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霧(3)
「真,你和他談這些有什麼用處?我們愈對他解說,他就愈弄不清楚。」吳仁民把周如水的話通盤想了一番,他似乎看透了周如水的心。他知道和周如水再辯論下去,也不會有什麼結果。他有些可憐周如水,但是他不願意再談論這件使他們大家都不愉快的事情。他說話時還帶了一點怒氣,.然而這怒氣已經是很淡很淡的了。「如水這個人服的不是理論,是事實。我們的話他聽不進去。但是張若蘭,她也許有辦法……」
「張若蘭?哼!我就不相信,」陳真冷笑一聲,打斷了吳仁民的話頭。他還想說下去,房門上忽然起了短而輕的叩聲。
「她來了,」周如水站起來低聲說,露出快活的但多少帶一點激動的笑容走去開門。一切不愉快的思想都飛走了。
房門一開,外面現了張若蘭的苗條的身子,她溫和地微笑著。
「原來這裡有客,我不打擾周先生了。回頭再來罷,」她剛要走進房間,看見裡面有男人的背影就停了腳步遲疑地說。
「不要緊,請進來。都是熟人。陳真和仁民你都見過。請進來坐坐罷,」周如水聽說她要走,就慌張起來,連忙殷勤地挽留道。
張若蘭也不再說話,只是唯唯地應著。她走進來,和他們打了招呼,便在一把桃心木的靠背椅上坐下,正坐在陳真的斜對面。
「好久沒有看見密斯張了。前幾天在劍虹那裡聽說密斯張搬到這裡來住。瑤珠很想來看你。本來她在家裡很悶,也該到外面玩玩,只是她這幾天身體不大好,所以沒有來,」吳仁民看見眾人不開口,便客氣地對張若蘭說。
「要吳太太從那麼遠的地方來看我,倒不敢當,」張若蘭客氣地回答,她的臉頰上因微笑現出了酒窩,這把周如水的眼光吸引住了。周如水的眼睛始終沒有離開過她的臉頰。但是她完全不曾注意到。她只顧說下去:「我早就想到你們府上去看吳太太的,只是我忘記了你們的新地址,前兩天才從劍虹先生那裡問清楚了。」歇了歇她又問:「吳先生近來還在寫文章嗎?好久沒有在雜誌上見到你的大著了。聽劍虹先生說,你近來在翻譯一部《法國革命史》,很用功。」
「那不過剛剛開了頭,近來因為瑤珠身體不好,所以我的工作也做得很慢。」
「吳太太的身體素來不大好,應該多多休息。近來沒有什麼病痛罷?吳先生,你最好勸她到這裡來住幾個月,對她的身體也有好處,」張若蘭懇切地說,她很關心吳仁民的妻子的健康。
吳仁民感謝地看她一眼,然後說:「其實她也沒有什麼大病,就是身體弱。不過她有一個壞毛病,她愛操心。無論什麼事情,她總要親手去做,一點小的事情,也不肯放過。她對我太好了,我的一件小事情也要她操心。我勸她,她總不肯聽我的話。她的固執就和陳真差不多。陳真拚命摧殘自己的身體,我們勸他,他也不聽。』他這個人也是沒有辦法的,」吳仁民覺得自己的語調漸漸地變得傷感了,便突然把話頭拉到陳真身上,同時又望著陳真一笑,使聽話的人忘記了瑤珠的事情。
「你真正豈有此理,居然當面罵起人來了!」陳真帶笑地接嘴說道。
這一來眾人都笑了,就這樣驅散了房裡的憂鬱的空氣。
「是的,吳先生的話並不錯,陳先生的身體的確應該當心。我們看見他的書一本一本地接連出版,好像他寫得比我們讀的還要快。我就有點替他耽心。劍虹先生常常對我們談起這件事。劍虹先生說陳先生好像是個不知道未來的人。陳先生,你說對不對?」張若蘭說罷,關切地看了陳真一眼,略略低下頭去微微一笑。
陳真用感激的眼光回看她,他的臉上忽然有一道光掠過,他微笑了。他自語似地說:「總之,你們都有理……」還有一句話卻被他咽在嘴裡了。
「陳先生,你近來不常到劍虹先生那裡去罷。佩珠那天還談到你,還有蘊玉,她也……」張若蘭吐字非常清楚,她說普通話不大習慣,所以說得很慢。陳真沒有注意到這個,因為這時候他略略仰起頭看天花板。他不等她說完便插嘴說:「我近來事情多些,所以沒有到劍虹那裡去。密斯張一定常去的。佩珠近來還好罷。還有那位密斯秦,近來看見嗎?」蘊玉就是密斯秦的名字,因為張若蘭剛才提到她,所以他也問起她。他知道她是張若蘭的好友。而且他曾經根據《三個叛逆的女性》1這書名,給他在李劍虹家裡常常看見的三個少女起了「三個小資產階級的女性」的綽號。那三個少女就是:張若蘭、秦蘊玉和劍虹的女兒李佩珠。他覺得一珠,一玉,一蘭,恰恰可以代表小資產階級的女性的三種典型,所以給她們起了這個綽號。
「啊,」張若蘭帶笑說,「說起蘊玉,她就在這裡。我們只管談話倒把她忘記了。她現在還在我的房間里。她不知道你們兩位也在這裡,她聽見我說周先生在這裡,她想見見周先生,所以要我來問一下。」她把眼光掉轉到周如水的臉上問道:「周先生,就是我上次和你說起的那個同學。你願意見她嗎?」
周如水的眼睛這些時候就不曾離過張若蘭的臉頰,現在聽她說秦蘊玉要見他,心裡高興得了不得,連忙站起來催促似地說:
「那麼就請密斯張馬上把她請過來罷。」
張若蘭帶笑地答應著,出去了。門開著。周如水懷著一顆跳動的心等了一會,張若蘭伴著一個比她稍微高一點的女郎走進來了。
在陳真的眼裡現出了那個曾經對他表示過好感的姑娘的丰姿:一個長身玉立的女子,一張瓜子臉上並沒有什麼特徵,因為各部分都安置得恰到好處。是一個明眸皓齒的女郎,而且打扮得很摩登,燙頭髮,畫細眉毛,抹粉,還擦了鮮艷的口紅。她穿著一件黃色印度綢的小花的長旗袍,腳上穿的是一雙高跟鞋。「又是一個小資產階級的女性,劍虹家裡的三女性這裡已經有了兩個了,」陳真想著,忍不住在心裡暗笑。
吳仁民也認識秦蘊玉。所以張若蘭單把周如水給她介紹了。周如水非常高興,他把她們兩個讓到那張大沙發上面坐下,自己卻坐在旁邊的靠背椅上。他非常注意秦蘊玉的說話和舉動。他馬上覺得秦蘊玉很可愛,不過他也明白她是一個不容易對付的女子。秦蘊玉雖然比張若蘭更美麗,更活潑,但是她的鋒?太露,倒不如張若蘭穩重一點好。張若蘭帶了不少東方女子的溫淑的風味。
秦蘊玉的嘴厲害。她和周如水雖是初見,卻很大方地對他發出不少的問話。但同時她又不使別的客人冷落,她的眼光好像就在房裡每個人的臉上不斷地輪流轉動一般,使每個人都覺得她在對他說話。有她這個人在這裡,房裡就顯得十分熱鬧了。她和周如水談得最多。她問他關於日本的風俗人情,又問起日本文壇的現狀以及他對於日本作家的意見,因為她是研究文學的。周如水自然詳細地一一回答了她,他並且趁這個機會把他所崇拜的童話作家小川未明大大讚揚了一番。但是她對於這位作家並沒有多大的興趣。引起她的注意的還是那位以《放浪記》出名的青年女作家。於是周如水又從箱子里取出那個女作家的半身照片給她看。同時周如水又簡略地敘述從下女變成日本近代第一流女作家的她的放浪生活,又敘述他和她的會見,並且提起她在書中說過的「男人都不是好東西」的話。這些話果然引起了眾人的注意,尤其是給秦蘊玉喚起一種渴望,這渴望究竟是什麼,她自己也說不出來,只是她覺得心裡有點空虛似的。
「在中國,生活太沉悶了,」秦蘊玉自語似地低聲嘆息說。
「其實活在世界上就不見得不沉悶,」陳真嘲笑地說。
「為什麼?」秦蘊玉忽然掉過頭看陳真,她的鋒利而活動的眼光不停地在他的臉上閃動,逼著他答話。
「因為我住在日本就跟住在中國一樣,」陳真避開了她的眼光冷冷地答道。
「這是偏見,我不贊成!在日本究竟好得多!」周如水馬上起勁地打岔道。他在日本住了七年,得到的全是好的印象,所以他看見人就稱讚日本的一切。
「那麼你問問仁民,他也在東京、京都兩處住過幾年。難道他也有偏見?」陳真搶著爭辯道,但是他並沒有動氣,臉上還留著笑容。
吳仁民正要開口,卻被秦蘊玉搶先對陳真說了:
「陳先生,你一個人是例外。讀你的文章就知道你這個人不會有什麼愉快的思想。」
「然而我也常常在笑。有時候我也很高興,」陳真平靜地,甚至帶了嘲弄的口氣說。
「我不相信!這是不可能的,」秦蘊玉努了嘴答道。
「這就怪了,密斯秦,為什麼你會不相信?為什麼又不可能呢?」陳真笑起來,他對於她的故意追逼的問話倒感著興味了。他平日最討厭沉悶的談話,卻喜歡熱烈的辯論,即使是強辯,他也不怕。
「因為你的文章我差不多全讀過。我知道你是拿憂鬱來培養自己的。你那股陰鬱氣真叫人害怕!」秦蘊玉側著頭,用清朗而緩慢的聲音,半開玩笑半認真地說。
「那麼你不要讀它們就好了,」陳真依舊淡淡地說,可是他的心境的和平被她的這段話擾亂了。憂鬱開始從他的心底升上來。他努力壓制它,不願意讓她看見他的心境的變化。他甚至挑戰似地加了一句:
「我不相信我的文章你全讀過。」
秦蘊玉微微一笑,正要開口說話。張若蘭在旁邊露出一點不安的樣子,把身子靠近秦蘊玉,輕輕地在秦蘊玉的肘上一觸。秦蘊玉略略回頭看了她一眼。
「陳先生,你不相信,哪天到我家裡去看!你的書我本本都有,而且讀得很仔細。你不相信,可以問她!」秦蘊玉說,她帶笑地指著張若蘭。
張若蘭本來希望她換一個話題來說,但是到了這時候卻不得不開口了:「是的,陳先生,她說的確實是真話。我還借過幾本來讀過。」
陳真說不出話來。他有點窘,心裡想:三女性中的兩個在一起,說出話來都差不多。吳仁民和周如水在旁邊看見他的窘相,不覺感到興趣地笑了起來。
張若蘭在秦蘊玉的耳邊低聲說了兩三句話,秦蘊玉回頭微微一笑,然後掉頭去看陳真。她稍微側著頭,兩隻亮眼睛就在他的臉上轉動。她也跟著他們在笑,用手巾掩了口,全個身子因了笑而微微地顫動。
陳真的眼光透過眼鏡在她的臉上和身上掃了一下,心裡想:「三女性中倒是玉最能引誘人!」但是他馬上又把眼光掉開,去看掛在牆壁上的房間價目表,不再想她了。
「陳先生,我覺得你的每本書裡面都充滿著追求愛的呼號,不管你說這是人類愛也好,什麼也好。總之你也是需要愛的。我想,你與其拿憂鬱來培養自己,不如在愛情里去求安慰。劍虹先生也說你故意過著很苦的生活,其實是不必要的。你為什麼不去追求愛情?為什麼要這樣地自苦?陳先生,你為什麼不找個愛人組織一個小家庭?我不相信就沒有一個女人喜歡你!……」秦蘊玉對陳真說。但是她的話還沒有說完,就被吳仁民打斷了:
「密斯秦,算了罷,你對他說這些話,就等於對牛彈琴。我們剛才還勸過他。他連生命都不要,還說什麼愛情?說什麼女人?他這個人好像是一副機器,只知道整天轉動,轉動……」
陳真沉默著,他的臉上帶著微笑,但是他的心開始在痛了。
秦蘊玉依舊側頭看陳真,一面回答吳仁民道:「我不相信陳先生就是這樣的人!方才周先生不是說《放浪記)的作者寫過『男人都不是好東西』的話嗎?這句話是很可玩味的。世界上沒有一個男人不需要愛情。不是我們故意挖苦男人:每一個女人總有許多男人追逐她,死命地糾纏她,不管她愛不愛他。那樣的男人到處都是。」她說了又抿嘴笑起來。
陳真的心依舊是很平靜的,他微笑地望著她,並不注意她的話。他知道她的話是有根據的。他記得劍虹告訴過他:她在學校里受過許多同學的追逐和包圍,她每天總要接到幾封不認識的景慕者的情書。她現在成為這樣的女子,和這種環境也有點關係。所以他對於她的過度的大方和活潑,完全了解,一點也不奇怪。不過他心裡暗想:「如果你要來試試你的玩弄男人的手段,那麼你就找錯了對象了。」
周如水不能夠忍耐了,便跟秦蘊玉爭辯起男人和女人的好壞來。他是這樣的一個人:心裡有什麼話,口裡總得說出來,聽了不合意的話總要爭辯幾句,不管和他說話的是什麼人。秦蘊玉的嘴也是不肯讓人的,不過她的戰略比周如水的厲害。她說幾句正經話,總要夾一兩句玩笑的話在裡面,等周如水快要生氣的時候,她又使他發笑了。這其間吳仁民和張若蘭也各自發表他們的意見,來緩和這場爭辯。陳真不再同秦蘊玉爭論了,他靠在躺椅上旁觀著。
話題從來是愈說愈扯得遠的。後來他們又談到那個下女出身的女作家,周如水看見有機會誇耀他在日本的見聞,自然不肯放過,便說:「在咖啡店的『女給』中也有幾個了不起的人物,而且在那裡面也有知道人類愛的,這也可以給陳真的主張作個證據。」他說著便對陳真一笑,其實陳真並沒有對她們正式發表過他的主張。「記得有一次我去看一個日本友人,同他一道出來,走到一個小咖啡店裡。一個年輕的女招待來招呼我們,坐在我們的旁邊談了許多話。我的朋友問她為什麼要做女招待,她的答覆是出乎我們意料之外的。她說,她愛人類,尤其是愛下層階級的人。因為那般人整天被資本家榨取,又受到社會的歧視,整天勞苦,一點快樂也得不到,只有在這一刻到咖啡店裡來求一點安慰,所以她們做『女給』的便儘力安慰他們,使他們在這一刻可以得到一點安慰而暫時忘掉生活的痛苦,或者給他們鼓舞起新的勇氣,使他們繼續在這黑暗的社會中奮鬥。她又說:『我不是來供人玩弄的,我是因為可憐人才來安慰人的……』她滿口新名詞,什麼『布爾喬亞』,什麼『普洛利塔利亞』,說得非常自然。她的年紀看起來至多不過十七八歲,相貌和舉動都有不少的愛嬌。我的朋友說,她可能是一個社會主義者。以後我也就不曾再遇見她了。想不到日本還有這樣的年輕女人。……」
「可惜周先生以後沒有去找她!說不定將來她又是一個第一流的女作家呢!」秦蘊玉說。
「可惜密斯秦不是男人。如果密斯秦是男人,我想你聽見這個故事,一定會到日本去找她,」周如水笑著說。
「是啊,我如果是男人,我一定要做一個有勇氣的男人。我想到哪裡就要做到哪裡。像那些做起事來老是遲疑不決、一點也不痛快的男人,我看也看不慣!」秦蘊玉熱烈地說。她不住地點著腳,兩顆黑眼珠靈活地在周如水的身上輪了一轉,又轉注到陳真的平靜的臉上,最後她又把眼睛掉去看張若蘭。在從陳真的臉上移到張若蘭的眼瞳上之間,她的眼光還在吳仁民的臉上停留了一下。她常常這樣地看人,她常常以為自己比男人高貴,因為好像每個男人都有所求於她。她說以上的話是指一般的男人說的,不是特別指周如水,事實上她並不知道周如水的性格。然而陳真卻以為她是在挖苦周如水。至於周如水自己呢,他一點也不覺得這些話有什麼觸犯他的地方,因為他相信自己是一個勇敢的人。
他們又談了一些話。周如水留這幾個客人在他的房裡吃了晚飯。晚飯後他約他們到海濱去散步。
這是一個月夜。半圓月已經升在海面上了。前面是一片銀波,在淡淡的月光下動蕩著,像數萬條銀色鯉魚。
在海邊散步的人並不多,有兩三對年輕的夫婦往來談笑,他們都是海濱旅館的客人。還有幾個小孩在那裡扑打。這五個人在石級上坐了一些時候,又起來閑走了一會。他們一路上談了好些話。這其間以秦蘊玉和周如水兩人的話最多,而陳真的話最少。
後來陳真告辭回去了。周如水挽留他,但是他一定要回去。吳仁民也說要走,因為他的妻子身體不好,他們兩人便一道走了。他們還趕得上最後的一班火車,從這裡步行到火車站還要花去三十多分鐘的時間。臨走的時候陳真聽見秦蘊玉問他為什麼近來不到李劍虹那裡去,他回答說沒有時間。她又說要到他的家裡去看他,又請他到她家裡去玩,同時還邀請了吳仁民和周如水。他們都答應了,他也只好說「有空一定來」。
他們去了。秦蘊玉被張若蘭留了下來,她就睡在張若蘭的房裡。
1《三個叛逆的女性》:郭沫若著的劇本。
第五節
兩天後的傍晚陳真又到海濱旅館去找周如水。周如水正和張若蘭、秦蘊玉兩人走出旅館,打算到海濱去散步,在門口遇見了陳真,便約他同去。
這一次他們去得早一點。天空中還留著一線白日的餘光。空氣已經很涼爽了。黃昏的香味和它的模糊的色彩,還有那海水的低微的擊岸聲混合在一起,成了一幅色、聲、味三者交織著的圖畫。海面上有兩三隻漁船飄動著向岸邊駛來。時而有一陣漁人的響亮的歌聲撞破了這一幅圖畫,在空中蕩漾了許久。
張若蘭今晚換了一件淡青色的翻領西式紗衫,淡青色的長統絲襪和白色運動鞋,人顯得更年輕,更活潑,更新鮮,更嫵媚。秦蘊玉也換了一件翻領的西式薄紗衫,是水紅色的,而且裡面的跳舞式的汗衫也透露出來。她走動的時候,豐滿的胸部也似乎隱約地在汗衫下面微微地顫動。下面依舊是肉紅色的長統絲襪,和白色半高跟皮鞋。她顯得更嬌艷了。
她們兩人並立在岸邊,眼望著天際,望著海。身材高矮只差一點,聲音的清脆差不多,各人把她的獨有的特點表現出來,來互相補足,這樣吸引了來往的行人的讚賞的目光。她們共有的是少女的矜持的神情。她們靠近地立著,好像是一對同胞姊妹。周如水立在她們的旁邊,帶笑地和她們談話。這晚上他顯得十分快樂。
陳真故意站得離她們遠一點。可是那兩個少女的清脆的、快樂的笑聲不斷地送到他的耳里,使他也變得興奮了。但是他一轉念間又不禁失笑起來。他想道:「我怎麼會到這個環境里來?」於是他的眼前現出了種種的速寫:正在熱烈地討論著某某問題的同志們,大會場里某人的動人的演說姿勢,亭子間里的紙上的工作,茅屋中的宣傳的談話,一疊一疊、一堆一堆的書報和傳單,蒼白而焦急的臉,血紅的眼睛,樸質而期待的臉……然後又是那長睫毛、亮眼睛,老是微笑的圓圓的臉,接著又換上畫了眉毛塗了口紅的瓜子臉。這兩個臉龐交替地出現著,而且不再是速寫,卻是細緻的工筆畫了。這兩個面龐逐漸擴大起來,差不多要遮蓋了一切。他驚奇地張大了眼睛看,發見自己確實是在這樣的環境里。前面是海,是天空;旁邊是那兩個充滿了青春的活力的少女。雖然在這兩個少女的身邊他也可以感到一種特殊的興趣,但是他覺得自己的適當位置不是在這裡,而是在那窄小的亭子間,在那廣大的會場,在那些簡陋的茅屋裡面。
她們問了他幾句話,他簡單地回答了。秦蘊玉忽然像記起什麼事情似的笑著對他說:「陳先生,你為什麼不走過來呢?你是討厭我們嗎?」
陳真坦然笑了,他沒有露一點窘相。他想了想,慢慢地走近幾步,開玩笑地說:「不是討厭,是害怕。」於是眾人都笑了。周如水接連笑著說:「說對了。」
秦蘊玉笑得微微彎了腰,隨後又站直了,她反駁道:「害怕?為什麼要害怕?我們又不吃人。陳先生,你說,為什麼每個男人都追求女人呢?你忘了日本女作家說的『男人都不是好東西』……」最後她引用了那個日本女作家的話。
眾人又笑了。周如水不同意她的話,他辯道:「為什麼男人都不是好東西?既然男人都不是好東西,為什麼你們女人又離不掉男人?」
陳真帶笑說:「說每個男人都追求女人,這句話就不對,我就是個例外。」
「真的?」秦蘊玉側過頭望著他,一面戲弄似地問道。雖然夜已經來了,但是在淡淡的月光下,他還感覺到她的兩顆眼珠光亮地在他的臉上盤旋,是那麼富於誘惑性的眼珠。他開始覺得自己的心被擾亂了,便仰起臉去看天空,月亮早已從海面升起來,是一個淡紅色的玉盤。他漸漸地恢復了心境的平和,淡淡地一笑,然後回答道:
「將來的事情誰知道!以後看罷。」
秦蘊玉第一個噗嗤笑起來,眾人都笑了,陳真也止不住笑。
秦蘊玉甚至在笑的時候,也在注意陳真的舉動。這個狡黠的女郎似乎明白地看出了他的弱點,便進一步地追逼他道:「陳先生,要是有人給你介紹一個,又怎樣?一個又漂亮,又溫柔,會體貼你,幫助你的。」
陳真掉頭看了秦蘊五一眼。他的眼光和她的遇著了。她的眼光太強烈,他不敢拿自己的去接觸她的,便掉開了眼睛。他的心跳得非常厲害,他連忙拿各種思想鎮壓它。他獃獃地望著天空,看那一輪圓月在碧海似的天空中航行,勉強地笑了兩聲,回答說:
「密斯秦,你放心,不會有人來管這種無聊的閑事。」
「陳先生的嘴比他的文章還厲害,」張若蘭在旁邊笑著插嘴說。
「他這張嘴素來不肯放鬆人,他最愛和人吵架,我們常常被他挖苦得沒有辦法。今天也算遇著對手了,」周如水愉快地附和著張若蘭的話,一面和陳真開玩笑。
「這有什麼厲害?這不過是強辯。而且他已經在逃避了,」秦蘊玉裝出嗔怒的樣子說。她看見陳真不答話,只顧在旁邊微笑,便引誘似地再問道:
「倘使我來管這閑事,我來給你介紹一個,陳先生,你說怎樣?」
陳真又抬起臉望天空,但是他依舊覺得那一對眼光在搔他的臉。他微笑著,用力鎮壓他的紛亂的心。他勉強地說了一句:「好罷,謝謝你。」他聽見周如水在接連地詢問:「誰?是誰?」又聽見張若蘭微笑說:「我知道蘊玉的花樣多。」他心裡暗暗笑著,便低下頭裝著不懂的樣子挑戰似地追問了一句:「那麼,密斯秦,你給我介紹誰呢?」
秦蘊玉起初只是微笑不語,後來便提高聲音說道:「但是,陳先生,你還沒有答覆我先前的問話!我要你先要求我給你介紹女朋友,然後我才告訴你我介紹誰。」
「然而我要先知道你介紹誰,我才回答你的問話,」陳真固執地說。
兩個人開玩笑地爭執起來,起初張若蘭和周如水帶笑地旁觀著,後來他們也加入說了一些話,這樣就漸漸地把話題引到別的事情上面去了。
不久月亮進了雲圍,天頓時陰暗起來。他們剛剛回到旅館,就落下一陣大雨。
陳真因為下雨不能夠回家,只得留在海濱旅館,就睡在周如水房裡的那張大沙發上面。
電燈扭熄了,過了好些時候,周如水還在床上翻身,陳真忽然在沙發上面低聲咳了兩三下。
「真,真,」周如水輕輕喚了兩聲。陳真含糊地應著。
「真,你近來身體剛剛好一點,你不當心,你看你現在又傷風了。你這幾天夜裡常常咳嗽嗎?」周如水關心地問。
陳真的咳嗽聲停止了,他平靜地回答道:「並不一定,有時候咳,有時候不咳。不過今天睡得早,我平常總是要弄到兩三點鐘才睡。」
「為什麼要弄到這樣遲呢?你也應該保重身體才是,」周如水同情地說。
「然而事情是那樣多,一個人做,不弄到兩三點鐘怎麼做得完?」陳真的聲音開始變得苦惱了。
「事情固然要做,可是身體也應該保重才是,你的身體本來很弱,又有病,」周如水勸道。
「但是事情是彼此關聯著的。我一個人要休息,許多事情就會因此停頓。我不好意思偷懶,我也不能夠放棄自己的責任!」陳真的苦惱的聲音在房裡顫抖著。
「其實,像你這樣年輕,人又聰明,家裡又不是沒有錢,你很可以再到外國去讀幾年書,一面還可以保養身體。你在日本也就只住過半年,太短了!……你為什麼這樣年輕就加入到社會運動裡面?」
「我已經不算年輕了,今年二十三歲了。不過我在十四歲的時候就有了獻身的慾望。」
「十四歲?怎麼這樣早?」周如水驚訝地問,「怎麼你以前不告訴我?這樣早!我想,你過去的生活也許很痛苦罷。你以前並不曾把你過去的生活詳細告訴過我!」
「個人的痛苦算得什麼一回事?過分看重自己的痛苦的人就做不出什麼事情來。你知道我生下來就死了母親,兒童時代最可寶貴的母愛我就沒有嘗到。自然父親很愛我,我也愛他。
可是他一天很忙,當然沒有時間顧到我。……富裕的舊家庭是和專制的王國一樣地黑暗,我整整在那裡過了十六年。我不說我自己在那裡得到的痛苦,我個人的痛苦是不要緊的。我看見許多許多的人怎樣在那裡面受苦,掙扎,而終於不免滅亡。有的人甚至沒有享受到青春的幸福。我又看見那些人怎樣專制,橫行,傾軋。我是有血,有肉,有感情的人。從小孩時代起我就有愛,就有恨了。……我的恨和我的愛同樣深。而且我走出家庭進入社會,我的愛和我的恨都變得更大了。這愛和恨折磨了我這許多年。我現在雖然得了不治的病,也許很快地就逼近生命的終局,但是我已經把我的愛和恨放在工作裡面、文章裡面,撒布在人間了。我的種子會發起芽來,它會長成,開花結果。那時候會有人受到我的愛和我的恨……」他說到這裡又發出一陣咳嗽。
周如水覺得自己在黑暗中看見了陳真在那裡和死的陰影掙扎的情形。沙發上沒有一點聲音。一陣恐怖和同情抓住了他的心,他竟然流下淚來,為了他的朋友。「真,真,」他接連地叫了兩聲,聲音很悲慘。
「什麼?」最後陳真驚奇地回答。
周如水沉默了半晌,費了大的氣力才說出下面的話,而且這不是說出來的,是掙出來的:「你睡罷,你需要休息,我是不要緊的。我一天又不做什麼事。只是你應該多多休息!」他又說:「是不是沙發上不好睡?我們兩個交換一下,你來睡床上好嗎?」他預備下床來。
「不要緊,這裡就好。你不要起來,」陳真接連地說,表示他一定不肯換。
周如水知道陳真的性情,便不起來了。他只說了一句:「好,你快快地睡罷。」他在帳子內低聲哭起來。
第二天早晨天剛亮,周如水就醒在床上了。他聽見陳真在沙發上翻身的聲音。
「真,」他低聲喚道。
陳真在那邊應了一聲。
「你昨晚睡得還好嗎?」他揭起帳子問道。陳真面向著牆壁,躺在沙發上。他看不見陳真的臉。
「還好,大概睡了四個鐘頭。」
「那麼你現在好好地睡一覺罷,」周如水安慰地說。但是過了一刻他又想起一件事情,便對陳真說:「你在想秦蘊玉,所以睡不著嗎?」他忍不住噗嗤一笑。
「秦蘊玉?」陳真驚訝地、多少帶了點興味地問,「你怎麼忽然會想到她?」
周如水忘了陳真昨晚上的一番話。他的腦子裡現出來那個明眸皓齒的女郎的面影,畫得細細的眉毛,塗了口紅的小嘴,時而故意努著嘴,時而偏了頭,兩顆明亮的眼珠光閃閃地在人的臉上轉,還有……他忍不住微笑地對陳真說:「我看她頗有意於你。」
「有意於我?」陳真忽然小孩似地笑了起來。「你會這樣想?真笑話!她不過跟我開一次玩笑。」
「不見得罷,看她對你的那個樣子,連我也羨慕!」
「那麼你去進行好了,」陳真說著又笑。
周如水沉吟了一會才說:「老實說我也喜歡她。不過我已經有了張若蘭,我不會跟你搶她。我勸你還是趕快進行罷,不要失掉了這個好機會。」
陳真笑了笑,不說話。
「你承認了嗎?」周如水更得意地說。
「算了罷,不要開這種玩笑了。」
「開玩笑?我說的是真話!」
「那麼你想我能夠從『小資產階級的女性』那裡得到些什麼呢?」
過了一刻,鐘響了,他們並不去注意究竟敲的是幾下。
「真!」周如水用感動的聲音說,「我勸你還是去進行罷。你的工作也太苦了。你應該找個愛人,找個伴侶來安慰你才好。秦蘊玉說得很不錯,你也應該在女性的愛情里去求一點安慰。你不該只拿陰鬱的思想培養自己。你的文章里那股陰鬱氣真叫人害怕!而且我以為她也了解你。你究竟年輕,你也應該過些幸福的日子,你也應該享受女性的溫柔的愛護。一個人生活到世界上來,究竟不是只給與,而不領受的。這個意思你應該懂得。」周如水這時候忘記了他自己也完全不懂這個意思。
「你何必這樣自苦呢?世界上又不是只有你一個人!況且連平日勸人刻苦自勵的李劍虹也以為你不必故意過得那麼苦。」周如水看見陳真不答話,便加了這兩句。
「你的意思我也明白,我很感激你的好意,」陳真慢吞吞地說。「然而我們是完全兩樣的人。你需要一個女人,你有了她,你的性情也許會改變一點,因為你現在好像是一隻斷篷的船,你是需要一張篷的,」聽到這裡周如水要分辯,他剛剛開口又被陳真攔住了。陳真繼續往下說:「我呢,我需要的是工作。我的問題不單是女性的愛情所能夠解決的。並且像我這樣整天地工作,還嫌時間不夠,哪裡有工夫講戀愛!……我生在這個世界上,並不是一件奢侈品。我希望將來我把我的短促的生命交還給創造者的時候,我可以坦然說:『我並不曾浪費地過著我這一生,』至於女性的愛護,這雖是值得願望的東西,然而我沒有福氣享受它,還是讓別人去享受罷。」
周如水沉思了一會,才鼓起勇氣說:「你的話固然也有道理,然而你也該知道事情是永遠做不完的。像你目前這樣地拚命做,固然會有成績。但是你為了這個就犧牲以後十幾年甚至幾十年的歲月,也太值不得。活得好一點,可以活得久一點。活得久一點,做事情的時間也就多一點。算起來,你的生活方法也並不經濟。而且你也應該知道我們大家都愛護你,都希望你活得好,過得幸福。」
周如水的聲音微微顫動著。他的話非常誠懇,陳真也深深地感動了。陳真幾次想打斷他的話,幾次動著嘴,但終於靜靜地聽下去了。周如水閉了嘴以後,他的話還在陳真的心上飄蕩。陳真感到一陣溫暖,好像有什麼東西正從他的心裡不住地往外面發散。他失掉了控制自己的力量。於是眼淚奔流似地淌了出來。他連忙把身子翻到裡面去,不讓周如水看見他的眼睛。他靜了一會,等到眼淚乾了,才長長地噓了一口氣,然後努力地答道:
「我知道,你的話我完全知道。老實說我也明白你們所說的道理。但是我的熱情毀了我。你們不會了解:當熱情在我的身體內燃燒起來的時候,我是怎樣地過著日子!那時候我只渴望著工作。那時候一切我都不會顧及了。那時候我不再有什麼利害得失的考慮了,連生命也不會顧到!那時候只有工作才能夠滿足我。我這個人就像一座雪下的火山,熱情一旦燃燒起來融化了雪,那時候的爆發,連我自己也害怕!其實我也明白要怎樣做才有更大的效果,但是做起事情來我就管不了那許多。我永遠給熱情蒙蔽了眼睛,我永遠看不見未來。所以我甘願為目前的工作犧牲了未來的數十年的光陰。這就是我的不治之病的起因,這就是我的悲劇的頂點了。」陳真的苦惱的聲音在這靜寂的房間里絕望地戰抖著,使得周如水的心裡也充滿了絕望。
「你使我想到了小說《朝影》1裡面的巴沙……」周如水悲痛地說了這半句,正要接著說下去,卻被陳真的驚叫聲打岔了。
「巴沙?你怎麼會想到巴沙?我和他完全不同,而且我也不會像他那樣,就死得那麼早!」陳真驚叫起來,聲音裡面充滿著追求生命的呼號,使得整個房間的空氣也變成悲慘的了。
周如水在痛苦的思想里打轉,找不到一條出路。但是他突然明白了。他知道就在這一刻陳真對於生活,對於世界上的一切,甚至對於女性都很留戀。他自己絕不願意拋棄這一切而離開世界,然而事實上他終於拚命拿工作來摧殘自己的身體,把自己一天一天地趕向墳墓。
「他為什麼有這樣大的矛盾?難道他的愛和恨竟然這樣地深嗎?」周如水痛苦地、絕望地想著,他覺得這個謎是無法解透的了。
又過了一些時候,四周漸漸地響起了人聲,好像整個旅館的人都起身了。陽光從白紗窗帷射進了房裡,照在寫字檯上面。陳真突然翻身坐起來,臉上沒有一點悲戚的表情。他咬了咬嘴唇皮,簡短地說:「這些事情不必提了。」他又加上兩句:「過去的事就讓它埋葬了罷。在我們的面前擺著那條走不完的長路!」他走到周如水的床前,揭開了帳子。他的臉上的表情堅忍而確定,沒有半點猶豫,也沒有半點畏怯。周如水不禁疑惑起來:這個小小的身體內怎麼容得下那麼多的痛苦,而在表面上又是這樣平靜,這樣堅定?他感動,他佩服。他想他自己無論如何是做不到這樣的,因為近來他每一想到自己身上,他的那個複雜的問題就來了,而且變得更加複雜。他獃獃地望著陳真的臉,忽然起了一個念頭。他想,他現在就從陳真那裡也許會得到一兩句有力的話來解決他的複雜的問題,便帶笑地問道:「你說,我的問題究竟應該怎樣解決才好?」他熱烈地期待著陳真的回答。
「你的問題?好,我先問你:你究竟需要不需要女人?」陳真直截了當地問他。
「如果我決定不回家,我當然要找一個女人。」周如水的回答依舊是猶豫不決的。
「又來了,」陳真稍微停一下,又笑著接下去,「那麼你究竟愛不愛張若蘭?」
他微笑著,沉吟了半晌,才點了點頭答道:「我想我是愛的。」
「你說說看,她對你怎樣?我看她對你的態度很不錯,是不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