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14 魂歸千年前
楚夢君睜開眼睛的時候,自己竟然在青峰山上。或者說,在青峰山上飄著…
她深深吸了一口氣,抬頭看了眼明晃晃的太陽,鬱結了。孟孟啊孟孟!自己這也算是出師未捷身先死了吧!誰曾想死了竟是變作孤魂野鬼,連個接駁的人都沒有!自己好歹也是為了孟婆死的,難道連碗孟婆湯都討不到嗎!
最過分的是…她為什麽在青峰山飄著!她活著的時候若不是為了孟孟死都不會踏入這裏一步,難道死的時候還要日日在這裏被一張謫仙臉折磨嗎?!
楚夢君淚眼盈盈,還未來得及指天大罵,就被匆忙跑來跑去的小道士晃了眼睛,“我死了又不是那個臭道士死了!你們這群小道士急急忙忙的在跑什麽呢!”
自然沒有人回答她,她也不指望誰能聽見,她隻能看著天發呆。可是等等…為什麽她能看見明晃晃的太陽?為什麽她這隻鬼,不怕陽光?即便自己在地府待了千年,難道死了還不是一隻普通的鬼麽?
不等她想明白現狀,就聽得來往的小道士碎碎念著什麽,“完了完了,尊者要駕鶴了!尊者要駕鶴了!”
駕鶴?西去…?青峰山的尊者?清風…?所以這意思是,自己死了之後,清風也終於活不成了?她似乎想笑,可又有些勉強,亦步亦趨地跟著急急向前跑著的小道士,不知道自己該作何麵目。
清風為什麽會要死了?難道是…她想到那團黑霧最後的那一擊,那陣滲入骨髓的寒意還隱約讓人發寒。自己是被他護在懷裏的,連自己都變做了一縷幽魂,所以即便是一步大道的清風尊者,盡是也要駕鶴西去了麽…?
她還是想笑,這可不就是天大的笑話麽?千年前為了自己的大道想要聯合師門殺了自己的清風尊者,如今竟是會為了救她而犧牲了自己?她不信的,她無論如何也是不信的!
她木然著表情,越過前方的小道童一路飄至了清虛殿門前。站在那裏,聽著門內的寂靜,她竟是不敢越過去。
“師傅…”有些熟悉的聲音略微低沉,似乎還帶著深深的難過,以及,青澀?
楚夢君瞪大了眼睛,有些不可思議地瞪著眼前緊閉的殿門,心念微轉便出現在了殿內。
榻上躺著一個須發皆白的老人,一身道袍,卻全然不見仙風道骨,灰敗的臉色透了些許暮氣。榻邊守著一個白衣青年,他握著他的手喃喃道,“師傅…”
“清風…”榻上的人似是歎息。
“清風?!”楚夢君瞪大了眼睛滿是不可思議地看著那個白衣青年,清風?千年前的清風?那個要駕鶴西去的是自己千年前拚了一身修為拉著下水的那個什麽真人?!清風的,師傅?
楚夢君忍不住大笑了幾聲,上天還真是待她不薄啊~千年前的舊賬,就連名字都記不起的仇人,這會兒竟是讓自己親眼送他駕鶴西去?哈哈哈哈…咳咳,容她先笑一會兒。
楚夢君好容易停下了笑,好整以暇地打量著這位千年前的“故人”,隻當如今這場景是一場饋贈,是以連自己為何會身在此地也不及思索,隻笑眯眯地準備送他最後一程。
“清風,咳咳…你可是還在怪為師?”老者頗有些痛心疾首地看著榻前的弟子,抬手似是想戳他,到底沒了那個力氣,“你大道天成!若是讓那小妖精壞了你的修為,當真是要遭天譴的啊!”
“師傅…什麽是大道?”他的眸色極為悲慟,可瞧著榻上的人時,竟似乎帶了幾分怨念,“天道難道便是讓愛人分離,讓物欲滅絕麽?若是如此,何來人間?若無人間,何必修道?”
“孽障!咳咳咳咳咳…”躺在床上的人被氣的要坐起,終究還是力乏,他顫著手指著身邊的弟子,“即便為師今日是因那個女子而死,你也要執迷不悟嗎?”
“師傅…”清風低著頭,似是極為痛苦,他沉默良久之後才抬頭輕道,“當初師傅讓我回頭,師傅說我誤入歧途,我便回頭。道家未言,佛家卻說,回頭是岸。可我一回頭,卻恍如才真正的溺入深海,從此夜夜不得安枕,靈魂不得解脫。師傅,你指的那條道,真的是正道嗎?天道無情,人卻有情,人若是也像天道一般無情,那麽修道的意義何在?身而為人,又為何修道?難道修道竟是為了推翻人性麽?”
“孽徒!你怎可將小情小愛與天地大愛相提並論!”
“師傅,何為大愛?”
“大愛…咳咳!是天地之愛,民生之愛!大愛無疆,大愛卻也是不愛!”
“敢問師傅,難道楚楚就不在天地之中,民生之列了嗎?大愛無疆,為何我便不能愛楚楚?大愛若是不愛,那何又為愛?又要如何去愛天地,愛蒼生?”
“你!……”榻上的老人怒極間神色漸漸渙散,顫巍巍的手也僵住了,似乎隨時會掉落下去。
“原來師傅也不知道…”清風低低的聲音更像是在呢喃,“原來師傅竟是也不知道所謂的大愛究竟是愛還是不愛,原來師傅也不知道究竟哪一條道才是真正的正道,原來師傅也不知道麽…”
“呃……”老人的手抬得更高了些,似乎想握住什麽,他喉間抑製不住的流露破碎的音節,似是想要反駁什麽。
“師傅竟是在什麽也不知道的情況下,逼著我舍棄了楚楚…原來你騙了我啊,師傅。”清風的聲音此時已然帶了些許哽咽,他沒有抬頭,似乎沒有看到麵前有一位風燭殘年的老人正在拚命掙紮著什麽,“師傅,你從前勸我回頭,我總不明白何為回頭,回頭又要往哪裏去…”
他說著起身,背向床榻,一步一頓地向外走去,極是艱難,連聲音都帶了些許的顫,“時至今日我才明白回頭是什麽意思,你不知道吧…我現在多想回頭啊!想回到那一天,想要陪在她的身邊,想要握著她的手告訴她不要害怕,想叛出師門與她同生共死…”
“咚——”不輕不重的聲音在身後響起,似乎有什麽被輕輕敲擊,又或者是一場碰撞。
“師傅…”他閉上眼睛,終於流淚,半跪著身子看向門外,“可是師傅,我到底是回不了頭啊…師傅!”
楚夢君看著眼前的兩人,驀地笑了笑。她飄到床邊,看著那個瞪著眼睛已然沒了氣息的老人,輕聲一歎,“老道,你還真是失敗啊…”
可不是真的失敗麽…
毀了自己徒兒一生的女子此刻站在他的榻側送了他最後一程,他若是知道了,隻怕又要氣活過來一次了。畢生的心血都澆築在了這個徒兒身上,卻白白被一個半路躥出的小妖精壞了他的大道。好容易將人從歧途上拉了回來,臨終之際這孩子竟是卯足了勁又自己奔回了原來的那條歪路…
換做是自己,也是要被氣死的吧?不,若是自己,必定先殺了這個不肖子弟,再一死謝罪!
想著想著又覺得有些荒唐,怎麽說來說去竟是都逃不過一死?逃不過一死?逃不過…一死?楚夢君驀然笑了一聲,誰又能逃得過一死?他們這些修道的,不是整日裏說著什麽“物方生方死”,什麽“上善若水”嗎?人人都是逃不過的,死亡帶來的除了恐懼,還有新生…
她回頭看了眼跪在地上的清風,心底淺淺的疼又溢了出來。
千年之前自己方才離開之際,他便是親手送走了自己的師傅麽?送走了師傅,丟掉了信仰,隻憑著一股執念便在這青峰山上守了千年麽?世人皆說他清風尊者一步大道,可誰又知道,差的這一步,竟是要跨過千年的時光方能成就…
這千年的光陰又何嚐不是一場博弈?是他一個人的博弈。
賭她沒有死,賭她還會回來,哪怕是手持利刃回來取他性命。他說要自己陪在身邊千年方可解開一身的禁製,隻因千年前他便已經將自己連同這一段情緣都鎖進了一段執念之中…
可是如果,自己當時沒有碰上冥豆豆,真的死在了青峰山下呢?這個人若是看到了自己的屍首,又不論如何走不下去自己的道了,又會如何呢…?
楚夢君突然有些不敢再想下去,突然有些感激,前所未有的感激。感激那一天冥豆豆剛巧路過,感激即便過了千年,自己也還是回來了。否則,一步大道,這一步竟不知是鬼門還是天門了…
“楚楚,楚楚…”
她忽然聽到了極輕的呼喚聲,似乎是眼前跪倒在地的人,又似乎有什麽人附在她的耳邊。
“楚楚,楚楚,楚楚…”
是誰在喚她?喚的是千年前的楚楚,還是千年後的楚夢君?
“楚楚!”
楚夢君隻覺得額間一陣滾燙,那溫度似是從靈魂深處燃起,蔓延至她的額頭,她的脖頸,她的四肢…
身上越來越燙,她的神誌也漸漸迷離,她開始看不清眼前的老人,看不見不遠處的清風,連這間屋子都化作了一片光影!
“楚楚,快醒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