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77、自戧
277、自戧
商嬌離去前的話猶在耳邊回蕩,高小小聽著商嬌的腳步漸漸走遠,一直壓抑在心間的恨痛、自責、不舍如開閘的洪流般傾瀉而出,瞬間將她淹沒。
牢門落鎖的那一刻,高小小猛然轉頭,死死地看著商嬌離去的背影。
就是這個女子,搶了她高小小平生最愛的男人,讓她從來順遂、驕傲、飛揚跋扈的人生,從此有了陰影。
她至今還記得,第一次在大街上,她撞見商嬌與陳子岩攜手離去,看著他們頭並著頭,肩並著肩的背影,如此親昵,如此般配……
她的心裡是如何的憤怒與失望!
那滔天的怒火,似乎可以將她整個人摧毀殆盡。
於是,她故意找商嬌尋釁、生事,故意在她面前表現出她與陳子岩才是天造地設的一對;她趁著商隊遭劫,陳氏大亂之時,刻意將她引到遠在千里之外,山匪出沒的隨州,想看她被山賊所擄、所侮;更有甚者,她闖入陳子岩與她的住處,刻意出言相辱,在漫天風雪的寒夜裡,將她趕出門去……
高小小曾不止一次的想過,若這個世界上沒有商嬌這個女人就好了。
若商嬌死了,這個世界就太平了。
可是,在她派金柳刻意侮辱商嬌的惡事被陳子岩發現,陳子岩對她痛惡至極,甚至讓她一度以為陳子岩會休棄、厭棄她的時候,卻是商嬌出面維護著她,勸說著陳子岩重新審視他們的婚姻,給了他們的婚姻繼續延續的可能;
在高氏、陳氏出事之後,在所有人避他們惟恐不及的時候,唯一一個站出來替他們澄清、給予他們幫助,甚至以命相護的人……
卻只有這個她平生最恨的人。
而現在,高氏一族,她的父母、她的族人都統統背負謀逆罪名,命喪刀下。她所有的倚仗都沒有了。她所生的孩子,從出生伊始,便註定為奴,被人發賣,過著豬狗不如的人生。
而就在她萬般絕望,萬念俱灰之時,是商嬌接回了陳子岩的母親,如今又收養了她的孩子,讓她不必為這一老一幼擔憂傷神,便是死了也魂魄不安,不敢去見陳子岩九泉下的靈魂。
此時此刻,高小小突然發現,興許,她這一生,真的做錯了很多事。
她與商嬌,不過是愛著同一個男人而已。
所不同的是,商嬌愛陳子岩,愛得尊嚴,愛得剋制,也愛得從不會傷害任何人。
可她卻仗著自己家族勢大,頻頻施手,招招狠毒,欲取另一個無辜女人的性命,剝奪她身為女人的尊嚴。
她欠商嬌,實在太多,太多。
可是,她現在的醒悟,卻實在太晚,太晚……
想到這裡,高小小再不顧自己剛剛才生產完,尚還孱弱無力的身體,突然掀被坐起,拼盡全力扶著牢房一面的黑牆,下地站起。
「商嬌!」她向著商嬌的背影再次疾呼出聲。
正與牧流光、常喜慢慢向外行去的商嬌,聽到高小小喚她,以為高小小尚捨不得孩子,遂應了一聲,本能地扭頭向高小小的方向看了過去。
只匆匆一眼,商嬌立時大駭,渾身的汗毛都豎了起來。
只見高小小不知何時,竟拖著產後乏力虛弱的身體,搖搖晃晃地站了起來。她面色蒼白如紙,眼眶深陷、發黑,披頭散髮,形容似鬼,正隔著圓木圍成的牢門,深深地、絕望地看著她,嘴唇翕合著,似有千言萬語要對她說。
而她的身上,是一身看不出顏色的囚衣,因著生產,更是血污不堪。此時她站在那裡,竟有血順著褲管汩汩流下,在牢房潮濕的地面上,泅出一灘血跡。
這一幕讓商嬌只覺頭皮一麻,直覺地高呼:「高小小!你在幹什麼?」
高小小到底知不知道,剛生產完的婦人,這樣陡然下床直立,是極易引發血崩的啊!
商嬌邊吼邊抱著孩子疾走兩步,正想喝令高小小躺回床上,又想讓獄卒開門,回牢看看高小小的狀況,卻見高小小似對她的呼喝聽而未聞般,陡然間雙膝一彎,便直挺挺地跪在了商嬌面前。
「商嬌姑娘,高小小此生做了太多對不起你的錯事,也害了你與子岩一生。此生已盡,恨錯已難返,小小在此只求姑娘,善待子岩這唯一的一點血脈,讓他平安順遂的長大。姑娘大恩大德,小小來生做牛做馬,結草銜環以報!」
高小小說完,兀自伏倒在地,「砰砰砰」地朝著商嬌的方向,磕了三個響頭。
「……快開門!」商嬌聽高小小說完那如同遺言般的話,心中頓知大事不好,急得轉身沖著身後尚還一臉愣怔的獄卒大叫。人已率先撲到牢門前,使勁拉扯著牢門的鎖鏈。
「高小小,你不要做傻事!」她急得大吼,汗如雨下。
這邊廂,也情知事情不好的牧流光一把揮開了呆傻在自己身後的常喜,返身飛快折回,邊跑邊拔出了自己那削鐵如泥的流光劍……
但是,一切都遲了,太遲了。
就在流光劍「咣」的一聲,斬斷了牢房的鎖鏈,商嬌推開牢門飛奔而入之時,高小小已直身站起,最後一次留戀地看了一眼商嬌臂彎中的孩子,突然仰頭一聲愴呼:「子岩哥哥,我來了!」
說罷,她也不知哪來的力氣,眼一閉,向著牢房堅硬的黑牆飛身撲去,速度快得令剛剛搶身而入的牧流光也措手不及……
只聽「咚」的一聲悶響,高小小的頭狠狠撞到牆上,倏時間血花四濺,鮮血迸流,高小小也似被抽了筋髓一般,無力地歪了在牆上,順著牆壁慢慢栽倒在地上。
鮮血濺到黑牆上,如一幅潑墨的牡丹,潑潑散散一片,鮮紅而詭異,空氣中頓時瀰漫著血腥的氣味。
商嬌懷抱著孩子,瞠目結舌地看著這一幕,只覺得腦子如浸了水的棉花,白花花濕漉漉一片,什麼也不能想,什麼也不能做,甚至連想說句話都說不出來,就這般傻傻地站著,站著,精神恍惚,如置夢中,渾身沁涼,不住地顫抖。
直到牧流光蹲下身去,探了探高小小的鼻息與脈博,隨即沉著臉站起身,向商嬌無奈而又惋惜地搖了搖頭……
商嬌方才如夢初醒,抱著孩子,痛哭失聲。
「高小小,高小小!你就是一個混賬!」她跳著腳,朝著高小小癱倒在地的屍體聲嘶力竭的潑口大罵,眼淚疾速湧出眼眶,讓她幾乎看不清眼前的一切。
「你毀了我的一切,你讓我失去子岩,失去原本可能的幸福……現在憑什麼還要讓我幫你帶孩子,你憑什麼?你是當娘的人啊,你怎麼可以……你怎麼可以這麼輕易的就放棄自己的生命?你怎麼可以不管你的孩子?你讓我看不起你,看不起你!……」
商嬌就這樣邊哭邊罵,哭到頭昏眼花,罵到語無倫次,卻是心如刀絞,痛不欲生。
直到此刻,商嬌才明白過來,何以高小小剛剛與她的話中,語氣是如此的凄涼與絕望。
原來,自從知道陳子岩過世,她便早已生了死志。只因腹中尚有陳子岩的孩子,她才拚卻全力,在這暗無天日的地牢里,苟延殘喘地活到今時今日,直到孩子平安降生,她眼看著商嬌抱走了孩子,知道孩子今後生活無虞,這才自戧了此殘生。
高小小,這個讓她又痛又恨的女人,竟以這樣慘烈的方式,結束了自己的一生。
那她曾經的痛、曾經的怨、曾經的不能原諒……
到了如今,還剩下了什麼?
懷裡的嬰兒似感受到了商嬌的憤怒與悲痛,張了張嘴,「哇」的一聲也大聲哭了起來。
凄厲的啼哭聲,和著商嬌的悲啼,在這滿是冤氣,黑暗陰冷的牢房裡盤旋著,經久不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