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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 年少不識苦滋味

  苦的滋味,在少年時莫過於沒有吃食。

  對於吃的痛苦的體驗,先是從聽覺來的。長輩們說起那段缺吃少食的辛苦路,聽著聽著也不免心裡凄涼。阿婆四十多歲就是一個人拉扯幾個孩子了。阿公為了混一口飯吃,和一伙人去了海南,聽說發黃腫死在了半路,至今家裡連墓地也沒有。大伯十來歲跟著人家飄洋過海下了南洋,到死也沒回過家鄉。大姑和姑父因為捱不住飢餓,連教師也不當了,回農村耕田。山坡上哪些草根、樹葉有毒,哪些枝丫的嫩芽可以吃,阿婆很早就教我辨認。她說得那麼頭頭是道,我聽得也津津有味。過了一會兒,她又含著淚水補了一句,「野菜還是不吃的好,那東西越吃越覺得餓,越餓越吃,晚上睡覺直流口水咧。」

  不知是阿婆教導好,還是我天性聰慧,我從小便學會了野外覓食。春雨下了,天剛蒙蒙亮,我拿把小鏟子扛著一隻竹箕向小河走去。河兩岸是野生的竹林,地里的筍芽要破土了,開始挖竹筍了,竹筍切成薄片,泡在水裡一兩天,可以鮮炒著吃;那挖的竹筍多了,也可以熏成筍乾。即使別人趕了頭早,我也能從鬆土的半點蛛絲馬跡或林子深處掏出筍芽來。竹箕從不落空。

  下雨的時候,農村人待在家裡,幹得最多的還是做豆腐。東家洗石磨了,西家也開始泡豆子了,家家都忙著,孩子都樂開了。那些日子,我懂得了黃豆全身都是寶,豆漿做成豆腐,漿水上面那層用筷子一刮就成了腐竹,豆腐渣可煎成餅子,豆皮拌著姜葉煮熟了也是一道菜。我打小對食物沒有什麼挑剔,只覺著有吃的就行,新鮮的就好。細的,粗的,軟的,硬的,都那麼有滋有味。

  阿婆不懂得什麼是儒家思想,也不知道中國有個孔子先生,她不識字,但她會念《三字經》,念起來就象唱歌那樣——「人之初,性本善。性相近,習相遠……」。她常常對我說,小孩子不要去守別人的吃,看著別家吃東西,要趕緊走開;自己家有吃的,不管人家是在這裡作客,還是路過,都要先端給別人吃,自個兒再吃。

  我疑惑地問,為什麼對人家和對自己不一樣。阿婆答,叫你這樣做,你就這樣做,錯不了,要不別人說你沒家教呢。我那樣做了,我卻錯到心底里去了。

  農忙的三月又是青黃不接的三月。但那個三月,我有了同學,她們吃過午飯又來上學了,看見我還在躬著腰一撮一撮地插秧,一個個跳進田裡,一字拉開來幫忙,雖都是小學生,可那個不是一會走路就上山下田的,一群小孩的陣勢彷彿回到了生產隊。很快,一壟田裡都插滿了秧苗。雖然有些東倒西歪,爸媽也不計較,催我快回家吃飯去上學。

  我想啊,阿婆不是教導我要好客嗎,同學們幫了忙,更得叫上她們一塊去家裡吃飯了。我熱情地邀請她們,一進家門就揭開鍋,拿筷,端碗。她們也餓了,大概回家也沒多少吃的,個個如老虎下山,人人嘴裡都在不停地嚼,臉上又不斷地笑。

  「樓兒,樓兒。」阿婆提著一隻潲水桶回來,進門后桶也不放下,扯著我進了裡間。「鍋里的都給同學們吃了,你爸媽回來吃什麼啊。」我驚慌得舌頭都僵了。

  媽也回來了,她拉開阿婆的手,「不吃也吃了,都是孩子,都餓,別讓她們聽見了。」

  「那大人怎麼辦?一天吃多少米都量著呢,總不能把明天的米吃了,這十頭半個月都得耕田種地,哪一天不吃都沒力啊。」

  「那就把留給晚上的米拿來煮了吧。」

  「也只好這樣了,下午你們還要出工呢,晚飯就不吃了。『人是一盤磨,睡下就不餓』。晚上早點睡吧。」阿婆叨叨嘮嘮,一臉無奈。

  阿媽沉默了。我的眼淚大滴大滴地滾下來。

  那一晚,我獃獃地躺在床上,席下的稻草讓我聞到了米的清香。我聽見阿爸的水煙筒抽得格外地猛,「咕咚,咕,咚……」像小學閣樓上的大吊鐘在敲。我聽見阿婆的水煙壺不停地響,「嘟、嚕」,「嘟、嚕」。我聽見肚子在癟癟地叫,我迷迷糊糊地睡去。那一夜,我夢見我進山砍柴,叢林密樹中迷路了,不知走了多遠,天黑了還在山裡轉,無意中發現一塊大崖石有條可容身的細縫,擠進去原來是個山洞,裡面堆滿了食物,一袋袋的穀子,一塊塊的熏肉,我拚命的抱,又怕強盜回來,又慌張地跑,一路跌一路撞,跑到半路就唬醒了。

  也是另外一個三月,阿婆病了,不得不住院。爸媽匆匆把她送到鎮上的醫院,又匆匆地回去了,家裡要泡谷種,要犁田,耽誤了農時一季就荒了。我背一小捆木柴,拎一小鋁鍋,跟在後面。臨走的時候,爸把十塊錢放進我手裡,說:「你雖小,很懂事了,把阿婆照顧好。明早到圩上買點新鮮的瘦肉,熬點湯。」我接過錢,神色莊嚴地點點好,一瞬間,我平生第一次感覺到了我的價值。

  肉買回來了,可刀很鈍。這是醫院灶房裡的一把公用菜刀,又大又重,鋸來鋸去也沒切好一塊肉。同在灶房裡煮吃的人看見了,笑笑:「你這孩子,可憐見的,人還沒刀重呢,怎麼切。我來幫你。」那人拿過刀,三下兩下便弄好了。生火的時候,由於沒有碎柴草引火,很是費了一番周折,吹火吹得我一把眼淚一把鼻涕,臉上、脖子上沾滿了煙灰。

  是夜,我和阿婆擠在醫院走廊過道的一張臨時床上。院子里的樹影影綽綽,月色溶溶,高高的一輪滿月,在深藍的夜空中分外地白亮。阿婆的手摩挲著我的頭,喃喃私語:「樓兒,勤奮讀書,讀書是你的唯一出路,讀好書才能進城吃公糧去。別象大姑那麼傻,吃上了公糧還跑回來。捱了一時的苦就不用捱一世的苦了……」

  阿婆的叮嚀點燃了我的希望,我開始有了理想。無數個夜晚,當我趴在煤油燈下,我唯恐學漏了一個字。無數次清晨,我一圈又一圈地繞著球場跑步,我在心底里暗下誓言,要鍛煉好身體,一定要考上大學。雖然每月從家裡背三十斤米到學校,一天一斤米,一元菜錢;雖然晚上下了自習課,肚子餓得難受時嚼半根蘿蔔乾,再喝點白開水充饑。因為有了追求理想的勇氣和力量,這一切都不算得苦。

  當我拿著大學的錄取通知書離開村莊,村裡的人送出老遠,他們慶幸我跳出了農門。我卻知道,我的心沒有走,因為我的根在那裡,那裡有生我養我的土地。

  多年以後,當我真正懂得那句俗語「當了家方知柴米貴,生了兒方知父母恩」,重新打量那些流去的苦,想用大魚大肉去孝敬年邁的父母,補償那一頓因為我而沒得吃的晚飯時,他們已經兩鬢斑白,牙齒脫落,還有高血壓、心臟病,想吃也吃不了,吃了也受不了。

  世事總是讓人的心愿殘缺地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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