圍棋

  再次被引到老樹下的時候,褚嬴竟無意中看見底部龜裂的樹根上長出了一根小小的枝芽,像是重生,又像是傳承。

  這大概是幾個月來褚嬴遇到的第一個好兆頭了。

  果然,今天興慶殿里大不一樣。所有宮人都畢恭畢敬站在那裡迎接他,張月娘領在最前頭,這回倒是笑得最是自然。

  褚嬴照例進了正殿,在棋盤邊坐定之後,幾個宮女沒有像往常一樣端上來茶水點心,反倒撤去了擋在前面的百蝶屏風。霎時間,窗外的亮光毫無遮攔地沖灑進來,讓原本一向幽暗的正殿里一下子就敞亮了許多。褚嬴這才恍然大悟,自己最近怎麼總是覺得眼睛乾澀。原來蕭令姿的毒辣之處,還不止讓他枯坐罰跪,灌他喝水。

  張月娘親自為他端來了一觴蜜茶,輕笑道:「褚大人,之前我等多有怠慢,昨日承蒙褚大人不計前嫌,至尊面前仍願鼎力相助。自今而後,興慶殿上下必然對大人多加禮敬。今日長公主已經早起梳洗,褚大人且稍坐片刻,待婢子前去相請!」

  清早的太陽真的180度轉彎打西邊出來了?褚嬴有些難以置信地看著張月娘許久,總覺得她這笑容,和眼前這觴東西,以及今天興慶殿里所有人的行為都反常得荒誕離奇。依照褚嬴以往的經驗,興慶殿這些人如果有這種情況,一般預示著他很快就要倒霉了,行為越怪結果越壞。於是,在他臉上始終保持的禮貌性笑容下,內心已經如刀山火海。

  張月娘剛欠身退下往內殿里去,獨坐在那裡的褚嬴立時有些慌神,根據以往這一個多月的教訓,等下蕭令姿出來必定先找茬拿眼前這一觴開頭炮。於是,褚嬴左右顧盼,要趕快把這觴東西處理掉。

  天可憐見,就在他內心緊張到極點的時候,讓他看到了不遠處的軟榻邊上有一個花瓶………

  張月娘剛進了內殿,就看見蕭令姿已經從梳妝台前站起來了。今日她特意著了盛裝,又化了精緻的妝容,讓自己就這一眼看上去不至於和往常那樣沒個正形。

  「那獃子來了?」見到張月娘進來,蕭令姿張口便破了自己這精心偽造的形象,還沾沾自喜地原地轉個圈,問道:「月娘你看,今日我這裝束如何?」

  張月娘原要再說她兩句,看她正在興頭上,只得道:「長公主正值二八年華,又是天潢貴胄,自是雍容華貴,貌美無匹的。只是,長公主昨日曾答應過,褚大人面前,不再失禮的,少時出去可莫要忘了。」

  「知道了………」想起褚嬴被梁武帝賣到這裡,還毫不自知每天兢兢業業過來挨整這回事,蕭令姿終於又綳不住了:「哈哈哈……」

  「長公主!!」張月娘面色略略一沉,才算把蕭令姿這一晚上沒消停的笑意給按耐下去。

  幾人整裝肅穆,這才出了內殿,轉而入到正殿里。不想,正殿里原本應該端坐在棋盤邊靜候的褚嬴,此刻正站在另一頭軟榻邊的角落裡,面朝牆壁,背對著眾人,不知道在幹些什麼。

  正殿里安靜得可怕,隱約卻有水流動的聲音傳響過來,讓剛剛整裝肅穆而來的蕭令姿一行人瞬間石化……

  「褚大人!!」看著身旁包括蕭令姿在內的人,一個個都是年不過十六七歲的小姑娘,張月娘再也忍不下去,一步邁開擋在了蕭令姿前面,張口厲聲喝道。

  褚嬴正在悄摸往花瓶里倒水,奈何這瓶口太小,觴口過大,他又心裡緊張得很,實在不能點滴不灑地一下子倒進去。正在緊要關頭,偏聽得張月娘一聲厲喝,嚇得他渾身一個哆嗦,手裡的觴險些掉在地上,水也灑了半身。幸而他反應還算機警,趕緊抓住了觴順手塞進了衣袖裡。

  褚嬴沉了口氣,慢慢轉過身來,才發現背後幾十尺遠的地方已經站滿了人。人群最前方,張月娘正怒目圓睜,面有尬色,臉上一陣紅一陣白。而她身後,隱約能見那頭戴小鳳冠的女子也在。褚嬴不明所以,正要藏緊袖中的觴,上前來行禮拜見,不料卻被張月娘一推手生生擋下。

  「早不曾想,褚大人謙謙君子,竟也如此不識體面!」張月娘憤然道,「先前我興慶殿中仆婢是多有怠慢大人。不過,月娘此前也曾多番代長公主向大人致歉。不想,如今大人在長公主駕前竟做出此等事來,如何還敢上前來拜見?」

  褚嬴一下子被她連珠炮似的數落得懵了圈,一時竟還反應不過來自己這是做了什麼天大的壞事,連一向好脾氣的張月娘都發火了。直到看見張月娘身後的小宮女們竊竊私笑著往他身上指指點點,他順著她們所指往自己身上看了看打濕的衣擺,才回過神來這誤會可大了……

  「這……這……這是誤會,誤會!」褚嬴趕快把藏在自己衣袖裡的觴掏出來,解釋道:「這不是……那個……這是剛才那觴里的……」

  張月娘看到他手裡的那隻觴,恍然反應過來這事的前因後果。可是現在大庭廣眾,人多嘴雜,看他那樣子一下子也解釋不出口屎尿這種尷尬的事情。張月娘這裡正想后招,不防被她一直擋在身後的蕭令姿實在憋不住,朗聲大笑了起來。

  原來張月娘雖一直擋在前面,但比她矮過半個頭的蕭令姿卻仍好奇地一直踮著腳從她肩膀線上偷看。見到褚嬴這個溫吞書生解釋不清的窘迫樣子,又想起梁武帝賣他的那檔子事,雙管齊下,就更加綳不住了。

  這事如果想要解釋,少不得是要出口影響名士風流的不雅之詞的。當然,解不解釋在你,信不信在別人。既然如此,也就算是解釋不清了。

  直到蕭令姿笑得夠了,神鬼操作如她,便直接遣散了正殿里的這些廣眾,又令張月娘下去訓話封口,總算勉強保住褚嬴今日的臉面。不過,蕭令姿似乎又由此發現了這個褚嬴身上一些神奇的亮點。

  別看眼前這個人年紀比她大一圈,又有什麼一品入神,天下第一的名頭,在這些人情世故和勾心鬥角上可是比她這個剛滿十六的如花少女菜雞得多了。為人又膽小得緊,也不知道他這些年是怎麼活過來的。

  棋盤兩邊,褚嬴雖已正襟危坐,臉上卻分明還在為剛才的事情氣得翻白眼。蕭令姿則已經單手托腮,盯著他笑了整整一個時辰了。

  「長公主今日可是真心要學棋?」褚嬴看她還笑個沒完,於是只好先按耐住自己的心頭怒氣,另找個話題言歸正傳一下。

  「嗯!」蕭令姿這回倒似知情識趣,並沒有東拉西扯些歪招,只是勉強收了笑聲,擺出一副認真的樣子沖褚嬴點了點頭。

  「既然如此,那褚嬴便從今日開始為長公主授棋!」褚嬴看她這回不像是玩笑,於是再度朝她作揖行禮,「自古拜師學藝,當循禮法高低。長公主乃天子親妹,尊貴無匹,與下臣一介棋士貴賤有別,下臣自是不敢受禮。不過常言道禮不可廢,下臣今既授棋藝與長公主,便應遵這對弈之禮為先,下臣與長公主雙方互通名姓籍貫便可。」

  褚嬴言畢,先自行起身,認認真真向蕭令姿作揖,再道:「在下建康褚嬴,字思玄,請多指教!」

  看著他認真言傳身教的樣子,蕭令姿倒有些不好意思再笑他了,於是趕快學著他的樣子,起身作揖行禮道:「蘭陵蕭令姿,字敏則,請多指教!」

  禮畢,二人再次入座。褚嬴開始給她介紹眼前的棋盤和棋子:「長公主要學棋,必先知曉棋盤棋子與規則。此棋盤縱橫各十九道,共有三百六十一處交叉,仿周天之數。對弈之時,黑白二子形同陰陽二氣,先後交替落子其上,以圍地多者為勝。故弈,又稱圍棋。落子之後,落地生根,不得反悔。對弈之時,雙方盡須全力應對,故落子之後不得催促對方。觀人對弈,亦不得從旁私語,攪擾他人。」

  蕭令姿百無聊賴地聽著他的教誨,剛才行禮後端坐沒有片刻便已坐不住了,裙底下一雙腳轉得勤快。最後,實在架不住他忙著講圍棋的歷史演變,蕭令姿乾脆像沒人時一樣,癱坐在了那裡,一手靠著棋盤托腮,一手從棋簍里拿了顆棋子把玩。

  「……長公主且來看,棋盤之上,布有星位。」褚嬴講得興起,可謂傾囊相授,不經意間卻發現蕭令姿已經快要睡著了,於是轉頭想要給自己這個學生來點趣味問答,「這對角的四個叫做角星,對邊的四個便叫做邊星,那長公主不妨猜猜,這中間的這個,叫什麼?」

  「叫天元!」蕭令姿疲憊地惺忪著眼睛,順手把手裡的那顆子落在了棋盤中心的天元上。

  「不對……嗯?!」褚嬴心中原本設想好這個不學無術的丫頭應該會在這時直接上套,說出中星這個詞兒。所以他連接下去繼續上課教育她的話都打好腹稿了。誰想蕭令姿就是有本事不按套路出牌,讓他這句衝口而出的「不是」,自己打臉自己到連他自己都蒙圈了。

  「你說不對就不對吧……」蕭令姿含糊著嘟囔了一句,整個頭砸在棋盤上,徹底睡著了。

  褚嬴低頭看著棋盤上那顆被她下在天元上的黑子,以及回想起她剛才落子時的手勢,愣了好久才反應過來:「你……你原本就會下棋?!」

  蕭令姿也不知是被剛才這一下砸暈了,還是真的已經睡得天昏地暗,此時哪裡還會起來回答他。褚嬴下意識地輕輕用手裡的扇子往她肩上戳了戳,見她仍然沒有反應,只好失望地同她一樣癱坐在了原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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