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45章 仰著脖子!別跪著!
老魏的家有點兒破,兩間房子,一間是卧室,另一間好像是儲藏室。劇烈咳嗽的老魏示意劉海柱和二東子坐下。劉海柱認真看了下這個房間,這房間里一張大炕,炕上有一隻八仙桌。炕對面有兩隻大柜子,兩隻大柜子旁邊一個大衣櫃,大衣櫃旁邊橫著擺著一個縫紉機。除此之外,整個房間里空空蕩蕩,啥也沒有。
在這個不怒自威的老頭兒面前,劉海柱有些慌,二東子也有點兒緊張。老魏不說話,不緊不慢地提起暖瓶,不緊不慢地捏了一大把紅茶,又不緊不慢地泡了一大茶缸。劉海柱和二東子看著老魏泡茶葉,一句話也不敢說。
直到老魏把這一系列的事做完,才頭不抬眼不睜地問了句:「你們倆犯了什麼事兒了?」
「魏叔,我沒犯事兒,是柱子犯了點事兒,小事兒。」
「哦,小事,多小的小事啊?」
「無非就是把一個幹部給打了,想來你這兒避避風頭。」
「嗯,你師傅呢?」
二東子拿出了那張已經揉得亂七八糟的草紙,遞給了老魏。老魏不緊不慢,從柜子上拿出老花鏡,把這一百多個字看了三四遍。看完以後,他掏出了一個汽油打火機,把這信燒了。
「你叫啥?」老魏問劉海柱。
「劉海柱。」
「當過兵嗎?」
「當過,這個……你怎麼知道?」
「你看你坐那姿勢。」
劉海柱這才發現,在這個老魏面前,自己居然以標準的軍人坐姿來等著老魏發問。這老魏頭那雙目空一切的眼睛,跟二東子師傅那雙渾濁的眼睛一樣,揉不進半點沙子。
「你會幹什麼啊?」老魏抽了口旱煙,又開始劇烈咳嗽了。
「我……會開車,會修車,也會修自行車……」
「嗯,不錯,來我這裡,總得會點東西,這樣才能有個營生。」
「……」劉海柱總算聽到了一句表揚,但卻不知所措,不知道該怎麼回答才好。
「你們倆都困了吧?睡!」
老魏說出的話,聽起來沒絲毫辯駁的餘地,就是命令,兩套被褥往床上簡單一攤,「啪」的一聲拉了燈繩熄了燈。
步行了十幾個小時,劉海柱和二東子倆人都困了,很快就沉沉睡去。或許,在夢裡,這倆人都不約而同地夢見了那個中年軍人,都不約而同地夢見了那一大包軍用糧票。
劉海柱和二東子是被窗外的吵鬧聲弄醒的,此時應該已臨近中午。劉海柱坐起來,透過窗子往外一看,門外兩個頭破血流的小夥子和一個母親模樣的人在跟老魏說話。兩個小夥子聲音倒不大,但這媽媽卻是特別激動。
「老魏,這事兒你管不管?老呂家那四個兒子就是牲口!成天在我們家門口指桑罵槐,我家倆兒子出去理論幾句,就給打成這樣。這事兒,你管不管?!」
「走!」老魏說,眼睛里依然是目空一切的感覺。
「去哪兒?」
「老呂家!」
老魏拄著拐棍,慢慢悠悠地走了出去。母子三人也跟了出去。
劉海柱問:「老魏是這個工村的治保主任?」
「應該不是……」
「以前是公安幹警?」
「以前他是煤礦掘進組的工人。」
「那怎麼有人來找他評理?」
「因為他講道理。」
沒過幾天,劉海柱就知道了。這個老魏,是大岳四工村的最高法官、最高檢察長,他負責所有的鄰里糾紛,他做出的決斷,就是終審判決。他手裡的那根鐵拐棍,就是整個大岳四工村的一萬人都公認的私刑,老魏頭只要揚起了手中這根鐵拐棍,沒人敢躲,更沒人敢還手。誰要是對老魏頭不敬,那就是跟整個工村過不去。這個工村裡很多二十幾歲的小夥子,就是在老魏頭這拐杖下長大的。
老魏頭肯定有判斷錯誤的時候,但是即使他錯了,大家也認了,頂多就是半夜去他家喊冤。在大岳四工村這麼個地方,能出現這麼一個人,實在是太不容易了。礦區的犯罪率一直比較高,即使在那個相對太平的年月,鬥毆、盜竊甚至強姦都時有發生。可大家都公認,大岳四工村是這些工村裡最太平的,其中,老魏頭肯定是功不可沒。四工村派出所的警察,都要比其他派出所的輕鬆很多。因為只要不是出了人命,都有老魏頭在那兒頂著呢。可能有人會問,老魏頭這麼干是為了啥?答案是啥都不為!天生就愛管閑事兒淡事兒,而且,天生那霸氣能讓他把這些閑事兒淡事兒都管好。
劉海柱和二東子倆人在這聊著天,就聞到了一股炒菜的香味。劉海柱太久沒聞到過炒菜的香味了,循著味,就走出了房間。出了房間,劉海柱覺得一陣辛辣直奔眼口鼻,險些沒嗆出了眼淚。
「這是炒什麼呢?」劉海柱問。
炒菜的是個很年輕的長相普通的女子,說:「你們醒了啊!炒辣椒呢,我爸就愛吃辣的。」
劉海柱明白了,這個年輕女子是老魏頭的女兒。「你爸爸出去了?」
「嗯,估計一會兒就回來。他就這樣,總愛管閑事。」
「你每天都來給他做飯啊?」
「也不是,我結婚以後回來的次數不多了。今天不是你們來了么,我回來幫著炒倆菜。平時不大回來。」
「哦,是這樣。」
劉海柱回到屋裡,問二東子:「咋沒見到乾爹他侄子呢?」
「人家老魏還能養著他?肯定是給他找個營生了唄。」
「看老魏這樣,不像就是個掘進工人啊?」
「聽我師傅說,人家以前在河北是大戶,家裡有武裝團的大戶!」
「難怪啊。他和你師傅這交情是怎麼來的?」
「這個我就不知道了,我師傅也沒跟我講過。我就知道,以前他曾經在咱們那兒種過大煙,解放前的事兒了。」
「大煙!」
「你他媽的小點兒聲。」
劉海柱在這有一搭沒一搭地跟二東子聊著天,看到老魏頭自己一個人拄著拐棍回來了。
「姑娘,菜炒得怎麼樣了?」老魏頭跟自己的親女兒說話似乎也沒一絲暖意,一如既往的霸道。
「好了!就等你回來了。事兒解決完了?」
「完了。擺桌子吧!」
八仙炕桌拽了過來,仨菜:青椒炒雞蛋、尖椒肉絲、麻辣豆腐,一個比一個辣,這仨菜旁邊兒,還放著一個用大醬拌的青辣椒。桌子上,又是一大壺燙好了的酒。炕下,還放著一大塑料桶酒。
「吃吧!動筷!」老魏頭又發號施令了。
「等會兒,那誰呢……」二東子看見老魏頭的姑娘正在洗手,想等她一起吃飯。
老魏頭說:「咱們爺們兒吃飯,女人上什麼桌?」
老魏頭的姑娘看著她爹,笑了笑,轉身走了:「爸,我回家了。」
「回去吧!晚上過來給我炒菜!」
劉海柱和二東子目瞪口呆:這都什麼年代了,還不讓女人上桌呢?親姑娘都不讓上桌?新中國都成立三十多年了,咋老魏家的女性還沒得到解放呢?難道這老魏頭出去也拿這封建殘餘理念來管這個工村的事兒?
「動筷!」老魏頭自己也動了筷子。老魏頭都說話了,劉海柱和二東子不敢不聽啊,趕緊也跟著動筷。
劉海柱挑個看似最不辣的尖椒炒雞蛋吃了一口,嗬!真辣啊!這老魏頭從哪兒找來的這麼辣的辣椒。劉海柱辣得眼淚都流下來了,不過還是沒吭聲。
「辣嗎?」老魏頭問。
「辣。」劉海柱說。
「嗯,二東子,辣嗎?」
「辣!」
「我就喜歡吃辣的,吃習慣了辣的,再吃別的,沒滋味。」
「是啊!」二東子附和。
「而且,要吃就吃最辣的!來,喝一杯。」
老魏頭舉起酒盅,一口乾了。這一口酒幹下去,老魏頭又開始咳嗽了,咳嗽得比每一次都厲害,感覺再咳嗽兩聲,肺都要咳嗽出來了。
二東子趕緊給老魏頭捶背,老魏頭回手就掄開了二東子給他捶背的手,吼了句:「喝酒!」
二東子和劉海柱趕緊也把這盅酒幹了:我操,真辣啊,比剛才吃那菜還辣,這酒也太劣質了,簡直就是純酒精啊。
老魏頭還在咳嗽,劉海柱和二東子實在不敢發表對這酒的看法。
終於,老魏頭咳嗽完了:「酒怎麼樣?」
「真烈!多少度?」二東子說。
「不知道。反正,你要是剛喝完這酒,別抽煙。」
「怎麼啊?」
「我聽說,有人喝了一杯這個白酒,然後又抽了支煙,結果,這酒就在他肚子里燒著了,這人也就死了。」老魏頭說。
「真的假的?」
「是真是假我就不知道了,寧可信其有,不可信其無。」
看著這整整一壺烈酒,劉海柱跟二東子倆人大眼瞪小眼,沒喝的勇氣了。
「怎麼?不敢喝了?」老魏頭問。
「怎麼不敢!」劉海柱的豪氣也上來了。
「好!喝!」老魏頭一仰脖,一杯酒又喝下去了。
又是一陣劇烈的咳嗽。
劉海柱說:「魏叔,慢點兒喝!」
「慢點兒喝,喝著還有啥意思?!你知道我一生中最愛做的三件事兒都是什麼嗎?」
劉海柱和二東子洗耳恭聽。
「第一件事兒,吃最辣的菜!」說著,老魏頭夾起了那碗用大醬拌的辣椒:「來,吃!」
劉海柱和二東子各夾了一點兒,沒怎麼敢嚼,就咽了下去,但即使是這樣,仍然被辣出了眼淚。
老魏頭不管他們辣得怎麼樣,繼續說自己的:「第二件事兒,喝最烈的酒!」老頭兒一揚脖,一口酒又倒了進去。劉海柱和二東子也學著老頭兒的樣子一口倒了進去。
這回,這爺兒仨一起咳嗽。
老魏頭咳嗽得最久。終於,咳嗽完了。
不知道是這幾盅酒起了作用還是因為咳嗽得太厲害,老魏頭的臉開始變得紅潤了起來。
老魏頭繼續說:「第三件事兒也是我最愛乾的事兒:交生死的朋友!!!來!干!」
真是豪邁啊!劉海柱和二東子看著老魏頭那目空一切的眼神,真是由衷嘆服!一口,又把酒幹了!
吃最辣的菜,喝最烈的酒,交生死的朋友。這是何等的豪情!人活一世,不極致地活著,有什麼意思?!老魏頭最愛做的這三件事兒,也成了劉海柱這後半輩子最愛做的三件事兒。
吃慣了最辣的菜,再吃別的菜毫無滋味。喝慣了最烈的酒,就再也喝不下淡如水的酒。交多了生死的朋友,就再也難以和虛情假意的人混在一起。年輕人總喜歡和年輕人在一起,不願意和垂垂老矣的老人在一起,這使很多年輕人錯過了學習的機會。和老人,尤其是有故事的老人在一起,會讓自己更快成熟。
在這個東北夏日的下午,在這個由許許多多簡陋建築組成的工村中某一間普通民居里,這三個絕對不普通的爺們兒,都喝多了。二東子酒量最差,躺在炕梢睡著了。
喝酒了以後,老魏頭的臉色更紅潤了,咳嗽得似乎也沒那麼凶了。雖然這老頭兒的表情依然不可一世,但是被酒壯了膽的劉海柱似乎沒以前那麼怕他了,開始敢跟老魏頭攀談了。
「你是不是肺不好?怎麼不去醫院檢查檢查?」
「檢查?呵呵,檢查能檢查出什麼來?就在這礦上,只要是掘進工人,誰到了50多歲沒肺病?這麼多年,煤煙子得嗆進肺里多少?大夫都說了,這病叫塵肺!工作病!你看人家城裡上班的老頭兒和農村的莊稼漢,60多歲的老頭兒一樣能下地幹活兒,你就看看這工村裡60歲的老頭兒,全是廢人一個!夏天還好,到了秋冬,各個連門都不敢出。」
劉海柱聽過煤礦工人苦,可真不知道能苦到這份上。這不僅僅是暗無天日的工作,而且還是拿自己的命去換的工作,就算不塌方不透水,到了60歲也是活死人一個。他們挖出來的煤,給城市帶來了光明和溫暖,而他們,卻獻出了自己鮮活的肺。城裡那些用電無度的人們,是否知道自己的光明是用什麼換來的?是否會想到那一個又一個跳動著的沾滿了煤灰的肺?更可怕的是:多數煤礦工人的孩子們,將會再次走到井下,再次暗無天日地生活,再次呼吸這他父輩呼吸了一輩子的煤灰。
「你們真不容易,魏叔,咱們再喝一杯。」劉海柱說。
「沒什麼不容易的,都是為了生活。誰錦衣玉食的願意干這些?老天爺就給你這麼個生活,你沒的挑。」
「不容易,真不容易。」
「我這肺,還真不全是被煤煙子嗆的,我是嗆的,在透水事故里嗆的。大冬天的,一大口髒了吧唧的煤水嗆進了肺,那還有好?!現在我咳出來的痰,全他媽的是黑的。」
劉海柱不知道該說什麼。
「反正,現在就是等死唄,死了肯定就不咳嗽了。我今年72,也算活夠本了。老伴比我小9歲,已經沒了3年了。我看我也快了。」
即使是在說自己要死這個話題和過去的悲慘境遇,老魏頭依然是目空一切的表情,就好像是在說別人的事兒似的。老魏頭在等死,二東子的師傅也在等死,但是這倆人等死的狀態實在不一樣。二東子的師傅等死是為了完成活著的任務,每天什麼都不幹,就在等著死的那天快點兒到。可老魏頭則完全不一樣,他每天活得都激情澎湃,都快意人生,儘管身體承受著巨大的痛苦,可仍是豪情未減。
生活的艱辛、身體的痛苦會磨滅掉這世界上絕大多數人的豪情和鬥志。可是這些,在老魏頭身上卻一點兒都看不到,他依然飛揚跋扈地活著,依然對這個世界的大事小情都熱愛。這些,都不用過多解釋,只要你看到他那眼神就全明白了。
劉海柱從這老頭兒身上又學到了東西:無論現實生活多殘酷,無論前程多茫然,都絕對不要在生活面前跪下來,要在生活面前仰著脖子活著!別跪下!仰著脖子站直了!
「來,咱再干一個!」劉海柱又敬了一杯。
「小夥子,好酒量,好多年沒遇上這麼能喝的對手了。」
「我到你這歲數,不知道能不能喝你這麼多酒。」
「你肯定喝不了。」老魏頭斷言。
「為啥?」
「我年輕時候扎大煙,扎得太多了。這點兒酒,對我沒啥作用。」
「……你以前還扎大煙?」
「我們全家都是種大煙的。我爺爺我爹我叔,全是種大煙的。我們家哥兒仨,也全是種大煙的。日本鬼子在的時候,咱全東北九個省,九個省全有我們家種大煙的地!我們家蓋房子用的那大青磚,不說比皇宮強,也不比皇宮弱。」
「這家業後來都被充公了吧?」劉海柱問。
「充公?呵呵,哪等得到充公的時候?!在你們市西邊兒大概100里,有片葦子地,對不?」
「對。」
「葦子能長得好的地方,就能種大煙!以前那片葦子地,就是我種大煙的地方。」
「能長葦子的地方就能種大煙?」劉海柱又問。
「對,其實我也沒在那兒種多久,我這人脾氣暴,那時候20多歲,得罪了當官的親戚,大半夜的,人家帶著小綹子土匪直接去我們家放火抄家了。我那時候已經成家了,除了家丁,我們一家親人四口,就活著出來我一個。」
「能活著出來,不容易。」
「你看我這脖子,那天晚上腦袋都可能被剁掉了。」老魏頭說著把脖子亮給劉海柱看。
劉海柱一端詳:嗬!老魏頭那脖子上那道大疤,細看還真嚇人,就好像是被斬首以後又重新把頭接回了脖子似的。
「我跑到牲口圈,割斷了一匹好馬的韁繩,從這火堆里逃了出來。然後,再也沒回去過。」
「然後就來了這裡?」
「來這裡?我來這裡已經解放后了。」
「你那剩下的十多年都干過什麼?」
「當過土匪,也進過正規軍打過鬼子,殺過仇人,也去過兩廣……太多了,一時想不起來!」
「那,你和我乾爹怎麼認識的?」
「你乾爹,救過我。」
「當土匪時?」
「解放戰爭時。好!不多說了!睡!」
說完「睡」這個字,老魏頭一側歪脖子,睡著了,就跟電燈開關似的,說睡就能睡著,真不含糊。
劉海柱看著老魏頭,心裡說不出是個什麼滋味,自己這點兒破人生經歷跟眼前這個牛逼烘烘的老頭兒相比,確實是啥都不算。看人家這老頭兒,經歷過亡國、發達、滅門、復仇、土匪、軍人等等所有所有一切,最後居然在40多歲的時候在這大岳四工村的工棚中安了家,成了萬萬千千煤黑子中的一員。居然還踏踏實實又過了30多年,在這裡娶妻生子,這是個什麼樣的人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