眼就是命
在很多很多年以後,褚嬴曾經再次一本正經地教誨過一個孩子,在圍棋的法則里,做眼的重要性。一片棋子,需要有眼,且是兩隻或以上的真眼才能活。
眼,就是命。
蕭令姿醒過來的時候,已經是日暮時分,整個正殿里就只剩下她一個人。她半睜著惺忪睡眼,像平時打完盹一樣輕輕伸了個懶腰,伸手正要去撓頭,忽地發現自己手裡竟然還抓著一顆棋子。
暮色昏暗,蕭令姿不明所以地把這顆棋子捏到近眼處,獃獃地看了許久,似乎一下子還想不起自己睡著之前究竟發生了什麼。直到兩個宮女在殿外廊下掌燈,她真切看清楚自己手裡捏著的是顆白色的棋子,她的大腦這才算開機成功,想起自己是被褚嬴的「催眠大法」哄睡過去的。
蕭令姿默默地出了口氣,扔下了手裡的棋子,正要起身鬆快鬆快這一下午趴著睡得發酸的筋骨,偶然間竟發現面前的棋盤上正整齊擺著一局勝負未分的殘局。
正中天元上擺的是顆黑子,而蕭令姿這邊的棋簍里放的也是黑子,可剛才她分明記得自己手裡抓的是個白子………
「月娘!!」蕭令姿猛地倒吸了一口冷氣,精神頭清醒了一半都不止。
「是!」隨著門外一聲應答,張月娘急匆匆帶著兩個掌燈的宮女趕步進來:「長公主有何吩咐?」
「這…這局棋誰下的?」蕭令姿聲色俱厲,指著棋盤道。
「應該是褚大人吧!」張月娘看著幾乎擺滿的棋盤,道,「今日只有褚大人與長公主一直在正殿授課,婢子也吩咐了她們不得打擾。之後褚大人離開時又稱長公主正在小憩,命我等無召不得入內,應是沒有旁的人入過殿內!」
「那這……該不會……」蕭令姿難以置信地撓了撓頭,目光一直盯著棋局中間,那隻令黑子長龍起死回生的眼。
褚嬴這個棋獃子大概不會知道,這隻眼既是能保命,也是會送命的。
「天監元年,有南齊舊臣與武帝弈,局罷陡起叛逆之心,武帝遂命殺之。」
這幾句話是當時的梁武帝命史官記錄在冊的。至於這個南齊舊臣怎麼就下完一盤棋突然起了叛逆之心,或者梁武帝是怎麼憑下棋斷定他要「棋窮匕現」的,那都並不重要。重要的是,梁武帝要他的命……
這天夜裡,宮外的褚嬴還在為自己終於抓到了蕭令姿的小辮子,發現了什麼新大陸似的興奮不已。宮裡的蕭令姿已經數度垂死夢中驚坐起了。
蕭衍登基稱帝之初,那一幕幕血淋淋的大清洗又像回魂似的在她眼前重現。那時的她才十歲,親眼看到自己的老師被宣召進宮伴駕,又被侍衛從皇極殿拖出來。彼時,十歲的她只有不顧身份和阻攔,趕快鑽狗洞出宮到將軍府求救。若不是當時韋方和韋陵、韋岸他們三兄弟各盡所能,及時明裡暗裡設法營救,恐怕天王老子也不能從南齊舊臣的死亡名單上把人搶下來了。
從那以後,宮裡的她和宮外的韋家就大家同坐一條船,富貴又團圓了。但凡有個風吹草動,憑著韋瑞父子幾人如今的戰功,恐怕下場會比那些年被清洗掉的南齊舊臣還要慘。這個道理,單純如褚嬴不懂,可蕭令姿從十歲那年開始就懂了。
蕭令姿被噩夢驚擾得睡不下去,正要起身到桌邊倒水,卻見殿內已經有人在走動。蕭令姿定睛一看,原來是張月娘一直守在她這裡,見她又有動靜,於是趕快過來服侍。
「長公主又做噩夢了?」張月娘輕輕扶她起身,又給她背後墊好了靠枕。
「嗯……」蕭令姿疲憊地點了點頭,「我夢見桑師傅了!他一直在跑,一直在跑,可怎麼也跑不掉,全身都是血,都是血……」
「長公主已經有好些年不曾做這樣的夢了!如今怎麼突然又提起了?」張月娘聽她說得嚇人,轉身去給她倒了杯水過來,寬慰道,「桑老先生當年既能夠逃脫,必是福大命大之人,長公主不必太憂心了。」
蕭令姿喝了一口水,突然又似想起來什麼,苦笑道:「我這個老師傅,實在是個只知道琴棋書畫,舞文弄墨的讀書人,做了個芝麻小吏也不過三兩天,平素就喜歡教我們幾個小孩子。那時韋陵哥哥喜靜,好書法,他總是不大喜歡,只讓他把一大缸水寫完再講。韋岸哥哥和我整日里打架學棋,他嘴上氣得半死,卻常暗下里偷偷幫我出些妙手。只是想不到……」
「不論如何,桑老先生最終也是脫身離去了。這些年杳無音訊,便也是最好的音訊了!」
蕭令姿聽她這話,不禁身吸了一口氣:「我也盼他能平安無事多福多壽。不枉我這些年在這裡不學無術捉貓打狗。不過,看來此事很快就要有變數。」
「長公主是指……褚大人?!」張月娘小心翼翼探問一句。
蕭令姿輕輕點了點頭:「說來此事也怪我大意。我原想著只要充作初學不會,再借他之力循序漸進,來日縱然讓皇兄見到我下棋,也有他擋在前面,不至於讓皇兄察覺我的棋路與桑師傅有關。可他如今已經先有察覺,恐怕再不能瞞住,他若鬧起來,只怕我與韋家都脫不了身。」
「我看褚大人只是醉心於對弈,對旁的事似乎沒什麼興趣,應該……不至於會將此事告知至尊吧?」
「人心難測……」蕭令姿把水杯還遞給了張月娘,順手拿過床裡面藏著的寶劍,道,「明日他來,若有異動,我也只好……先求自保了!」
翌日,褚嬴照常來到興慶殿上班時,興慶殿里已經擺齊了陣仗,在那裡迎候了。褚嬴心下想著抓到了這黃毛丫頭的把柄果然就是不同,這回別說是讓他在那裡「跪等」兩個時辰,就算是倒過來讓她在這裡「跪等」兩個時辰,恐怕她蕭令姿也不得不答應下來。
正殿里的棋盤上,昨日那局殘局還粒子未動。蕭令姿一改往日的慵懶頑劣,已經正色端坐在昨日原來的位置上。那個叫銀鈴的小丫頭,此刻也不像往日那樣嘰嘰喳喳說個不停,只懷裡抱著一柄寶劍站在蕭令姿身側。張月娘把褚嬴引入正殿之後,便屏退了殿里其他內侍宮女,自己也欠身出去把所有門都關上了。
到了此時,褚嬴才覺得今天興慶殿里的氣氛似乎是真的有些不大對頭。但真讓他自己想,他倒也說不出個一二三來。或許是他平素在這興慶殿遭遇的荒誕行徑太多了,如今又逮住了蕭令姿的小辮子,所以她們才顯得格外緊張吧。褚嬴轉念如是想著,也就又放心地過去向蕭令姿行禮落座了。
褚嬴剛剛正襟坐定,抬眼便看見蕭令姿正冷冷地盯著他看,那眼中的神光全不似昨天那個笑聲朗朗,靨若桃花,嬌俏可人的女郎,更不似那尋常二八年華的妙齡少女。褚嬴一時被她這眼神盯得渾身不自在,竟自己先有些心虛地低下頭去,全沒了之前抓住她小辮子的興奮勁頭。
「長公主……今日……可還是要聽下臣授課?」
「昨日這局棋不是還沒下完么?」氣氛片刻停頓后,蕭令姿終於發了話,「既然未完,今日便從這局棋開始!褚大人以為如何?」
「但憑長公主定奪!」褚嬴再度欠身朝她行禮。
昨日終,今日始。棋盤上這局棋原本是褚嬴自己擺來想要戲耍蕭令姿,詐一詐她的底牌,順手也報一報這段日子被她欺負的仇。就連最後捏進她手裡的那顆白子,也是褚嬴為了讓她深信不疑硬塞進去的。不成想蕭令姿竟像是真的信以為真,今天立刻就跟他攤牌了。而且還攤得這樣莊嚴肅穆,讓褚嬴原本打算好的嘲諷技能也沒了發揮的機會,全程就被這詭異的氣氛給凍懵逼了。
「昨日是我最後提了褚大人一子,今日便該褚大人先落子了!」
蕭令姿冷聲相請,褚嬴便深深吸了一口氣,伸手從棋簍里拿了白子往棋盤上放下去。蕭令姿隨後落下一子,陣勢上也是不遑多讓。
黑白二子你來我往之間,蕭令姿也不時有抬眼觀察褚嬴的神色變化。但見他劍眉橫展,鳳目藏星,卻一概只是認真專註在棋盤上的每一步棋,似乎真的並無其他遐思之意。蕭令姿略略有些寬下心來,接下去這一步跳,算是下在褚嬴心坎里,讓他嘴角微微發笑起來。
「長公主這一手果真飄逸得很,可惜,以在現下的局勢,卻不是最優的妙手!」褚嬴立刻把手裡的白子放下去,霎時間就吃掉了蕭令姿盤踞在左下角的一路長蛇。
蕭令姿並不答話,一面繼續往棋盤上隨意落子一面繼續觀察對方的神色。褚嬴這回倒是在棋盤上難得地殺得痛快,對比皇極殿里的那位一天跟他下個十來盤的老對手,蕭令姿的棋路算是另有一番風味。
梁武帝老謀深算,棋風自然厚重,可謂步步為營,與擅長進攻的褚嬴相比缺了幾分衝勁,卻多了些詭詐。若不是年紀的關係,下到後來腦筋有些遲鈍了,只怕褚嬴還未必真能在他面前逢局必勝。蕭令姿是女子,自幼受將軍府教養數年,又比褚嬴小上十年,正是最有做事衝勁的年紀,棋風輕靈飄逸之餘,論攻擊性可謂不遑多讓,只是她個性反叛,有些不循定式,因而多有漏算。見微知著,褚嬴大概可以猜到當年教這丫頭下棋的那位師傅,得在她身上花上多少心思,才得她如今的這點棋力。
棋局終了,褚嬴再次勝得毫無懸念,不過能設局把蕭令姿這種萬年潛水黨挖出來吊打,他怎麼說內心都有那麼點小得意。然而,相比於他的這點得意,蕭令姿可是冷靜得多了。在褚嬴的印象中,她這種年紀性格的人別說是小丫頭,就是毛頭小子,棋輸得這麼慘少說也得哭鼻子表示一下。可是眼前的蕭令姿,或者說是今天的蕭令姿,彷彿又回到了初次見面那天的樣子,悶聲不響,神色冰冷。
「長公主棋風輕靈飄逸,當世之中,已非尋常人可比!只可惜……」在被她凍死之前,褚嬴滿滿求生欲地開始賣起了自己最擅長的東西,「只可惜,長公主在內廷事忙,多時不練,思慮之處稍有欠缺。」
「是嗎?」蕭令姿嘴角微微泛起冷笑。
褚嬴不明其意,還以為她對此並不感興趣。於是靈機一轉,主意打到了蕭令姿背後的高手身上,繼續道:「不過嘛,長公主生疏了這麼久,尚能與下臣對弈這麼多手,足見那位真正傳授長公主棋藝的師傅棋力之高。下臣自三歲學棋,迄今已有二十多個年頭,放眼我朝天下高手,下臣皆有對局,但不知長公主究竟師承何人,可否為下臣引薦?」
從他入座開始就一直盯著他不放的蕭令姿這下可算是找著了狐狸尾巴,連同她身旁的銀鈴也放開了環抱在胸前的雙臂,寶劍就在手中。蕭令姿看著他驀地冷笑出聲來,沉聲道:「我那位師傅姓桑,名木清!是前朝的遺臣,本朝的要犯!」
寶劍寒光,乍然出鞘,徑直落在了褚嬴的脖子上,漫漫照出他臉上驚愕的神色。有那麼一瞬間,褚嬴腦海里一片空白,就連原本腦子裡還在過的桑木清這個名字,也一下子被嚇得完全反應不過來了。
「褚大人!這下可藏不住了吧!」寶劍的另一頭,手握劍柄的小宮女銀鈴此刻說話可沒有尋常那樣尖利如刀地咋咋呼呼,反而輕柔得陰森森的。
「啪」地一聲,蕭令姿用力把手拍在了棋盤上,起身狠狠道:「你好大的膽子,敢跑到興慶殿來找我的麻煩!我今天若還容你活著出去,我就不叫蕭令姿!」
「等等!!等等……等等……我可以解釋,我可以解釋!」眼看著自己馬上就要小命不保,褚嬴哪裡還顧得上什麼禮節體面,只癱在地上瑟瑟發抖著語無倫次道:「我不是來找麻煩……真的……那局棋是我昨天自己擺來玩的……真的,我可以解釋……桑木清我知道,我認識……不,不是,是他認識我,我也認識他……我們互相認識……我之前找到過他……」
一個比七尺還高的大男人,讓兩個黃毛丫頭嚇得瑟瑟發抖,這膽子可真是小得不能再小。鑒於他的這個真誠而膽小的反應,「恃強凌弱」如蕭令姿和銀鈴,這下反倒有些遲疑了。就憑他的這種膽識和作風,真的會有人覺得他有當姦細或者眼線的潛力嗎?
銀鈴暗暗看了看蕭令姿,想要確認是否真的動手殺了他,見蕭令姿並沒有反應,於是便要動手。好在此時,蕭令姿似乎剛剛從褚嬴那通亂七八糟的話里理清了什麼意思出來,千鈞一髮之際攔下了銀鈴握著寶劍的手。
「什麼?!你找到過他?!」蕭令姿當即問道,「你有何憑據?」
褚嬴這條小命算是暫時吊在了半空中。聽見蕭令姿問話,他也顧不得自己被嚇得氣喘吁吁還沒緩過來,趕快從袖子里掏出自己的摺扇,道:「扇子……扇子……這把扇子……他給我的……」
見到他手裡揮動的這把紅頭摺扇,蕭令姿驀地失了神,就連剛才的冰冷和狠勁兒也一併都不見了。銀鈴看著她臉上的神色變化,隨著她慢慢伸手從他那裡拿過扇子的動作,也同時緩緩放下了手裡的寶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