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套人者終被套之
夜半。
帶著一身酒氣,披星戴月、晃晃悠悠回到小愚峰的老道,第一時間停在了陳福壽的竹樓前。
“福壽哇,睡了麽,你出來一下,為師想同你談點事。”
溫言又細語,聽得陳福壽心裏毛毛的。
陳福壽迅速想了想,自己最近是否有地方漏出過破綻。
難道私下給小師妹補課的事情被發現了?
還是收買道藏殿那幾名值守弟子的事情敗露了?
總不能是他這些年偷偷在後山設置陣法,準備打造安全屋的事被揭穿了吧?!
以師父的智商,不應該啊……
陳福壽先喊了聲“師父稍等,待徒兒穿件衣服”,便將散落在屋內各處的紙稿收攏到儲物寶囊中,再一一解除陣法,取下機關迷霧,這才整理了衣著,推門而出。
剛出門,便看見老道搓著手,眉開眼笑,臉上的褶子都快堆到耳根了。
“福壽啊,你說你入門這麽久了,為師對你好不好?”
陳福壽苦笑一聲:“師父,您有事就直說吧,您對我如何,咱們心中都有數的。”
“好!”老道的聲音忽然振奮,跳起來一巴掌拍在陳福壽的肩膀上,
“看來福壽你雖然嘴拙,不善言辭,但為師對你的好都放在心上。
既然如此,為師就直接說了!”
老道扭扭捏捏,老臉微紅,輾轉又輾轉,陳福壽聽了半天,又自行加以推演,才知曉他到底要說何事。
“師父,您的意思是……要給我和靈瑤找個師娘回來!?
不行,萬萬不行!”
老道一聽,原先亮閃閃的眼神都略微黯淡了些,聲音低低地,仿佛受了小委屈似的:
“倒也不是,此事八字還沒一撇呢,隻是你董師叔的一個提議罷了……
既然你執意反對,為師明日便去拒了……”
陳福壽話音剛落下,便心覺不妥。
道侶一事,天經地義,他陳福壽算是個什麽東西來反對這份感情?
此事見師父意興闌珊的模樣,心底又升起幾分不忍。
有一說一,師父除了年紀大些,修為低些,家底陋些,背景差些,模樣倒也算周正,隻比他陳福壽遜色絲毫。
再說,以師父的性情、仙品、資曆,難道不配擁有一份甜甜的愛情嗎?
陳福壽連忙扯住老道蕭索離去的衣袖,柔聲寬慰道:“師父,剛才是福壽失言了,我不是那個意思。”
“那你是哪個意思?”老道頭也不回,佝僂的背部微微顫抖,看得出內心很不平靜,仿佛受了打擊似的。
唉……
陳福壽心頭微歎,趕緊想詞補救:“我隻是覺得,道侶一事,茲事體大,咱們得從長計議才是……
師父您想啊,以您的容貌、修為,年輕時候在仙臨宗內肯定也是一代天驕,萬般風流。
就算時至今日,思慕您的仙娘也定有不少。
咱們必須好好商議,從中細細挑選,爭取找到‘姿容、性情、三觀’都與師父您相吻合的仙娘。
咱們小愚峰,仙氣濃鬱,人傑地靈,師父您又是風華正茂,絕世無雙的峰主,
若是真要尋位女主人,那也得配得上您才是,您說是不?”
在陳福壽說到‘一代天驕’時,老道佝僂的背部便微微挺了起來。
再提到‘風華正茂,絕世無雙’時,老道便已然咧開了嘴,用力拍著陳福壽的肩,用目光示意他再多說些。
“不錯,不錯。福壽你不愧是為師最得意的開山大弟子,眼光獨到,頗有為師的風範啊。”
老道捋了幾把胡須,拉著陳福壽的手,帶其走至湖畔石桌邊,從儲物戒中掏出一壺酒,又小心翼翼摸出兩隻精致小巧的銀質酒杯,先給自己倒滿,一飲而盡後咂巴咂巴嘴,又續了一杯,這才給陳福壽倒上。
“福壽啊,來來,你坐下,咱爺倆兒今夜就著這月色,嘮嘮心裏話。
你當真覺得為師萬般風流,絕世無雙?”
老道目光炯炯,一隻手拿著酒杯,另一隻手撐在石桌上,手指不住地彈動。
當然不是啦!
“當然啦師父,除了您之外,仙臨宗還有誰能目光如炬,於萬千凡俗中選中我與小師妹做弟子呢?”
陳福壽趕緊接過酒杯,畢恭畢敬地一拱手,隨後也學老道的模樣,雙手舉杯,仰頭一飲而盡。
荀淵老道哈哈大笑,似是被陳福壽的話語誇到心窩裏去了一樣。
“其實為師真不願意談這些陳芝麻爛穀子的事……九百三十七年前,為師剛築基,外出執行任務時,從旁協助的那名別峰師妹,看為師的眼神便有些怪怪的。
我荀淵是何等人也,所思隻有大道,所想唯有長生,便隻好裝作不知,不得不辜負了那位師妹的一番心意,哎!
據說後來那名師妹因無法忍受長久的煎熬之情,遠嫁他宗,倒也有了新的歸宿。
真是造化弄人啊……”
嗯,這件事陳福壽倒是知道。
隻不過,版本和老道說的,似乎有那麽億點點出入……
那名師叔名叫霜旖,本來是正經與師父談論事情,卻被師父誤以為對他有意思,之後奇怪的舉止就多了起來,時時痛心疾首霜旖不該沉湎道侶之情,應勤勉修煉,爭取早日化神,自立山頭,開創自己的道統傳承。
任務結束後,師父還隔三差五特地駕雲路過霜旖所在的秀水峰,說是為了緩解其相思之苦,並督促其修行,逼得人家好好一仙子,避災似的跑到仙臨宗的下屬宗門去了……
聽說百年前出關時已是化神後期,還將這件事情視作畢生的恥辱,根本沒有人敢在霜旖師叔麵前提此事。
陳福壽輕咳一聲,先將袖子往後稍了稍,暗中用靈力煉去袖上的酒液,並露出一副“師父你好棒棒”的表情,麵帶微笑,鼓勵師父再往下說。
荀淵老道於是便又說了幾個事例,故事的開頭都是他過於光彩奪目,吸引了仙子們的注意,而後妾有意郎無情,落花打流水,錯過一段良緣……
然而陳福壽心知,師父謬之遠矣。
主要是跟小愚峰有關的軼事著實不多,在道藏殿內稍微打聽打聽,再加以大膽的想象,真相就能還原得八九不離十了。
師父鰥了這麽久,還真是他自己的問題,怨不得別人。
陳福壽一邊聽老道絮絮叨叨,一邊暗自猜想老道今日的遭遇。
莫不是在大澤峰上見董師叔與道侶秀恩愛,被喂了太多狗糧?
還是說……董師叔見師父過於落魄潦倒,未來已定,又無子嗣,想當一回那‘月老’?
正常化神,在沒有天材地寶增添壽命的情況下,壽元應是一千五百載。
師父境界有缺,但年輕時似有際遇,便按一千二百載來計算。
嗯……如今師父也算是有九百多歲了,距離大限,似乎確實沒有多少年。
難怪終於開竅,開始考慮道侶子嗣的事情。
隻是,多一個道侶,就多一分因果。師娘自身關係網未知,娘家山頭背景或許也很亂,若是有了子嗣,更是麻煩至極。
諸般因果,剪不斷,理還亂,當真是——等會兒……
剪?
陳福壽目光微微下移,惹得正口若懸河,細數自己“豐功偉績”的荀淵老道心底一驚。
“福壽,福壽?”
老道輕咳了兩聲,自然是不會說自己是被陳福壽盯得緊了,心生某些不好的感應。
“除了先前所言,這邊還有件事迫在眉睫,不得不做。”
陳福壽眨了眨眼,收回目光,一邊在自己知曉的丹藥中檢索,是否有那麽一兩種,能起到絕育的效果,一邊聽老道繼續往下說。
“半旬後,便是又一次宗門小比,但此次小比略有不同。
名列前茅的弟子,可得到一樁天大的仙緣!
有擅推衍的大能推算出,數年後桃花島便會再次開啟。
那桃花島是一方小世界,其內遍地異寶仙材,有能增添壽元的靈桃,遠古宗門的試煉傳承,品秩極高的攻伐靈器,數之不盡的靈丹妙藥……
進入其中,直指金丹大道,甚至元嬰可期!”
老道望著陳福壽,語氣加重幾分,“福壽啊,若是以往,這宗門小比隨便比比也就算了。
可如今涉及到仙緣,你得認真對待,爭取拿到更好的名次。
喔,懂了……師父大概是想桃吃了……
“為師自知能力有限,哪怕傾盡所有培養你與靈瑤,也隻能盡量讓你們不輸在起跑線上。
你的資質為師心中有數,如果在別的山頭,修煉十六載,肯定能修到築基中期,甚至後期。
但在咱們小愚峰,靈氣稀少,丹藥也不夠,哪怕為師掏空家底,也隻能為你換來個堪堪築基。
是師父虧欠了你啊……”
老道的語氣漸漸低落下來,說至最後,還有些許哽咽。
“師父的情況你也有所了解,早年大道有損,修為再難精進,隻怕此生就隻能如此了。
我此生行事磊落大方,問心無愧,唯獨放不下的,還是你與小靈瑤。
你性情過於沉穩,喜靜不喜動,宗內又無別的好友,為師其實特別擔心,萬一百年後,為師……離去之後,你與靈瑤會無人照應,受人欺淩……”
陳福壽不由看過去,老道那雙老眼昏花的渾濁眼裏,竟然已經泛起點點淚花。
哎……
陳福壽內心喟歎,拿起酒壺,為真情流露的老道添了杯酒。
“師父,您放心,這次宗門小比,我會認真參加的……”
陳福壽的語氣極為真誠,有一說一,雖說師父的修為沒他高,容貌沒他帥,智謀也不足為道,但對待兩名弟子,那是真的視若己出,傾囊相授。
自己苟了十幾年,外界對小愚峰的風言風語也有十幾年。
或許,自己不該如此自私,隻考慮自身的安危,卻忽視了師父的麵……
“——害,早答應不就完事兒了嘛,害得老道我煽情半天,還得強行擠出幾滴眼淚來。
董老哥說得果真不錯,對你,尋常的曉之以理是沒用的,必須動之以情。
話就先說定了哈,半旬後,天都峰上,為師期待看到你的表現!
溜了溜了!”
荀淵老道洋洋得意地拿起酒杯一飲而盡,然後將酒壺揣回儲物戒內,招了兩道水流清洗酒杯,再掏出塊絲布細細擦幹抹淨杯壁,這才小心翼翼地放回戒指。
然後,老道兩隻鼻孔噴著酒氣,邁著六親不認的步伐,朝自己的小竹樓走去。
留陳福壽獨自在月色中淩亂……
……自己方才,是被師父給套路了?
不、不對吧……?
師父這濃眉大眼的,也開始玩套路了?
心,真髒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