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章 雨(12)
「周先生,你為什麼總是拿這些話來問我?難道你要我做一個伺候丈夫的女子嗎?難道你不相信女人也有她自己的思想嗎?」她先帶笑地問他,後來看見他受窘的樣子,她就改變了語調解釋道:「我現在只想出去做一點有益的事情。龔家姊妹笑我想做女革命家,我害怕我不配。……周先生,你不舒服嗎?怎麼臉色這樣難看?……我現在記起來了,你今天話說得很少,你是不是生病了?」她最後關心地問他。
「我沒有什麼,不過近來身體不大好,」他帶笑地分辯道,這是慘笑。他站起來,他的眼光留戀地在她的美麗的面孔上盤旋了一陣,最後說一句:「我走了。」
「周先生,你要當心身體啊!你在這裡多坐一會兒不好嗎?外面雨落得很大!」她誠懇地挽留他。「你在爹的床上躺躺也好。」
「不,謝謝你。我要走了。我可以叫黃包車,」他無精打采地說。他很疲倦,卻勉強支持著往外面走。
「你不要回去罷,你好像很疲倦。」她跟著他走,還在後面繼續說挽留的話。
「不要緊,我回家去休息一會兒就好了。你不必下來。」他用略帶凄慘的聲音說了上面的話,就走下樓去,並不到李劍虹的房間去告辭。
李佩珠站在樓梯旁邊望著他走下樓去。她想,這個人今天的舉動很古怪,說話也古怪,不曉得究竟有什麼事情纏住他。她回到房裡還在想他:她想起他過去的事情,她同情他,又為他耽心。但是過了一會她就被父親喚到前樓去。她和父親談起到f地去的事情,她很高興,她就把周如水完全忘掉了。
1蘇菲亞:指舊俄民粹派女革命家蘇菲亞·別羅夫斯卡雅,1881年因暗殺沙皇亞歷山大二世案件被捕,判處絞刑。
第十三節
周如水從李佩珠家裡出來,他覺得好像有千把刀子在割他的心。他的腦子裡好像刻印了幾個字:「愚蠢,無聊。」
他走出弄堂門口,大的雨點打在他的頭上和臉上。他並不保護它們,他只是慢慢地往前走。沒有黃包車,沒有行人。一部電車冒著雨走過了。一陣光亮在他的眼前閃耀,過後又只剩下一片黑暗。雨點蒙住了他的眼睛。
到什麼地方去呢?他覺得誰在問他,但是他身邊並沒有人。對這句問話他找不出回答來。
回家去?這個「家」字使他的心更痛。一間冷清清的亭子間,一書架的童話書,一疊翻譯好了的童話原稿,幾張女人的照片。這些女人都是他愛過的(由於他的懦弱和猶豫他終於把她們失掉了),都在他的心上留下了傷疤。他的心上已經被這些傷疤蓋滿了,如今又加上一個更大的傷痕。所以他的心痛得更厲害。
他回到那裡去做什麼呢?那個只有使他心痛的地方就是他的家!他回到那個地方,看見那些女人的照片,就記起了他一生中被剝奪了的幸福,就記起了他一生中所犯的錯誤。是的,有許多次幸福就在他的眼前閃耀,他一舉手就可以把它抓到。但是他自己卻往後退避,讓別人把幸福拿走了。他的幸福並不是被人剝奪了的,卻是被他自己斷送的。他活著只是繼續用他的懦弱和猶豫來毀壞他自己的幸福。他並不苛責自己,他的家裡分
明地留著不少這一類的證據。他已經被這些證據折磨了這許多年了。
他不要回到那裡去!他不要再看那些照片,他不要再讓那些悲痛的回憶來折磨他!這一晚他的心上已經有了那個大的新傷口,不能夠再忍受別的零碎的打擊了。
他究竟到什麼地方去呢?再到她的家去嗎?她本來也留過他在她那裡多坐一會!他為什麼要固執地走出來呢?……「愚蠢!無聊!」這四個字不是明明地罵著他嗎?她不是很明顯地說過她不需要他的愛情,即使他為了她自殺!……她完全不愛他!是的,她甚至會輕視他,即使現在不,將來也會輕視他!……她不相信他會自殺!她明明知道他會為她自殺,她卻說她不相信!他真可憐呀!他愛一個女人,卻不敢讓她知道他的愛情。朋友們不斷地嘲笑他的懦弱和優柔寡斷。她也看不起他。她不相信他會自殺。好,他就自殺給她看!
自殺!這個思想就像一股電光!朋友們都譏笑他,說他沒有勇氣自殺。他們都說他一生不曾做過一件痛快的事情。不錯,他果然不曾做過一件痛快的事情。現在他要做了!朋友們,那都是跟他不相干的人!他們都不關心他。在全世界上就沒有一個愛他、關心他的人!從前他還可以拿母親來做擋箭牌,他還可以拿良心的安慰來寬解,說是為著母親犧牲一切,可是如今他的母親也死了。在全世界上他是孤零零的,跟一切的人都沒有關係。陪伴他的只有那些悲痛的回憶。那些回憶永遠伴著他,為的是來永遠折磨他。但是現在他要把它們埋葬了,永遠地埋葬了。
雨點不住地打著他的頭,他的臉,他的手,他的身子。他踉蹌地走著,有好幾次幾乎滑倒在濕地上。他的全身衣服已經濕透了,雨點就像打到了他的心上一樣。他的心更加痛了。
死,自殺,這是毫無疑惑的了,因為活著只有使他受更大的苦,受更大的折磨。……但是無名的生,無名的死,沒有人愛他,沒有人哭他……這是多麼傷心的事情。……他永遠是一個怯懦的人,猶豫的人,愚蠢的人!……
他的眼淚暢快地淌了出來。淚珠和雨點混在一起,把他的眼睛打濕了。
他低聲喚著一個女人的名字。
第二天的晚報上在一個不被人注意的地方刊出了一段小消息。標題是用三號字排的:
黃浦江畔書生輕生
第三天的晨報上也載出這個消息,卻換了一個標題:
無名青年投江自殺
這個消息並不曾被周如水的朋友們看到。
第十四節
吳仁民送別了高志元和方亞丹以後回到家,已經很遲了。雨還落得很大。電車上就只有他一個人。他想起剛才在船上分別了的四個朋友,他的心因留戀而痛苦。是的,四個人,除了高志元、方亞丹外,還有兩個青年朋友。他們現在到那充滿了生命的f地去了。他本來也要去,可是他為了愛情依舊留在這個沙漠一般的都市裡。這個都市在他的眼前顯得像地獄一般地黑暗。那幾個朋友就像黑暗的都市裡的幾點星光。如今星星隕落了。他想著過去的一切,不能夠沒有留戀。
先前在船上送別的一幕又在黑暗中出現了:熱烈的期望,緊緊的握手,誠懇的祝福,同志般的信託!
「我們在f地等著你,希望你能夠擺脫女人的羈絆到那裡去,」高志元熱烈地說。
「其實留在這裡也可以做事情,只要你能夠拿出勇氣打破女人的難關。我相信我們下一次見面一定不會在這種慘淡的情形里,」方亞丹很有把握地說。「還有一件事情,我們團體里還有一些朋友留在這裡,他們都是很勇敢的同志,他們也很相信你,希望你時常和他們往來。他們有什麼事情找你,也望你儘力給他們幫忙。蔡維新和工會那裡你也應該常常去。總之,不要把時間完全浪費在女人的身上。愛情的陶醉是不會長久的。」
愛情的陶醉是不會長久的,這是一句何等可怕的話。這許多天來他為著愛情差不多費盡了心血,而結果卻出乎自己的意料之外,他是陷在一個困難的情形裡面了。一百塊錢沒有借到手,玉雯又拚命來跟他糾纏。總之,這些瑣碎的事情就把他的頭腦弄昏了。他完全把他的思想浪費在這些瑣碎的事情上面,當他的朋友們(甚至李佩珠也準備著)都為著理想苦苦地奮鬥的時候。他真該慚愧呀!
然而最後熊智君的凄哀的面龐蓋滿了他的整個腦子。他想:他必須和她開始同居的生活。他不應該拋棄她。她絕不會妨礙他的行動。他以後仍然可以為理想努力,而且加倍地努力,她還可以幫助他。……
他下了電車。街上非常清靜,沒有一個行人,沒有黃包車,雨點暢快地洗著馬路,又洗著他的頭髮,他的臉,他的衣服。他用一隻手遮住前額,拚命向前跑。眼睛里看見的不是街道,卻是一張美麗的面孔,熊智君的凄哀的面孔。
他回到家裡,脫了濕衣。他並不覺得寂寞,他的心是熱的,因為她的面龐還在旁邊伴著他。這張臉陪伴了他一整夜。這其間他也看見另一個女人的面孔,那是玉雯的。他憐憫她,他甚至祝福她和她的丈夫早日和好。
第十五節
早晨吳仁民躺在床上不想起來。他心裡不好過,他想大概是生病了,就躺著等熊智君來看他。到了十二點鐘的光景,樓梯上忽然起了急促的高跟鞋的聲音。熊智君慌張地推開門進來。她的臉色蒼白,眼睛睜得圓圓的。她恐怖地叫了一聲:「先生,」就說不出第二句話。她喘息地跑到床前,半晌才掙出了一句:「張太太死了!」
「她死了?什麼病?這麼快?」他吃驚地推開被坐起來。
「她服毒自殺的!……剛剛死在醫院裡。」
「自殺?你說她自殺?她為什麼要自殺?」他驚惶地緊緊握著她的手問道。
「你一定知道她自殺的原因,她有一封信留給你!」她恐怖地、疑惑地望著他。
「她有信給我?在什麼地方?」他痛苦地、急切地問道。
「在她丈夫的手裡。信給她的丈夫拿去了。」
「她的丈夫來了?你怎麼知道有那封信?」
「是她的丈夫拿給我看的,不過我只看見信封。她的丈夫說,他本來對她講過他要搭昨晚的夜車來……第一個發覺她服毒的就是她的丈夫……當時她還沒有死……他馬上把她送到醫院……打了幾針……她差不多呻吟了一個鐘頭……神志也不清楚……她看見我就當作是你,喚了幾聲你的名字……後來她就慢慢死下去了……」她的臉上籠罩著恐怖的表情,她說話的時候,好像那幕慘劇還在她的眼前似的。她忽然猛省似地用顫抖的聲音說:「先生,你應該躲開一下。她的丈夫恨死你,說是你把她害死的。他又知道你是個革命黨,他還說你是她從前的情人,他要叫巡捕房逮捕你。你快點離開這裡罷,馬上就搬個地方。他知道你這裡的地址,他會設法害你的。」她的話後來就變成懇切的哀求了。
「智君,不要緊!他不敢把我怎樣。他沒有權逮捕我,況且他又沒有捏著什麼憑據!我並不怕他!」他用溫和的口吻安慰熊智君,可是他心裡激動得厲害。他沒有恐怖,他只有憤怒。
「她的信呢?她信上說些什麼話?我應該知道!」他倒在床上,沉默了半晌,忽然用渴望的、悲痛的聲音說。
「先生,你不要這樣粗心。他們那班人什麼事情都做得出來。你趕快起來,讓我給你收拾行李,」她哀求地說。但他不肯起來。
「先生,你縱然不為你自己打算,你也該為我的幸福著想。你想,我失掉你,怎麼能夠生活下去!對於我,你的安全比我的一切都寶貴。你就暫時躲避一下罷。」她把身子伏在他的身上,她的身子微微地顫抖,她的眼睛已經被淚水打濕了。
「智君,你不要就像小女孩似地受人欺騙。那個人故意說這種話來嚇你。」他拿起她的右手放在嘴邊吻著,「我不怕。我不會有危險。你不要替我耽心。真正有危險時,我自然會躲避。現在不要緊。你就安靜地坐在這裡罷。讓我起來慢慢地告訴你我和張太太的事情……」他說著就穿上衣服下了床。
「你真的沒有危險么?他真的不會害你么?」她疑惑地、關心地問道。她把臉挨近他的臉,她的淚珠從眼睛里掉下來。
「不會的,你不要怕。」他對她微微一笑,就捧著她的臉狂吻起來。
熊智君所說的張太太的遺書已經被她的丈夫燒毀了,除了那個人外就沒有第二個人看見。信的內容是這樣的:
仁民,我愛過你,但我並不是為你自殺的!我自殺因為我不想活。我覺得活著真沒有意思。我起初還以為你是我理想中的男子,本來你是和一般人不同的,你比他們好一點。但是我如今才知道在男女關係這方面,你還是不比別人高明!至於其餘的人就完全和我的丈夫一樣了。世間沒有一個我理想中的男子,我把愛情給誰呢?所以我要死了。我的丈夫,這蠢驢,他從來不曾得到我的愛情。他不過當初把我騙到了手。至於你呢,你這可愛的傻子,你永遠不懂愛情,你也永遠不會得到我的愛情。我現在要死了。自己割斷自己的生命,我究竟是個勇敢的女子!藥水的顏色倒是很鮮艷的。我服了它,它會把我帶到另一個世界去。從此誰也不配來佔有我了。
玉 雯 x月x日。
可惜吳仁民沒有機會讀到這封信了。
第十六節
張太太死後不到十天,一個早上,吳仁民帶著蒼白色的面孔去找李劍虹。
他和李劍虹坐在書桌的鄰近的兩邊。他拿出一封信給李劍虹看。細小的字跡布滿了一頁信箋:
先生,我現在跟她的丈夫去了。我答應嫁給他,因為要救你,而且免得他以後再想法害你。他這個人什麼事情都做得出!為了使你安全,我犧牲這個身子,我也沒有遺憾。況且我知道我是活不長久的了,我和他在一起至多也不過半年!這幾天我又在吐血,心口也時常痛,不過我不會讓他知道。我現在不再流淚,也許我的眼睛已經乾枯了。先生,我去了。想起你待我的恩情,就好像做了一場大夢。只有夢景才是美麗的啊!只有夢景才是值得人留戀的啊!
先生,我去了。不要再想念我了,也不要為我的命運悲傷。我是值不得人憐惜的。我想,我去了,免得拿我的垂死的身子來累你,這也是很好的事情。
不要找尋我了。我希望你在事業上努力,從那裡你可以得到更大的安慰,這種安慰才是真正的安慰啊!
我祝福你,我到死都會記著你。
你的永愛的智君x月x日。
他等李劍虹讀完了信,又把信箋遞給坐在靠背椅上面的李佩珠,一面用悲痛的聲音把過去的事情毫不遺漏地敘述出來。說到後面他掉了眼淚。他並不揩它們,只是嘆息了幾聲。最後他悲憤地用下面的話結束他的故事道:
「這個人,他兩次把我的愛人奪去了他捏緊拳頭,眼睛里射出火一樣的憎恨的光芒,牙齒用力地咬嘴唇。
李劍虹沉默著,李佩珠也沉默著,她還埋著頭在讀信。沉悶的空氣窒息著他們。
「我一定要到c地去找他,跟他拼一個死活!」吳仁民惱怒地說,復仇的念頭咬著他的腦子和他的心。
「可憐這個好女子,又多了一個現社會制度的犧牲者了,」李劍虹嘆息地說。他的面容很嚴肅,使別人看不明白這時候他心裡究竟在想些什麼。
「我不能夠!我寧願讓自己粉身碎骨,也不肯讓他得意地活著。我不能夠讓她嫁給他做妻子!」吳仁民漲紅臉大聲說,好像在跟誰爭論似的。
「仁民,我覺得你沒有理由去找她,」李劍虹沉著而帶感情地說。「我們誰都沒有權利隨意毀掉這個身體。我們應該留著它來對付真正的敵人。我們的仇敵是制度。那個人只是你的情敵。你沒有權利為愛情犧牲性命。許多朋友都期望著你。我也許誤解過你,但是我現在願意了解你,這個情形只有佩珠才知道。」他掉過頭把李佩珠看了一眼,又繼續說下去:「只有她知道我是怎樣的一個人。她知道我的弱點,也知道我的――長處。我也許是書獃子,我也許犯了許多過失,不過你們有時也誤解了我。你們攻擊我的話,我也知道一些,自然你們也有理由,只恨我不曾做出事情來解釋你們的疑惑。我是一個知道改悔的人。我希望有一天我能夠把真面目顯出來給你們看。……總之,我希望你忘記熊智君。對你這也許是一個很大的打擊。但是你應該像一個硬漢那樣忍受下去。愛情只是生活里一個小小的點綴,我們沒有權利享受它。我們沒有權利追求個人的幸福。……你應該記住她的最後幾句話,那才是她對你的真正的期望。」
吳仁民埋下頭,不作聲。他很痛苦,眼裡淌了淚。各種思想在他的腦子裡戰鬥。一張凄哀的面孔似乎從雲里現了出來。
李佩珠看完信,把信紙折好,站起來遞還給吳仁民。她溫和地、感動地對他說:「爹的話是對的。吳先生,你應該相信他。你也用不著傷心了。密斯熊叫你不要去尋找她,這是很有理由的。過去的事無法挽回了。她一心一意都是在為你著想,你不要辜負她的一番苦心才好。她最後的話說得很不錯:事業上的安慰才是真正的安慰。她希望你在事業上努力。我想你一定不會使她失望。」她微笑了。她的笑容裡面充滿了善意。
吳仁民聽見這幾句話就抬起頭來。他驚奇地發見她的眼角嵌得有淚珠。她因為同情他的不幸的遭遇哭了!他沉默了半晌,後來才感激地說:「是的,你們說得不錯。……她對我太好了。……我也知道應該鼓起勇氣做出一點事情,才不會辜負她這一番好意。」但是他還忍不住要想:「我怎麼能夠就把她忘記呢?」
李劍虹接著又說了一些鼓舞他的話,李佩珠也說了些。在這時候這些話很容易進他的耳朵,尤其是李佩珠的話。
晚上吳仁民坐在家裡。書桌上放著熊智君的最後一封信和她的照片。外面落著大雨。
他不能睡覺。房裡太冷了。他的頭痛得太厲害。寂寞壓迫著他,那寂寞,那難堪的心的寂寞!他需要的是熱,是活動。他不要死亡。
「智君,」他不能自主地用那交織著愛情和痛苦的聲音喚起來。一聲,兩聲,三聲……沒有回應。她顯然是去遠了,而且永遠地去了。於是在他的眼前出現了她的凄哀的面孔,那上面綴滿了淚珠。他這時彷彿看見她怎樣痛苦地和那個官僚在一起生活。他又彷彿看見她靜靜地躺在棺材里,臉上和嘴唇上滿是血跡。於是這又變成了玉雯的面孔,依舊是臉上和嘴唇上染滿血跡。他突然感到一陣劇烈的痛苦。他半昏迷地把兩隻手蒙住了臉,倒在沙發上面。
後來他把手放下來,好像從一個長夢裡醒過來一般。房裡是一片黑暗,電燈已經被二房東關了。外面仍舊落著大雨。
他揩了揩眼睛,噓了一口長氣,無精打采地站起來,摸索到窗前。他打開一扇窗戶,把頭伸到外面去,讓雨點飄打在他的頭上、臉上,他的頭腦漸漸地清醒了。
弄堂里很清靜。沒有蟲在叫,只有雨點滴在石板上的聲音,非常清楚,就像滴在他的心上一樣。眼前是白茫茫的一片,他看不清楚對面的花園。這時候在他的記憶里花園已經不存在了。他的眼睛開始模糊起來。雨珠還在他的臉上流著。他並不把頭縮回去,卻把兩隻手緊緊抓住窗檯,好像害怕跌倒一般。
雨漸漸地變小,一個女人的面孔披開雨絲出現了,接著又是一個,還有第三個。但這些又都消失了。他的眼前第二次出現了那一根長的鞭子,那是一連串的受苦的面孔做成的。他第一次看見它是在前一個月他在兩個女人的包圍中演著愛情的悲喜劇的時候。如今這根鞭子卻顯得比那一次更結實,更有力了。
這是他不能夠否認的:這個黑暗的世界里的確潛伏著一種如此巨大的力量。這根鞭子決不是一個假象。痛苦把無數的入團結起來,使他們把自己煉成一根鞭子,這根鞭子將來有一天會打在整個的舊社會制度上面,把它打得粉碎!這是可能的,而且現在他更覺得這是必需的了。他應該起來做一個舞動鞭子的人。
「打呀!」激情鼓舞著他。他拂了拂額上的雨珠,用憎恨的眼光往四處看,看那個沉睡的都市。他把他的全部憎恨都集中在它上面,好像他所經歷的一切痛苦和不義都是它所給他的。沉睡的都市,不,半醒的,他知道就在這時候還有一部分人在作樂,另一部分人在受苦。
「打呀!」他死命地抓住窗檯,他覺得他已經把鞭子握在手裡了,不能夠放鬆它。他應該把它揮動起來,首先就向著這個大都市打下去。
於是在他的想象中這個大都市的面孔挨了打了。他看得清清楚楚。一根長的鞭子打下去,黑暗中現出了一道光,接著是一陣迷眼睛的煙霧。煙霧散了,那一片黑暗的景象沒有了,黑暗裡的建築也都消失了。眼前是一片海洋般顏色的藍空,那裡面漸漸地現出了兩個女性的美麗的面孔。她們對著他悲苦地微笑。他認識她們,他的手不覺戰抖起來。但是就在這時候那一根結實的鞭子從上面打下來,打在這兩張面孔上。面孔碎了,馬上成了兩塊肉餅。
他的心痛得厲害,他不能自主地發出一聲呻吟。他這一次並不把臉蒙住。他分明地知道那兩張面孔已經碎了,而且是他親手下的鞭子。現在已經無法挽救了。
「打呀!」激情繼續在鼓動他。他彷彿覺得他把整個黑暗的社會都打碎了。於是……他注意地望著遠處。他不曾看見黑暗。他只看見一片藍空。藍空中逐漸地湧現了許多張臉,許多張笑臉。那些臉全是他所不認識的,它們沒有一點痛苦的痕迹。在那些臉上只有快樂。它們表現著另一個未來的幸福時代,也許就是他所說的光明的將來罷。
這幻象使他很感動。他彷彿得到了他所追求的東西。他突然被一陣激情抓住了。他伸出兩隻手向著遠處,好像要去擁抱那個幻象。這時候他嘴裡禱告般地喃喃說了幾句話。話是不成句的,意思是他以後甘願犧牲一切個人的享受去追求那光明的將來。他不再要求愛情的陶醉,他不再把時間白白地浪費在愛情的悲喜劇上面了。
第二天早晨他立在窗前,雨後的陽光照著他的上半身。看見燦爛的陽光,他感到一身的輕快和溫暖。他用力搖動他的身子,好像要甩去這許多天來肩上的愛情的重壓似的。
「我現在完全自由了。愛情本來是有閑階級玩的把戲,我沒有權利享受它。只怪這些日子我被愛情迷住了眼睛,白白給自己招來了許多苦惱,」他安慰地吐了一口長氣,這樣地自語道。
他把頭埋下去,往弄堂里看。地上是濕的,雨跡還沒有被太陽完全晒乾。他想到了昨夜的事情。他沒有疑惑。他覺得這幾個月來的苦惱都被昨夜的大雨洗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