地歸來,他既不意外,也頗感意外。
不過還好,她總算是平安回來了。
想到這裡,安思予不由長長地鬆了一口氣。
上前幾步,他立在她正在桌前忙碌的身影背後,淺笑著問道:「回來了?」語氣雲淡風輕,似什麼事都沒有發生。
商嬌聞聲回頭,看到兩個月沒見的安思予,又驚又喜:「安大哥,你回來了?」
安思予點點頭,笑問道:「如何,這兩個月還好嗎?」
商嬌聞言噘了噘嘴,點點頭,又搖了搖頭,「一言難盡。」
安思予見她表情猶豫,料想有事,恰此時安大娘正從廚房走了出來,招呼大家吃飯,遂也不再多談,只淡聲道:「既是一言難盡,那待會吃完飯,安大哥便聽你慢慢說。」
當下四人圍坐在院中小桌,吃起了晚飯。今日因著商嬌回來,安大娘顯得特別高興,不停地給商嬌挾菜,將商嬌碗里的飯菜堆成了一座小山。安思予也興緻頗高,與商嬌時而交談幾句,問問她睿王府的情況。
只常喜一人卻一言不發的吃著菜,似有滿腹的心事,神情也是懨懨。
商嬌只當常喜還在為今早的事情與她堵氣,所以也沒往心裡去,只待她過了這陣兒,知道她對睿王的真實態度,便也就打消了讓她嫁入「豪門」的心思。
吃罷了晚飯,安大娘便上工去了,常喜許還氣不順,只說頭疼,便徑回小屋睡了。
於是,小院中便又只余了商嬌與安思予兩人。斷斷續續下了一天的大雪此時業已停了,商嬌索性便點了燭,坐於院中,將近兩個月發生的所有事情,大致與安思予說了一遍,只略去了睿王醉酒那夜,所發生的事情。
安思予靜靜地聽說,心裡卻已掀起了驚濤駭浪。
自上次商嬌回來休沐時,說起睿王允她休沐之事,可在此之後,睿王卻再沒放過商嬌回來,他便知商嬌在睿王府里出了變數。
只一路聽來,安思予覺得,商嬌卻並未將那真正的變數告訴他。
睿王何以會突然向商嬌提出納她做側室的要求?
商嬌何以會如此堅決的拒絕?
這中間,似乎缺了某些連貫的事情。
這讓安思予的內心充滿了不安。直覺告訴她,商嬌與睿王之間,可能發生了什麼不能告訴他的事情——亦或是商嬌羞於啟齒,不欲讓外人所知曉的事情。
但商嬌不說,他也不便問。
他只知道,商嬌對睿王當真無意,這便足夠了。
至於其他的,他不用去刨根問底。他相信她可以憑藉著自己的智慧與能力,妥善處理好所有的事情。
一如她在睿王府中,明著是用宮花與霜炭為王府創收,讓睿王認為她只是奇淫巧技,暗中卻悄悄將這些東西造賬,讓睿王看到她真正的價值,是以再不敢小瞧於她,方才放她離府。
只是,這一步棋,她走得太險。
安思予想來,只覺憂思無比。
「商嬌,你可曾想過,你祭出賬冊的事,是一柄雙刃劍。你讓睿王看清了你真正價值,知道了你的能力,是以不敢再將你與其他女子等同視之,輕易將你納入王府。可他既知了你的價值與能力,今後若他有求於你,只怕你便不易推脫。又或者,你這些超乎常人的能力,日後更會吸引他……若他有朝一日,再不能對你放手,執意要將你禁錮到他身邊,你又要怎麼辦呢?」
身為男子,他幾乎可以將睿王的心思揣摸得十之八九。
初見時,他只當她是個稍有趣味的寒門女子,逗弄招惹,只是圖個有趣罷了。
待發現商嬌知道了他的家世,有意迴避於他,他頗感意外之餘,只當是商嬌扭捏作態,是以乾脆以真實身份以對,以為商嬌得知他便是當朝權貴之後,便會改變初衷,對他投懷送抱。
當商嬌面對他睿王的身份,卻仍是拒絕時,他氣怒之餘,也許也生出一絲不服輸的意味,是以借故將她召入王府,想以名利富貴誘之。
可是,入得王府的商嬌,卻仍是行事低調,淡泊,並不為王府的富貴奢華所動,甚至一意的只想出府,為此還祭出他不能拒絕的殺手鐧,讓他看到她的價值與能力……
這一步步走下來,睿王只怕會越陷越深,越來越不想放手。
所以安思予覺得,睿王此次會答應放商嬌出府,只怕只是暫時的,甚至是一種以退為進的策略。
便如釣魚一般,若一把將魚竿提起,魚兒反倒容易脫鉤溜走——非得要拉一拉,松一松,反覆遛上一段時間,待魚兒筋疲力竭之時,再收繩釣起,便可不費吹灰之力。
若當真如他所想,那睿王對商嬌,只怕已是勢在必得。
商嬌顯然也明白安思予的顧慮,她悠悠一嘆,道:「我也知道,如睿王那般的人物,江山美人兩相權衡之下,江山必為他的首選。是以,我今日祭出賬冊,也是萬不得已的下策。不如此做,我今日能不能離開王府都得兩說……更何況,當時東家也在場,也想接我出府。若我執意離開,睿王又執意不放,那我們雙方勢必會有所衝突……我豈能讓東家為難?」
「……」商嬌提及陳子岩,安思予一時無言,神情中,浮起一絲黯然。
商嬌沒有發現安思予表情的變化,徑自又道:「我原先做賬的目的,便是想著睿王執意不放我走時,交換自由。如今這般,便也算是求仁得仁吧。況且如今我已經出了王府,再不受睿王約束,今後與他疏遠一些也便是了。」
說到此處,商嬌又想起自己無意間聽李嬤嬤講起的那段宮廷秘辛,不由心中酸楚,長長一嘆。
「其實說到底,睿王也是可憐人。他想留我在身邊,與其說是做夫妻,不如說他只是想有一個可以說說話兒的朋友而已。若他今後斷了對我的心思,我與他說不得還真能成為好朋友呢。」
聽商嬌說完這段話,安思予的唇微微動了動,似乎想說什麼,最終卻什麼也沒說。
那欲說還說的情思,那揪心揪肺的拉扯,那輾轉反側的渴求……
若當真能說斷就斷,哪還會怨憎會,愛別離,求不得這世間至苦?
可這些話,安思予如何開口與商嬌說呢?
他不也入了這求不得的魔障,遍嘗這至苦滋味了么?
「對了,」商嬌說完自己的事情,突然想到一事,於是撞撞陳子岩的胳膊,問道:「別光顧著說我,穆顏姑娘近況如何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