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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0章

  「我沒!只是我最近在轉攻理科——看,這不是在補化學嗎?嗨!那老師水平真破!」


  梁梓君中了計,受到最後一句誘惑,轉而攻擊化學老師:「是啊,我爸花了這麼多錢要人介紹的什麼『補課專家』,爛得不像樣子,但我爸錢多,無所謂。弄不好今年還要留一級呢!」


  雨翔驚詫地問:「還要--留,你是說……」


  梁梓君引以為榮說:「我大前年留了一級呢!媽的,考差點嘛,什麼大不了的。反正我爸有的是錢,我讀書做什麼?讀書就為錢,我現在目的達到了,還讀個屁書?」


  林雨翔聽了,恨不得要把自己母親引薦給梁梓君,他倆倒有共同語言。


  梁梓君再說:「只要初中畢業,我就可以進重點高中,不是瞎說的,給他十萬二十萬,那校長老師還會恭敬得--只差沒有列隊歡迎了,哈。」


  林雨翔正接受新思想,聽得眼都不眨。


  梁梓君說:「你想,什麼什麼主義,什麼什麼思想,都是騙人的,惟有錢,是真的。你有錢,什麼東西都會送上門來,妞更別說,不要太多哦!」


  「是嗎?你有經驗?」林雨翔小心地插話。


  「廢話!呶,我告訴你,我對這東西的研究可深了!在戀愛方面,全鎮沒人可以和我,啊,那個詞叫什麼,『比美』是吧?」


  林雨翔嚴肅糾正道:「是媲美。」心裡舒服了很多。


  「管他,總之,老子第一!」


  「是嗎,你說說看!我可要拜你為師呢!」


  梁梓君常用這些話來鎮人,可惜被鎮的人極少,以往每每說起,別人都不屑地說:「這又不會考試,你研究了有屁用。」所以每次都恨不得求別人收他為師,這次行騙有了成果,忙不迭道:「一句話,女人最喜歡兩種男人,一種有財,一種有才。」


  林雨翔信服地點頭。


  梁梓君再苦苦醞釀下一個哲理,無奈牛也不是一下子能吹出來的,哲理的生成過程好似十月懷胎。梁梓君硬是加快速度,終於有了臨產的感覺,卻不幸生下一個怪胎:「我告訴你,這年頭的妞眼裡沒有男人,只有鈔票。其實欣賞什麼『才華』,假的!她們只欣賞能換錢的才華,歸根結底,是要錢!」


  「唔。」林雨翔的舊觀念被衝擊得搖搖欲墜。


  「呶,以後,你在這種事情上有什麼不懂,儘管來問我好了!我給你指點。」


  「謝謝謝謝。」林雨翔涉世極淺,被哄得對梁梓君雙倍感激。


  梁梓君儼然道:「其實呢,這個說難也不難,只要膽大心細,多撒些謊,多擺些酷,理論結合實踐。衣服多注意更換,一天一個樣,三天大變樣。還要,多一些甜言蜜語,多一些哄。女人其實最像動物了,多哄幾下,多摸幾下頭,就乖了!」


  「哦,是啊。」林雨翔獲益匪淺,想父親真是不枉費金錢,讓兒子補到這麼深刻的課,終生受用。


  梁梓君又侃侃而談,不去當老師真是可惜了,「我跟你說,你最主要的呢,還是寫情書。女的最喜歡那玩意兒,尤其是第一封,最主要!」


  「是嗎?」


  「屁話,當然是,你最好呢,要仿造什麼唐詩宋詞,女人最喜歡!」梁梓君鏗鏘道。


  「哦,那該怎麼寫呢?」


  「告訴你,其實女人第一眼喜歡的是才,男人有才,她吹牛才會有本錢,然後呢,要發展,等到兩個人親熱得男人叫她叫『寶貝』了,她就把『寶』字留著,而那個『貝』呢,送給你的『才』,她就愛『財』了。」說完自己也驚奇不已。《說文解字》擺在梁梓君面前,真是相形見絀了。但他解字有功,卻沒回答林雨翔的問題。沒當老師的梁梓君竟已染上天底下大多數老師的毛病。


  林雨翔嘆服得自己問了什麼都忘了,直誇:「說得有道理!」


  梁梓君這時才想起,說:「噢,你剛才問我怎麼寫是吧?這太簡單了。我告訴你,最主要呢要體現文才,多用些什麼『春花秋月風花雪月』的,寫得浪漫一些,人家自然喜歡!」


  上完理論課,梁梓君攤開筆記本,展示他的思想火花,上面凈是些情詩。古今協作中美合璧:

  mylove:


  美人卷珠簾,深坐顰蛾眉。我凝視你的眼,見到一種異常的美。theres a summer place where it may rain of storm.therere no gloomy sky when seen through the eye soft here who are blessed with love and the sweet secret of a summer place is that its any where.悠悠愛恨之間,我心永遠不變,縱使滄海桑田,追逐你到天邊。我不在乎昨天,我無所謂明天,拋開世間一切,惟獨對你想念。


  雨翔覺得這詩比他表哥的「退思忘紅豆」好多了,淺顯易懂,奉承說:「這詩好!通俗!」


  「什麼呀!這是落伍的,最好的詩是半明不白的,知道了嗎?」梁梓君的觀點基本雷同於雨翔表哥,可見雨翔表哥白活了四年。


  「唔,原來這樣!是誰教你的,那——你會有崇拜的人吧?」


  「崇拜的人?我--我只崇拜我。」梁梓君氣憤地恨不得跟在尼采後面大喊「打倒偶像」,聲音猛提一階,說:「老子沒有要敬佩的人,我有的是錢。」


  這話聲音太響,化學老師為自己的話汗顏,終於加力說:「同學們不要吵!」這句話像從天而降,嚇得四周一片寂靜。然後他又低聲埋頭講化學。四個學生稍認真地聽著,聽得出來,這化學老師一定是文人出身,說話尤廢,彷彿奧匈帝國扔的炸彈,雖多卻無一擊中要害,凈聽他在說什麼「化學的大家門捷列夫的學習化學方法」,無邊無垠的卻掃了四人的興,又各顧著談話。


  梁梓君又問:「林兄,你是不是也有那個呢?」


  「唔——沒有沒有——」林雨翔說這話的本意是要讓梁梓君好奇地追問,好讓自己有夠大的面子說心事,不料語氣過分逼真。


  梁梓君擺手說:「算了,我不問你了。」


  「其實--也--我也算了!」雨翔說。


  梁梓君自豪地說:「你啊,我看你這麼羞澀,這事你苦了!我給你挑吧。」


  雨翔以為梁梓君果然信望卓著,親自遴選,理當不勝感激,然而目標已有一個,中途更換,人自會有罪惡感,忍痛推辭:「不必,不必了。」


  梁梓君聽到這話,心裡暗暗噓一口氣,想大幸林雨翔這小子害羞地不要,否則要害苦自己了。說出來的話也釋掉了重負,輕裝如遠征軍隊,幽幽在小房間里飄蕩:「也好!自己挑好!」


  化學老師拋棄門捷列夫,瞪他一眼,又捨不得地重拾起來再講。


  待到九點,四個人該說的話都說完了,懨然欲睡。化學老師完成任務,捲起書往腋窩裡一夾,頭也不回走了。白胖高進來問:「效果怎麼樣?」


  「好——」四人起鬨。


  「好就好,我請的老師都是水平一流的。這個禮拜五再來補英語,是個大學的研究生,英語八級。」


  兩個女生跳起來問:「帥不帥?哇,很有才華吧?」


  白胖高懂得連續劇里每集最後要留個懸念以吸引人的手法,說:「到時你們看了就知道了!」那兩隻跳蚤高興地拍手說:「我一定要來!」


  夜很深了,漫天的繁星把沉沉的天地連結起來。最遠方的亮光,忽地近了。


  那晚林雨翔輾轉難眠--梁梓君灌授的知識實在太多了,難以消化,只好把妥善保存的複審一遍,越想越有道理,恨不得跳出被窩來寫情書。無奈,愛情的力量雖然是偉大的,但大力士卻也不見得耐寒。雨翔的靈魂默默跳了三次,都冷得返回告訴肉體跳不得。


  權衡以後,雨翔決定在床上寫。因為學者相信,一切純美愛情的結束是在床上,如果真是這樣,那麼若能又在床上開始的話,也算是一種善始善終的首尾呼應。


  給一個人寫第一封情書的感覺好比小孩子捉田雞,遠遠聽見此起彼伏的叫聲,走近一看,要麼沒有了,要麼都撲通跳到水裡。好不容易看見有隻伏在路邊,剛要拍下去,那田雞竟有聖人的先知,剎那間逃掉了。雨翔動筆前覺得靈感糾結,話多得寫不完,真要動筆了,又決定不了哪幾句話作先頭部隊,哪幾句話起過渡作用,患得患失。靈感捉也捉不住,調皮地逃遁著。


  咬筆苦思,想應該試用「文學的多樣性」,就第一封而言,最好的還是詩,含蓄不露才是美。這時他想到了表哥寄來的詩詞,忙下床去翻,終於找出《少年游》、《蘇幕遮》,體會一下意境,想這兩首詞太凄悲,留著待到分手時才能派上大用場。而趙傳的《那年你決定向南而去》似乎意境不符,那首《當初就該愛你》也嫌露骨。相比之後,覺得第三首尚有發展潛力,便提煉出來改造。幾個詞一動,居然意境大變,夠得上情詩的資格:

  是否你將要向北遠行


  那我便放棄向南的決定

  你將去哪座茫茫城市


  我終究抱著跟隨的心


  時光這樣飛逝


  我們也許沒有相聚的日子

  我願深埋這一份情

  直到回憶化成灰燼

  願和我一起走嗎


  走過會了卻心中無際的牽挂

  把世上恩怨都拋下

  世事無常中漸漸長大


  和我一起走好嗎

  不要讓思緒在冷風裡掙扎

  跟隨我吧你不會害怕


  一起營造那溫馨的家

  區區十六行,雨翔寫了一個多鐘頭,中途換了三個韻腳,終於湊成。這首小詩耗盡了他的才氣。他感到,寫詩真是人生的一大折磨,難怪歷代詩人大多都瘦得骨皮相連。


  娘不嫌自己的孩子丑。雨翔對這詩越看越喜歡。其實這詩里的確有一個很妙的地方,寓意深刻--第一節是要跟隨女方的,是男人初追時普遍的謊話;到第四節,掩飾不住,本性露了出來,變成「跟隨我吧」,才是真正的誠實。


  寫完詩,時間已逾十二點,雨翔幾乎要衝出去投遞掉。心事已經了卻,睡意也不請自到。這一覺睡得出奇的甜,夢一個連一個,彷彿以後幾天的夢都被今夜的快樂透支掉了。


  第二天雨翔貪睡,林母正好歸家,把兒子叫醒。雨翔醒來后先找情詩,再穿好衣服,回想昨夜的夢,可夢境全無。做了夢卻回憶不起來的確是一種遺憾,正好比文章發表了收不到稿費。


  他匆忙趕到學校,正好susan也在走道上背英語,倆人相視一笑,反而笑得林雨翔驚慌了,昨夜的勇氣消失無蹤。怏怏走進教室,奇怪怎麼勇氣的壽命這麼短,天下最大的勇氣都彷彿是曇花,只在夜裡短暫地開放。思索了好久,還是不敢送,放在書包里,以觀後效。由於睡眠不足,林雨翔上課都在睡覺。被英語老師發現一次,問個題目為難他,雨翔爽朗的一個「pardon(再說一遍)」,硬把英語老師的問題給悶了回去——那英語老師最近也在進修,睡得也晚,沒來得及備課,問題都是隨機問的,問出口自己也不記得了,只好連連對雨翔說:「nothing,nothing,sitdown,please,sitdown,don』tsleep.(沒什麼,沒什麼,坐,請坐,別睡了。)」雨翔沒聽到他的「don』tsleep」就犯了困,又埋頭睡了。


  文學社那裡沒有大動靜,徵文比賽的結果還沒下來。馬德保痴心地守候,還樂顛顛道:「他們評選得慢,足以見得參加人數的多、水平的高。」騙得一幫只具備作家文筆而尚沒練就作家的狡猾的學生都信以為真。


  每周的課也上得乏味。馬德保講課只會拖時間而不會拖內容,堂而皇之的中西文學史,他花了一個月四節課就統統消滅。沒課可上,只好介紹作家的生平事迹,去借了一本作家成名史。偏偏那本書的作者似乎看多了立體未來主義派的《給社會趣味一記耳光》的宣言,字裡行間給大作家打耳光。馬德保念了也心虛,像什麼「郭沫若到後來變成一隻黨喇叭,大肆寫『畝產糧食幾萬斤』的噁心詩句,這種人不值得中國人記住」,言下之意是要外國人記住。還有:「卡夫卡這人不僅病態,而且白痴,不會寫文章,沒有頭腦。《變形記》里格里高爾?薩姆沙變成甲蟲后怎麼自己反不會驚訝呢?這是他笨的體現。德國人要忘記他。」馬德保讀著自己覺得不妥,不敢再念。見書扉頁上三行大字:「不喜歡魯迅,你是白痴;不喜歡馬里內蒂(未來主義創始人),你是笨蛋;不喜歡我——你老得沒藥救了。」


  馬德保不認識墨索里尼鍾愛的馬里內蒂,對他當然也沒了好感,往下讀到第三條,嚇得發怵,以為自己老得沒藥可救了。不過「老」確是無藥可救的。


  馬德保再翻到一本正規的《中國作家傳》,給前幾個人平反,但是先入為主,學生的思想頑固地不肯改,逢人就講郭沫若是壞蛋,卡夫卡是白痴,幸虧現在更多的學生沒聽說過這倆人的名字。


  這天馬德保講許地山的散文,並把他自己的散文也奉獻出來作比較,好讓許地山文章里不成熟的地方現身。學生毫無興趣,自干自的。馬德保最後自豪地說他的上冊散文集已經銷售罄盡,即將再印。學生單純,不會想到其實是贈送罄盡,都放下手裡的活向馬老師祝賀。馬德保說他將出版第二本個人散文集,暫定名《明天的明天的明天》,說這是帶了濃厚的學術氣息的。學生更加相信,眼前似乎湧上了許多引證用的書名號——連書名都是借了動力火車(台灣上華唱片公司的一個演唱組)的。學生對馬德保這本「大後天」的書都很期待。


  周五晚上照例去補英語。林雨翔英語差,和英國人交流起來只能問人家的姓名和性別,其他均不夠水平。林父十分看重英語,在給兒子的十年規劃里,林雨翔將在七年後出國,目標極多,但他堅信,最後耶魯、哈佛、東京、早稻田、斯坦福、悉尼、牛津、劍橋、倫敦、巴黎、麻省理工、哥倫比亞、莫斯科這十三所世界名大學里,終有一所會有幸接納他兒子。最近林父的涉獵目標也在減少——俄國太冷,拿破崙和希特勒的兵敗,大部分原因不在俄國人而在俄國冷。兒子在溫帶長大,吃不了苦受不了寒;況且俄國似乎無論是什麼主義,都和窮擺脫不了干係,所以已經很窮的一些社會主義小國家不敢學俄國學得更窮,都在向中國取經。可見去莫斯科大學還不如上北大復旦。林父林母割捨掉了一個目標后,繼續減員。日本死剩的軍國主義者常叫囂南京那麼多人不是他們殺的,弄得林父對整個日本也沒了好感。兩所日本大學也失去魅力。兒子理科不行,麻省理工大學也不適合,於是只剩下九所。這九所大學全在英美法澳,通用英語,所以林父在逼兒子念古文時也逼他學英語。雨翔觸及了中國博大精深的文化,愛國情愫濃得化不開,對英語產生了排斥,英語成績一直落在後面,補習尤是急需。


  林父在兒子臨去前塞給他一支派克筆,囑他把筆交給白胖高,讓白胖高重點照顧雨翔。這次補課不在老闆酒吧,游擊到了鎮政府里。才五點三刻,雨翔到時,政府機關大門敞開,裡面卻空無一人。這鎮上的機關工作人員幹什麼事都慢,唯一可以引以自豪的是下班跑得快。五點半的鈴彷彿是空襲警報,可以讓一機關浩浩蕩蕩的人在十分鐘里撤退乾淨,足以惹得史上有名的陸軍將領眼紅不已。


  機關很大,造得十分典雅,還有仿古建築。補課地點有幸在仿古建築里。那幢樓編號是五,掩映在樹林里。據說,設計者乃是這小鎮鼎鼎有名的大家。當然,那人不會住在鎮上,早去了上海的「羅馬花園」洋房裡定居。他初中畢業,神奇地考進了市重點市南三中,又神奇地考取了南開大學,再神奇地去劍橋名揚天下的建築專業讀了一年。劍橋大學不愧是「在裡面睡覺人也會變聰明」的神奇學府,那小子在裡面睡了一年的覺,出來后神氣地回國,神氣地成為上海建築界的一顆新星,神氣地接受故土的邀請,設計出了這幢神氣的樓房。


  那可是鎮長書記住的地方。美如宮廷,羅馬風味十分足。白胖高在會客室里等人,身邊一個靦腆的大學生,大嘴小眼,是看得少而說得多的生理特徵。他一定會讓那兩個女生失望不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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