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69章 陪公醉笑三萬場,不用訴離殤
可憐無定河邊骨,猶是春閨夢裡人。誰都沒想到,昨天晚上還活蹦亂跳的馮二子,到了今天就剩下了一口氣。連醫生都不知道馮二子什麼時候把這口氣咽下去,更別提馮二子的父母跟周萌了。
有人勸周萌:「馮二子都這德性了,你們幸虧沒結婚,你伺候伺候他也算仁至義盡了,沒必要非守著他過一輩子,你哪知道他會不會變成廢人一個啊?」
周萌說:「就算是廢人,我也願意跟他過一輩子。」當時馮二子尚未清醒,誰都不知道馮二子究竟是怎麼傷的,可周萌知道。
馮二子曾經是個眾人眼中懦弱的男人,但是遭遇讓他成了一個能忍辱負重、頂天立地的漢子。
沒一個人告訴陳白鴿為什麼馮二子忽然消失了,陳白鴿也從來不問馮二子去哪兒了。其實,陳白鴿早已清楚發生了什麼,她看馮二子父母的表情和談吐就知道了。
馮二子的父母報了案,他們都不是習慣用江湖手段解決問題的人。他們已經失去了習慣在街頭鬥毆的大兒子,如今不能再失去從小就老實巴交的二兒子了。在警察面前,周萌把一切都交代了,公安很快就把目標鎖定在了近期在本市作案猖獗的王羅鍋身上。可是王羅鍋人呢?連張浩然都不知道王羅鍋去了哪兒。
王羅鍋身上似乎有著比李老棍子更原始的動物逃生本領,他那雙眼睛被生石灰燒傷后,裸眼視力肯定不足0.1,可即使是這樣,王羅鍋依舊逃得無影無蹤。
這個事情發生以後,最高興的就是李老棍子。終於,他不再擔心馮二子的突然襲擊了,這回馮二子就算不死,起碼也會在床上躺一年。而且,那個早已泯滅了人性的王羅鍋也人間蒸發了。真是一箭雙鵰,從今以後,李老棍子在市區,還會忌憚誰?
更重要的是,李老棍子手中,還握有好幾萬塊錢的現金!財力已經不遜色於張浩然,有了這些錢,李老棍子絕對有了在市區安身立命的根本。現在,躊躇滿志的李老棍子就擔心一件事:二東子千萬千萬別咬出他來。
同樣擔心二東子的,還有荒山上的爺兒仨。因為這爺兒仨都知道,二東子已經十天沒上山了,肯定是出事了。雖然這爺兒仨誰都不說這茬兒,但是劉海柱知道,自己該下山去看看二東子了。
在劉海柱下山的那天清晨,老頭兒也拄著拐棍出來了。看著天邊升起那一輪紅彤彤的旭日,老頭兒說話了。
老頭兒說:「昨天晚上我做了個怪夢,做著做著就醒了,一宿也沒睡著。活了七十來年,就數昨天晚上的夢最怪。」
「夢見啥了?」大洋子問。
「夢見老魏了,我夢見老魏在家裡睡覺,睡著睡著家裡來了一群只有兩尺多高的小白人,白衣白帽,但是都看不清臉長的啥樣。這一群人非拽著老魏去評理,老魏說不去都不行,硬拽,他們說老魏最講道理。然後,這群小白人就把老魏拉到了咱們這兒,說讓老魏說說像是二東子這樣的慣偷,是不是該直接弄死。老魏看著二東子不說話,然後這群小白人說,你老魏要是不說話,那我們就勒死這二東子。」
「然後呢?」
「然後這群小白人就勒二東子,我一著急,就醒了。」
雖然這個夢把劉海柱和大洋子嚇得膽顫心驚,但是倆人還是得安慰老頭兒:「不就是做個夢嗎?誰還不做點兒噩夢?」
老頭兒抽了口煙,用那雙灰濛濛的眼睛望了望遠方山邊初升的旭日,說:「我醒來一睜眼,看見老魏頭了。」
劉海柱張大了嘴:「真看見了?」
「呵呵,真看見了。行了,不說這個了,你們下山吧!早點兒把二東子給我帶回來!」老頭兒的表情如常,看不出任何情緒的波動。
大洋子和劉海柱倆人還是被老頭兒說的這件事嚇得不輕。倆人歲數都不小了,都知道老頭兒做這夢,是要死人的!白衣白帽的小白人意味著啥?!那是出殯的時候才穿的!而且,老頭兒居然在夜裡抬眼在屋子裡看見了行將就木的老魏頭!人都是要死的時候才能看見已經死去的人呢!
雖然大洋子和劉海柱倆人尚不知道老魏頭已經悲壯且牛逼地死了,但是他倆心中已經隱隱有了不祥的預感。
下山這一路上,劉海柱跟大洋子倆人都沒怎麼說話。直到快進市區的時候,大洋子才問劉海柱:「咱們回到了市區,要找誰啊?」
「嗯,先找郝土匪!」
劉海柱真沒有想到,居然自己這麼快就回來了。突如其來地回到這個熟悉的城市,甚至讓劉海柱自己都覺得手足無措。這裡有劉海柱的親人、朋友,還有曾經的愛人,劉海柱沒法不激動。劉海柱雖然只逃出了這個城市幾個月,但是身上潛移默化的變化著實不小。
萬骨坑前,劉海柱的心靈得到了蕩滌,讓他足以平靜地面對生與死。
老魏頭家的水井前,劉海柱的神經得到了錘鍊,從以前的敢打敢拼的小勇敢變成了臨危不亂的大勇敢。
在荒山上,劉海柱又懂得了生命的意義,他明白了自己不該像乾爹那樣行屍走肉地活,而是要轟轟烈烈地干。
而且,劉海柱那雙眼睛中,似乎也有了老魏頭和大洋子那不可一世的眼神。
劉海柱和大洋子倆人畢竟都有案子在身,不敢在市區里大搖大擺晃悠。倆人每人買了一頂草帽,沿著街邊低著頭,直接溜進了土匪大院。
太陽太毒了,曬得郝土匪家的大鐵門都燙手。劉海柱敲門以後,院子裡面傳來了拐杖聲。
「誰呀?」郝土匪的聲音。
「我……」劉海柱壓低了聲音。
滾燙的大鐵門開了,劉海柱看到了和他有著滾燙滾燙友情的郝土匪的滾燙的目光。郝土匪看到劉海柱后沒說話,流下了兩行滾燙的淚水。
郝土匪拄著拐棍一瘸一拐地進了屋裡,劉海柱和大洋子跟著。
院里的那隻大黃狗,看見劉海柱進了院,趕緊鑽回了狗窩。劉海柱無奈地笑:這狗的記性怎麼這麼好。
屋裡,郝土匪的桌子在炕上放著,桌子上有兩盤小毛菜,還有一個小酒壺。看來,郝土匪剛才正在自斟自飲。
「我好哥們兒,大洋子。」
「來吧!喝!」郝土匪給倆人倒滿了酒。
沒有噓寒問暖,沒有客套推讓。三個人就是喝,舉杯就喝。火辣火辣的酒入喉,三個爺們兒的臉也紅了。不用說也知道,過去的幾個月里,弟兄幾個過得都不容易。
陪公醉笑三萬場,不用訴離殤。
眼花耳熱之後,劉海柱和郝土匪終於開始了簡短的對話。
「腿怎麼弄的?」
「張浩然砸的。」
「為什麼?」
「因為他要綁了二東子,要是後來盧老大不來,我和二東子那天都得躺在那兒。張浩然養了個打手,是個又高又壯的羅鍋,我們根本打不過他。」
「二東子呢?」
「被抓起來了。」
「為什麼?」
「因為李老棍子綁了盧松,二東子為了救盧松,答應了幫李老棍子再干一票,然後,捅炸了。」
「現在二東子呢?」
郝土匪搖了搖頭:「一時半會兒出不來了,這事太大了。」
「那張浩然呢?」
「也被盧老大捅了,前段時間聽說在住院,現在不知道。」
「沒人去醫院把他幹了?」
「給我拿了1000塊錢醫藥費,我這腿腳也不好,等以後再說吧。」
「我回來了,就不用以後了。」劉海柱說。
郝土匪幹了一杯酒:「從小到大,沒受過這冤枉氣。」
三個人繼續聊,繼續喝,很快,都喝多了。大洋子和郝土匪也是一見如故,因為他們是氣質接近的人,而且,都是劉海柱的好朋友。
二狗發現人在交朋友時的一個共性:人普遍不願意結交陌生的朋友,卻都喜歡和好朋友的朋友交朋友。原因可能有二:一、自己和好朋友肯定有很多相似之處,而好朋友和朋友也肯定有很多相似之處,所以很快就能找到共鳴。二、好朋友的朋友是被好朋友驗證過的朋友,人品肯定不會有太大的問題。
郝土匪近期顯然比較消沉,喝多了以後沒有像以前一樣要反清復明,而是沉沉睡了過去。劉海柱和大洋子倆人還在有一搭沒一搭地聊著天。
劉海柱說:「咱們要去找兩個人,一個是張浩然,一個是李老棍子。咱們要把張浩然的腿砸折,再去找李老棍子講理,二東子是因為他進去的,他得給咱們個交代。」
「李老棍子是誰?」大洋子問。
「西郊的一個混子頭子,我曾經跟他有過一面之緣,確實兇悍。」
「張浩然呢?」
「我的仇人,也是市區的一個大哥,成名多年了。」
「哦,我專滅各種大哥。」大洋子的表情自信又倨傲。
「走吧!」
「先去找誰?」
「李老棍子。」
就在劉海柱回到城裡這一天,神出鬼沒的王羅鍋又出現了。
據說當時王羅鍋的眼睛只能看見模模糊糊的人影,五米外的東西什麼都看不見。可是他就憑著他那近似於野獸的本能,找到了張浩然。
此時的張浩然剛剛出院,一群兄弟大包小包地給張浩然往家裡搬東西。張浩然自己一個人正拖在後面一瘸一拐地走,一隻又粗糙又重的大手重重地拍在了他的肩膀上。
張浩然一回頭,看見了王羅鍋那雙通紅通紅的眼睛和那張被馮二子扎得面目全非的臉。
「你還敢出來?公安到處抓你。」張浩然大驚。
王羅鍋「嘿嘿」地傻笑,不說話。
「現在公安把我都盯上了,你來找我不是找死嗎?」
「我不來找你,我就餓死了。你特別怕我來找你吧!」
「你這話說的,你是我兄弟,我是擔心你安全。」
「這話是你說的啊,行啊,你不是擔心我嗎?你趕快給我找個地方。」
張浩然愁眉苦臉:「我去哪兒給你找地方啊,你現在最好是趕快跑,跑得越遠越好。」
王羅鍋臉色一變,一把掐住了張浩然的脖子:「我操你媽,你現在嫌我是累贅了是吧!」
張浩然被王羅鍋的大手掐得喘不過氣來:「你鬆手啊!」
此時張浩然的幾個小兄弟也回過了頭,看見了王羅鍋正在掐著張浩然的脖子。
張老六率先沖了上來,嘴裡還嚷嚷著:「王羅鍋你幹啥!把大哥放了!」
王羅鍋連看都沒看就飛出一腳,把張老六蹬飛了一丈多遠:「誰上來我就掐死張浩然!」
沒人再敢上了,張浩然的這些小兄弟都知道王羅鍋的厲害,就算是幾個人一起上,也絕對不是王羅鍋的對手。
張浩然被王羅鍋掐得臉都發紫了:「你鬆手,我答應。」
「我這人最講道理,我是跟你從長春來的這兒,我也沒少幫你的忙,現在我眼睛瞎了,你要是不管我,我肯定得死在這兒,死么,我得找你和我一起陪葬。」
張浩然明白了,王羅鍋無非就是找他要口飯吃,要張床睡。
張浩然說:「王羅鍋,你鬆開吧,你是我兄弟,啥事不能好說好商量啊?!」
王羅鍋慢慢鬆開了手,說:「我這輩子,你就得管著了,你吃乾飯,我不能喝粥。」
張浩然呼哧呼哧地喘了幾口氣:「跟我走吧!」
王羅鍋「嘿嘿」地傻笑:「讓張老六先去醫院給我買點兒葯吧!我這胸口疼。」
張浩然恨恨地看著王羅鍋,他終於明白什麼叫做作繭自縛了。如果自己不管王羅鍋,那王羅鍋肯定會幹掉自己。可是自己如果管王羅鍋,那可不僅僅是花點兒錢的事了。現在王羅鍋可是個被通緝的重犯!一旦王羅鍋被抓起來,那自己也絕對脫不了干係。
無奈,張浩然把王羅鍋安置到了一個兄弟家裡養傷。
安頓好以後,張老六問張浩然:「管他幹啥?!乾脆把他扔荒山上綁起來,讓他自生自滅算了,現在他就是廢人一個,留他啥用?!」
「你敢嗎?你敢把他扔荒山上嗎?你敢你現在就去!我給你2000塊!」
「我……」張老六沒話說了。
張浩然氣得直跳腳:「你們這幫廢物,花錢的時候一個能頂十個,真正幹事的時候十個不頂一個!」
張浩然其實除了膽子小以外真沒太大的缺點。他吃虧就吃虧在手下養了一大群庸碌之輩,關鍵時刻沒一個能挺身而出幫他解決問題。王羅鍋倒是有本事,但是本事還有點兒太大了,大到能掐張浩然的脖子了。
流年不利的張浩然真想找個能掐會算的先生給自己看看,究竟自己在1982年這年得罪了哪路神仙,讓自己遭了這麼大的罪!
張浩然哪知道,這一年的霉運,還遠遠沒走完!他已經被劉海柱和大洋子倆人給惦記上了!
不過,劉海柱跟大洋子倆人先去找的還是李老棍子。找到李老棍子時,已經是深夜了。
在醫院病房的二樓,劉海柱和大洋子見到了依然在醫院陪床的李老棍子。李老棍子沒帶著兄弟,就是自己一個人見的劉海柱和大洋子。
這個夏日的夜晚,李老棍子和劉海柱這兩個我市1982年真正的風雲人物,終於在住院部二樓的那張又臟又破的木頭長椅上正式會面了。在那盞昏黃的燈光照射下,頭戴草帽的劉海柱、大洋子和戴著高度近視鏡的李老棍子開始了第一次交鋒。
「我叫劉海柱,咱們見過。」
「對。」李老棍子以他一貫的陰森森的眼神看著劉海柱:「咱們是見過,見的那天,你在勒狗,我在捅人。」
「沒錯,好記性。廢話我不多說了,我是二東子的朋友,現在二東子因為你的事進去了,你打算咋辦?」
「嗯,你們是二東子的朋友……」聽說眼前這倆人是二東子的朋友,李老棍子戒備的心放下了不少,他給劉海柱和大洋子遞了根煙說:「當天局面太混亂,我真沒法把二東子救出來。」
「過去的事就不提了,我就是想問你,你現在想咋辦?」
李老棍子吧嗒了兩口煙,嘆了口氣:「二東子真是個好兄弟啊,聽說他在裡面嘴嚴著呢。」
「嗯,二東子的為人你我都清楚。二東子對你這麼講義氣,你總得對他也負責吧?你準備怎麼撈二東子?」
「撈?這回是省廳來人抓的他,又是現行,想撈人恐怕沒那麼容易。」
「那你就這麼傻等著二東子被判刑?!」劉海柱指著李老棍子問。
劉海柱嗓門有點兒大,連大洋子都連連給劉海柱使眼色,讓他小聲點兒。
李老棍子顯然不高興了:「你好好說話不行啊?你的意思是讓我去劫獄去?」
「誰讓你劫獄了?你就不會花點兒錢找找人啊!」劉海柱嗓門還是不小。
李老棍子沉吟了良久,說:「兄弟你可能不知道我的為人,你可以去西郊打聽打聽去,我老李對兄弟究竟咋樣。我覺得二東子這兄弟真不錯,你們又是二東子的朋友,今天我老李就給你們攤個底。要說撈人呢,我也算有點兒路子,我親堂哥就是公安,官雖然不大,但是也能管點兒事。過幾天,我肯定會想辦法托關係,該打點就打點。現在這案子正在風頭上,我實在不好出面。」
「那你就讓二東子在裡面受罪?」
「我已經託人在號子裡面打點了,二東子在裡面沒受啥大罪。我老李的確沒啥大本事,但是敢跟你保證這一點:要是二東子該被判5年,我能讓他判3年。要是二東子被判3年,我能讓他只判2年。我也就這點兒本事了。」
李老棍子說得挺真誠的,劉海柱倒也沒什麼話說。
大洋子說:「希望你說到做到。」
李老棍子看著大洋子,皮笑肉不笑地笑了兩聲,說:「你們不了解我,真不了解我。」
「過幾天我們再來找你。」劉海柱起身就要走。
李老棍子也站了起來:「二東子在我那兒存了點兒錢,你們要是有路子能疏通關係,儘管來我這兒拿。」
劉海柱點點頭:「需要的時候,肯定得找你。」
「那我不送了,這些天晚上我就在這醫院裡,想找我隨時來。」李老棍子說。
李老棍子闖蕩江湖,從來都不差錢也不差事。儘管後來劉海柱和李老棍子的恩怨又持續了十來年,但是提起李老棍子的義氣,連劉海柱都豎大拇指。
出了醫院,劉海柱問大洋子:「你覺得這個李老棍子怎麼樣?」
「是個人物,是個大哥級人物。你看你那麼激動,人家一直不動聲色地跟你好說好商量。人家這是給二東子的面子,要是不給二東子的面子,肯定早跟你翻臉了。」
「我激動也是怕乾爹著急,我還怕他翻臉?!」
「事情到了這份上,乾爹肯定是得知道了。你當然不怕他翻臉,但是看得出來,這老小子絕對是個心黑手毒的人。」
「你怎麼看出來的?」
「看人看眼神,單看他那雙三棱眼,就知道肯定不是什麼善茬兒。」
劉海柱和大洋子回到了郝土匪家中,今天,他們辦完了第一件事。明天,他們要去辦第二件事:張浩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