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26 兩碗孟婆湯
“阿檸，你可知我此生最開心的是哪一日？嗬嗬…我至今都仿佛能看到那一日的自己笑得有多像個毛頭小子。
你著一身紅衣站在我身側，鳳冠霞帔，我牽著你走上三丈金階，漫天遍地都是喜慶的紅，萬千臣民見證你成為我的皇後。你在垂簾下對著我笑，笑得我放佛連飲了三日的酒，連腳後跟都有些飄飄然~嗬嗬…阿雪也站在我們身邊，看著我們笑…那一刻我覺得人生不過如此了，有你陪我一輩子，等過幾年再給阿雪找個好歸宿。我劉子楚這一生便也就無憾了。
阿檸，你可知我此生哪一日最為害怕心悸？你是知道的吧…那日我第一次見你流淚，你不知道吧，那也是我第一次流淚。
你穿著往常最愛的衣服，鬢角還是亂的。你說你來世要報那一劍之仇，果然讓你等到報仇的時候了呢~我抱著你漸漸冷去的身體，茫然地不知該做些什麽，不知該往何處去。就仿佛我在人世間唯一的牽掛消失了，我連存在的意義都找不到…
左將軍拚死將我救了回去，我卻不願相信你竟是真的再也睜不開眼睛了。我抱著你在金鑾殿內坐了整整兩日，我想著，若是第三日你再不醒過來，我便隨你去。我想你那麽恨我，必然會在地府等著刺我一劍的…
阿檸，你可知我此生做的最後悔的事情是什麽？你一定猜不到的…
我十歲登基，受盡叔父的折辱，可我不曾放棄。因為我知道這世間最陰暗恐怖的並非這些折辱，而是女人。父皇一生後宮佳麗三千，環肥燕瘦，盡態極妍。可他卻從來看不見這些華麗的外表下究竟藏了怎樣惡毒的心思，直到母後被人暗害，直到他自己被那些蛇蠍心腸的女子送上絕路。
我不該在沒有安頓好阿雪之前將你領入皇宮，你本該是山間的精靈，我卻用一座巨大的牢籠將你囚禁…
阿檸，你可知我此生最大的感動是什麽？你一定猜得到，對不對？
我帶著你的魂魄漂泊了多久我已經不記得了，歲月抹去了所有我們相識的痕跡…陳國不在了，那片樹林也不在了。沒有人知道我是誰，從何而來，慢慢地連我自己都快要不知道自己為何而漂泊…我開始拒絕和別人溝通，我每日隻對著丹魂引和你說話，你可曾聽見？
直到你從那枚小小的鈴鐺中飄出，我親眼看著你又變成了活生生的、站在我眼前的人，我興奮地有些害怕，怕你不記得我了，怕你隻當我是陌路人。好在，你還是刺了我一劍的…
好在，你還是我的阿檸…”
劉子楚摩挲著她的鬢角，沙啞的聲音已然聽不出一絲一毫的音色，他看了眼窗外漸明的天色，眸中的眷戀之色更濃了些。
“阿檸…你便是早就盼著這一日，才會決然跳入忘川河的吧？寧願魂飛魄散，也不願與我再有一絲一毫的牽扯對麽…阿檸，阿檸…”
孟孟與冥越推門而入的時候，見著的便是這番場景，他坐在床邊，不住地喚著她的名字。那聲音嘶啞壓抑，似乎有什麽在扼著他的喉嚨一般。
“劉子楚。”她輕喚。
“大人。”他頭也沒回地應了聲，俯身準備抱起床上的女子，卻對上一雙冰冷的眸子，他的麵上滿是驚喜，“阿檸！你醒了！”
孟孟見狀，下意識地就一道靈力將劉子楚束在了自己的身後，看著丁檸神色淡淡，“你醒了。”
丁檸冷冷轉開眼，“我有幾句話，想和大人單獨聊聊。”
“好。”孟孟指尖微轉，劉子楚便被推去了院外，看著身後賴著不動的某人，“她說要與我‘單獨’聊聊。”
“無妨的。”丁檸吃力起身靠在床頭，對著孟孟虛弱地笑了笑，“大人，這兩日我雖醒不來，可你們說的話我卻是能聽得見的。”
“是麽。”孟孟神色淡淡，“你是想求我不要給你喝孟婆湯？”
丁檸愣了愣，隨即輕笑，“大人想到哪裏去了，丁檸無論如何也是不敢提這等有悖天道的要求的。”她似是不經意地看向門外，眸光染了些惆悵，“我隻想問大人，若是輪回，可否讓我做人？”
“你要做人？”孟孟有些壓抑，“你是妖魂，養幾個輪回便又可修道。若是入了人身，千年修行盡散不說，更是比常人還要多受磨難。這些後果…”
“我都知道。”丁檸笑意淡了些，“這些結果，我都知道，也願意承受。丁檸生前死後最大的願望，便是輪回為人。我到底還是想給自己一個交代…”
“……”孟孟眉梢輕挑，“你是為了，劉子楚？”
“大人何必明知故問。”丁檸苦笑，“我與他恩怨糾葛，早就算不清誰欠誰多些了…隻願下一世，此身遇見自己愛的人時，不要生死與共，隻要相濡以沫。”
“入了一世輪回，也許再也沒有機會重修天道。從此之後你便要化作芸芸眾生之一，生生滅滅再無盡頭。你不悔？”
“再漫長的生命於我又有何意義，不過虛耗罷了。”丁檸眨了眨眼睛，驀然顯出些許俏皮之色，“大人莫不知人間有一句話叫‘隻羨鴛鴦不羨仙’麽？”
孟孟失笑，“你既是為了他連千年道法都能放棄，為何又不願當麵原諒他？”
“我們這輩子背負了太多，不管是陳雪還是我的族人，或是那一劍…無論如何都是沒辦法跨過去的，既是如此，又何必維持表麵的平和。不若徹底幹脆地決絕，隻相信著，下一輩子，他還會找到我，愛我。”
“……”孟孟眸色有些複雜，她不明白她的選擇，也不明白她眸中的愛恨，“孟婆湯便是忘情水，飲下孟婆湯，他再也找不到你的。”
“嗬嗬…”丁檸輕笑，“不若大人跟我打個賭如何？我賭他窮其一生，必會追隨我的腳步，再沒有別人入得了他的眼。”
孟孟想也不想地搖了搖頭，“我最近似乎賭運不佳呢，可我實在不明白…”
“大人，有些事是刻在靈魂裏的，即便忘了情忘了恨甚至忘了自己，有些人卻是無論如何也不能從生命中抹去的。”她眸光翼翼。
孟孟被她眸中的光華所攝，竟是一時無言。
“煩請大人，送我上路。”丁檸的眸光柔和了下來，那些殘酷冰冷全然褪盡。
“好…”
孟孟今日第二次端起孟婆湯的時候，心間忽地有些悵惘，她怔怔地站在那裏，竟是忘了遞過去。
“大人？”劉子楚喚了聲，“大人怎麽了？阿檸還在人間等著我。”
“你也覺得自己能找到她？在飲了孟婆湯記憶化作一片空白之後？”
劉子楚眸中泛起笑意，“我不知道。我也不知道自己還會不會記得去找她，我也不知道自己還記不記得她就是那個我生生世世不能放開的人。可是，我相信情。”
“情？”孟孟失笑，情愛這種時候也是值得被相信成依仗的東西麽？明明不過人間情緒的蔓延，為何竟是能讓這些人如此不顧一切地去追逐，去信仰…
“有些時候，情不必被懂得，隻消得順著心底的指引前行也就罷了。”劉子楚看了看她，又看了看她身後的人，“大人總是勸世人勿要執拗，總說情愛不過虛妄。可大人可曾想過，不願放下是一種執著，強要放下也是一種執著？若情愛當真是虛妄，那冥冥之中注定姻緣佳偶的究竟是什麽？月老麽？”
“月老？”孟孟有些好笑地看了眼身後的人，世人傳言月老手握的紅絲是世間的情絲，若是讓他們知道這會兒這隻月老正在地府，還喝過了孟婆湯…
“所以大人，勿要執拗。”
孟孟看了他一眼，隻見幾個月前還頹然陰暗的男子，此刻竟是意氣風發之色，情愛，真的有這般大的力量麽？
“去吧，她在等著你。”她遞上碗。
劉子楚接過一飲而盡，放下碗大笑，“好湯！”
孟孟也笑，笑著看著他被鬼差引入了輪回路，笑著看那抹鮮紅的靈魂之力附入自己的三魂，再回身看著身後的人笑，“這一場賭局，究竟算誰贏呢？”
“不如…”他也笑，“就算他們贏了吧？”
“那我們的賭約？”
“賭局沒有結果便結束了，賭約自然也做不得數了。”
“這樣啊…”孟孟看著眼前那張好看到讓自己都有些微微嫉妒的臉，淡淡笑了笑，“那該如何是好呢？我還是不想你留在這裏啊…”
“這樣啊…”他學著她的語氣，“不如，下一次我們再打一個賭如何？”
“還賭？”
冥越點了點頭，“賭約照舊，賭局照舊，我賭合，你賭離，如何？”
孟孟挑眉，還沒來得及說什麽，就聽得不遠處一陣騷亂之聲，凝神看去不由得變了臉色，“那是，饕餮！九幽絕地的惡獸為何會跑到這裏來？”
“鬼差擋不了它多久。”冥越的眸色也冷了下來。
“糟了，難道文琪她…”孟孟想也不想地飛身往那波騷亂中衝去。
冥越沉了眸子，也跟了上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