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46章 柱子,我洗手了

  在接下去的幾天里,劉海柱、二東子、老魏頭三個人每天都過著醉生夢死的日子。在這幾天里,劉海柱也真見識到了老魏頭的魅力。在這個工村裡,大事小情人們都習慣來找老魏頭。太大的事兒也沒有,多數都是張家長李家短的事兒,就連婆媳矛盾、翁婿不和的事兒都來找老魏頭。不管老魏頭喝得多大有多疲倦,從來都是來者不拒。來多少人,他就給解決多少事兒!老魏頭家裡每天都那麼熱鬧,來來往往十幾號人。當然了,來這扯閑篇兒的也不少。


  有時候,連工村派出所的警察都來老魏頭家,看見戴大蓋帽的來了,劉海柱說要躲。老魏頭就開罵:「躲什麼躲?!就算我告訴他你是犯了事兒跑過來的,你問問他好意思在我家抓你嗎?」


  又過了三兩天,二東子待不住了,說要走。老魏頭也沒留:「要走嗎?好!喝頓大酒再走。」


  老魏頭又把姑娘叫來了,又炒了青椒炒雞蛋、尖椒炒肉絲、麻辣豆腐三個菜,又拌了一盤辣椒醬。


  爺兒仨又坐在八仙桌邊上開喝了。


  二東子說:「魏叔,你準備給柱子找點啥活兒?」


  「正式的工作肯定是不行。柱子不是會修車子嗎?過幾天就讓他修車子去。」


  「那好啊魏叔。」


  「二東子,你現在還干那營生呢嗎?」


  「……嗯。」


  老魏頭說:「干吧!干這個,還不算傷天害理。」


  這爺兒仨喝得正熱乎的時候,門外進來了倆女人,一個約三十五六歲,還一個約二十七八歲。這倆女人,一進門就哭。


  這麼六七天待下來,劉海柱和二東子對此場景已經見怪不怪了。這樣的人,每天都在這裡出現著。但接下來的這倆女人和老魏頭的對話,不但讓劉海柱和二東子目瞪口呆,而且,更是影響了倆人的一生。至今,劉海柱仍不願意在任何人面前提起此事。


  這倆女人,一個是嫂子,一個是妹妹。這倆女人都長得挺清秀,但是精神狀態顯然極差,倆人頭髮凌亂,眼睛都是紅腫著,而且互相攙扶著,好像如果不攙扶著倆人都得倒下了似的。在和老魏頭的對話中,這倆女人的抽泣幾次把對話打斷。


  嫂子先說話了:「魏叔,你快幫我們出出主意吧。這幾天我們全家都不行了。」


  「慢慢說,怎麼了?」


  「前些天我們家老鄭不是回來了嘛。」


  「你們家老鄭不是在部隊上嗎?怎麼回來了?沒看見他啊。」


  「他就是出差路過家,回來看這麼一眼,就是一個禮拜前。」


  「嗯,然後呢?現在老鄭呢?」


  「他這次出差,是送糧票,軍隊的糧票。」


  「送糧票怎麼了?」


  「哪知道,在火車上,被人把包掏了。糧票全丟了……全丟了……你說老鄭那麼謹慎的一個人,怎麼會,怎麼會啊!」說到這兒,嫂子哭了。


  「把軍隊的糧票全丟了?報案了嗎?」


  妹妹說話了:「何止是報案了,現在把我哥都抓起來了。你說這可咋辦啊?!魏叔快幫我們想想辦法啊……」


  聽到這兒,劉海柱和二東子倆人頭皮都要炸了!這老鄭,十有八九就是被二東子在火車上掏包的那個!!!世界上,竟然有如此的巧事!他原來也是大岳四工村的!


  「你們先別著急,慢慢說。是在火車上丟的嗎?」


  「是啊!魏叔,快幫我想想辦法吧。」


  「糧票特別多嗎?」


  「特別多,關鍵是軍隊的……」


  「大侄女啊……你先別著急,著急也不能解決問題。我只能問問我那些常在鐵路上活動的朋友了,別的辦法,我也沒有。」


  「咋辦啊魏叔……」嫂子又哭了,完全沒方向了。


  「這要是地方上的事兒,我或許還能多幫上點兒忙……這軍隊上的軍法……」老魏頭說話也不流利了。


  「魏叔啊,你可要幫我們啊。」


  「肯定幫。」


  這倆女人坐在老魏頭家,一哭就是半個小時。她們也知道,這事兒老魏頭也可能幫不上什麼忙,但是對於無助的人來說,除了老魏頭,她們還能找誰呢?


  這兩個梨花帶雨的女人走了以後,老魏頭坐在炕頭上足足沉默了五分多鐘。


  劉海柱和二東子倆人就是沒鏡子,要是有鏡子,他倆一定能看出自己的表情有多不正常。不過,似乎老魏頭並沒注意。


  老魏頭嘆了口氣:「這一家子,造的哪門子孽。來吧,喝酒。」


  劉海柱戰戰兢兢地問:「他們家……怎麼?」


  「他們家前幾年還是好好的一家人,老頭兒老太太人都挺好,倆兒子一個姑娘,都特別仁義,而且大兒子——就是那個老鄭,在部隊里當軍官。結果,去年那次塌方,他們家的二兒子和女婿全死了。這一家人,多了倆寡婦。後來,他們家那二兒媳婦跟著人家跑了,也不知道跑到哪兒去了。」


  「……這。」


  「死了個兒子又死了個女婿。老頭兒一著急,也過去了,這一家,又多了個老寡婦。」


  「……」


  「這還不算完!老頭兒那唯一的大孫子又得上了什麼舞蹈症,本來好好的一個孩子,現在走路就跟跳舞似的,一天比一天瘦,據說也活不了幾年了。估計老鄭這次回來就是看兒子來了,結果,你看看,糧票又丟了。」


  「……」


  劉海柱有點兒手足無措,不知道該如何接茬。二東子更是頭都不敢抬,就在那喝酒。他不敢聽這一家人的故事,也不敢看老魏頭的眼神。


  此時,老魏頭忽然從炕上站起,還順手抄起了那根鐵拐棍,大吼一聲:「二東子,你看我!」


  二東子被這聲吼嚇得一哆嗦,手裡的酒都灑了:「魏叔……」


  「跪下!」


  二東子戰戰兢兢地跪下了。


  「你跟我說,是不是你拿的?」


  「不是。」二東子說話的聲音帶著顫抖,滿頭大汗。


  「你再說一句不是!」


  二東子把心一橫,大聲喊:「不是!真不是!」


  「好!你告訴我!你是哪天來的?」


  「……一個禮拜前……」


  「對!!!你再告訴我,你是怎麼來的?!你們來的那個時間,沒他媽的一輛過路火車!」


  「我們……我們沒乘火車。」


  「那你們是怎麼來的!」


  「走著,路上搭了馬車。」


  「真是走著?」


  「真是走著。」


  「好!你給我跪著!柱子!!!」


  劉海柱也「咣當」一下跪在了炕上。


  「我再問你,那包糧票是不是你們拿的!」


  劉海柱一輩子沒怎麼撒過謊,不知道該如何撒謊。但是看見二東子沒承認,他也不知道該怎麼辦了,只能說了一句:「不是我偷的!」


  「你想偷就能偷來嗎?我問你,是不是二東子偷的!」


  劉海柱一咬牙:「不是!」


  「好,我和你乾爹是生死的朋友,我信你們倆一次。現在,你們把你們所有的兜都給我翻開!把你們所有的包都給我打開!」


  褲子口袋、上衣口袋一個又一個翻開,大包小包的拉鎖一個一個拉開。沒有,確實沒有。


  那可能真就要了老鄭全家人的命的軍用糧票,現在應該早已經被河水沖爛了。


  「真沒有,真不是!」二東子多少有了點兒底氣。


  「好,我信你們。你倆,起來吧。」老魏頭顫顫巍巍地坐下了。


  爺兒仨又坐下來繼續喝酒。這酒喝的,太受罪了,跟喝毒藥似的。劉海柱的腿一直在篩糠,小臉嚇得煞白,不停地吞咽唾沫緩解緊張。


  可算是頂到了晚上十一點。「魏叔,我去送二東子上火車。」


  「去吧!我睡了!」


  在並不撩人的月色下,劉海柱和二東子倆人走出了老魏頭家的那扇鐵門,又走過了無數個彎彎曲曲的小巷,終於走出了棚戶區。整條路上,二東子和劉海柱倆人一語不發。這兩個本性善良的人,其實內心都在煎熬著。


  直到快走到火車站,沉默了一路的劉海柱才發話:「二東子,你剛才為什麼撒謊?」


  二東子的情緒極其低落:「不撒謊怎麼辦?我要是不撒謊,魏叔能把咱們倆送進公安局去。」


  「他真能嗎?」


  「我覺得能。再說,把咱們送公安局去,又有什麼用?能給那老鄭減刑嗎?咱們要是沒把那堆軍用糧票扔了,我今天就承認了。」


  「你覺得魏叔相信咱們倆了嗎?我現在有點兒不敢回去。」


  「相信了。他沒辦法不相信,他又沒證據。你有什麼不敢回去的啊?!你不回去不就是承認了就是咱們偷的東西嗎?」


  「那家人怎麼辦?」


  「……」二東子也沉默了。


  「……我今天,真不敢看那兩個女人的臉。」


  「柱子,別的就不多說了。我下個月還來,給你帶點兒錢,你想辦法,偷著幫助幫助那一家。在這裡,你就多聽聽魏叔的話。」


  劉海柱和二東子倆人抱在了一起,眼淚都淌了下來。他倆都知道:他們毀了一個已經是大廈將傾的家庭的頂樑柱。這個家,算是完了,徹底完了。


  臨上車前,二東子說:「柱子,我洗手了。」


  劉海柱緊緊地捏著二東子的手,一句話也說不出來。他也有罪,或許比二東子的罪孽更深重,如果不是他那句玩笑話,肯定就不會有接下來的事情發生。


  晚上,劉海柱鼓足了勇氣,又走進了那個迷宮般的大岳四工村。腦子發懵的劉海柱根本看不清眼前的路。他眼前浮現出來的是:那個中年軍人老鄭緊緊抱著黑色皮包的樣子,那些漂在水中的花花綠綠的軍用糧票,嫂子和妹妹那絕望的眼神,還有,老魏頭暴吼時那青筋暴起的臉。


  劉海柱好像還出現了幻聽,他似乎又聽見了老魏頭暴吼的那句:「我再問你!那包糧票是不是你拿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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