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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 雪夜圍爐

  冬月初六。


  二龍庄。


  冷雨寒風。


  是夜。


  就跟那首改編的《凍死人》一樣,「大範圍的風和雪啊來得很迅速,關上門窗添加衣物還是不熱乎……」我與爹媽圍爐烤火看電視.回到家中,我依然是一個平凡的農民,山莊中一個普通的獵人,爹媽眼中永遠長不大的兒子。年余未歸,一切還是那麼的熟悉,那麼的親切。白得泛黃的四壁落滿熟悉的灰塵,火爐上方熏得發黑的樓板上掛著幾塊熟悉的臘肉,電視機里播著去年播過的熟悉的電視劇。彷彿一切都一如住常。


  老爸依然一如往常,看個十來分鐘便靠在椅背上打起了瞌睡;老媽依然一如往常,看看半夢半醒的爸爸又看看我,抿嘴笑笑;我亦一如往常,沒心沒肺的享受著家的溫馨。


  忘了漂泊在外的緊張辛苦,忘了前幾日還在北國風雪中與人動手搏命的危險,忘了昨天還在山外那個花花世界徘徊……


  時間便這樣悄無聲息的悄悄溜走。帶走了爸媽的青春,帶走了我的年少。只留下痕迹在老爸慚已花白的鬍鬚,在老媽泛起霜花的兩鬢,在我退去了稚氣的臉。


  其實並無半點哀怨,爸媽身體都好,我也不是當年的莽少。有了歲月的沉澱,靜好。


  完全的放鬆了身體,思緒便自由的飄飛。石人灣的野豬是否一如往常的瘋狂?十二拐的野雞是否一如往常的狡猾?風沙坳的麂子是否一如往常的膽小?紅岩寺旁的野羊是否一如往常的矯健……?

  改天,一定叫上老五,老歐陽去獵個痛快。


  老五,鄰居。從小一塊兒玩到大的兄弟。小時一起捉蟲玩泥巴,稍大一起打獵,一起出山,雖言一起出生入死有些過了,但也是有福同享有難同當。只是近幾年分開了,但是距離並不能沖淡我們的友情。剛好他今年也回來的早,白天還在一起吹牛來著。


  穿梭於深山老林中的那些激情燃燒的歲月,總是忘不了,放不下。在一個獵人眼中,這些都是千金不換的財富,彌足珍貴的記憶。


  「峰叔子,開門。」


  隨著啪啪的兩下拍門聲,一個熟悉的聲音響起屋外。打斷了我的思緒。


  老爸一峰,在咱們這個幾乎與世隔絕的小山莊輩份頗高,大部分人都叫他峰叔子,說話的末尾加個「子」是我們這兒的特色。因此我也叫著比我大很多的人為哥,為姐,為嫂子。


  「有人叫?」


  老爸從半夢半醒中醒來,微微的睜了睜惺忪的眼,不確定的問我。


  「嗯,我去開門。」


  「老歐!仙哥!」


  開門的一瞬間,兩張熟悉的面孔先後映入眼帘。是住於後山的老歐和住於右前方山破上的仙哥。


  「喲,槍神一諾.回來啦!」


  老歐看見我,又驚又喜,一般我都是臘月尾,快過年的前兩天才風塵僕僕的往家趕.今年例外了。


  「槍神」,莊裡人對槍法人品俱佳的人的稱呼。要是只有好槍法,便只會叫其「殺手」,如只是人品好,便只會叫其「老好」。自己吹自己如何如何那是不要臉,但莊裡人的眼睛是雪亮的。都這麼叫我,只能說明一件事:


  我,的確是實至名歸的:槍神。


  「老幺,今年回來得早啊。咦?還是一個人回來的啊?」


  仙哥也沒想到此時會看到我。更驚訝於我至今仍獨身一人。他們那知道,我仍然沒放下楚楚,相濡以沫卻厭倦到終老,不如相忘於江湖,卻懷念到哭泣。這種感覺,別人沒法懂。


  「快進來坐,天冷了,回家舒服些。」


  把他們讓進屋,便趕忙的關上了門,把無盡的冷雨寒風關到門外。


  我們依然圍爐而坐,爐上煮茶,邊飲茶邊閑談,屋裡一下子熱鬧起來,這種方式千年不變。


  老歐,真名歐陽無忌。今年六十有九,是一個老獵人。我打獵的基礎技術便是他教的。以他整整大了我三十九歲的年齡和我們的關係來說,不叫他師父也得叫叔吧,要不就應該稱呼一聲歐陽前輩。但老歐與我同輩,在這個遠離了江湖紛爭的地方,人情比名利仇恨都重要,從小爸爸便讓我叫他老歐,畢竟,叫哥是不合適的。叫他老婆吳慧芳為老吳。


  年余未見,老歐也一如往常。黑棉鞋,黑棉褲,黑棉襖,黑棉帽。一身的黑,他喜歡黑色。


  紅黑的臉,烏黑的唇,稀疏粗黑的胡查子。依然黑亮的眼珠是整個身體的亮點,從這雙眼看出的是平和慈祥。當然,還有冷靜,這是每個好獵人的必備條件。


  仙哥,本名一半仙,這名字被我笑了好多年,一半兒,只是一半兒,還未成仙兒呢。他也以此名自勵,已成一半兒了,離成仙兒不遠啦。五十多點。是咱們這莊裡唯一的算命先生。不見他已二年余。也是依然一如往常,灰鞋,灰褲,灰衣,灰帽,他喜歡灰色。蠟黃的臉,薄薄的唇邊仍然無須,黑亮靈活的眼珠放出的是聰明的光。所不同的是,兩顆黃白相間的門牙已經光榮的下崗啦。


  「阿諾,今年還出去不?」


  老歐點起葉子煙,吧吧的抽了幾口,稀疏粗黑的胡查子在烏黑的唇上跳動。青色的煙霧吐出,升騰環繞在他頭上。長滿老繭的左手食中二指直而不直曲而不曲,輕輕的夾著煙拿了開去,問我。


  「不出去了,過年後再說。」


  這是我今天說得最多的一句話,鄰居王嬸兒,山坳里的徐嫂子,不遠處的朱伯伯……。他們都是如此的問,我都是如此的答。


  「那好,改天我們去紅岩寺打野羊子去。」


  「沒問題,今年有時間,好好趕幾仗。」


  打獵,我們這兒叫打銃,趕仗,又叫趕山。獵人,我們這兒叫打銃佬。也是九佬十八匠之一嘛。


  紅岩寺,這裡唯一的寺廟。坐落在一大片紅岩腳。紅岩連綿數里,其中出沒著許多野獸,裡面的野羊是我最喜歡的。黑黑的亮亮的長長的毛,高高的大大的健壯的軀體,奔跑起來如駿馬般飄逸矯健的身影……。


  寺里住著唯一的神秘的老和尚,教我武功的智仁大師。我稱其為「一僧」。那年初見,他出手阻止了我獵殺野羊。心中怨恨,飢笑他的孤獨。出言道:

  「智仁大師,原來你才是真正的高手,天下第一。以後就叫你一僧吧。」


  「智仁是一僧,一僧亦是一僧,何妨就叫一僧。哈哈……」


  大和尚不怒反笑,這倒讓我麵皮微紅了。


  「你們初九去,初九大雪,癸亥,財來正南。」


  仙哥又打斷了我的思緒。他一本正經的用右手拇指數著食指,中指,無名指的指節。嘴裡碎碎念了一陣之後,以不可置疑的語氣對我們說。只差加上個太上老君,急急如律令的後綴了。


  這些東西我是不信的,裝神弄鬼,還不如看看天氣預報實在。聞言我只是笑笑,沒說什麼,也不用說什麼。他不能說服我令我信這套。同樣,我也不能說服他令他不信這套。


  「莫聽他胡說,天晴了咱們就去。」老歐也是不信邪的,歐陽無忌,果然無忌。在他們那個年齡的不信這些的,可能也就他了。


  「哎呀,胡說?你別不信,這是上了書的。」仙哥一聽就急了,大聲說道。他就這麼點愛好,這麼點追求,這麼點能耐,怎麼聽得別人的置疑?

  「切,我們用電貓子,只要它從這兒一過就被電倒了。」老歐不以為然,輕描淡寫的說。


  電貓子,就是把鐵絲牽在野物經常出沒的地方,接上經過升壓至萬伏的家用電。野物只要一經過便必死無疑。就是危險了些。


  「俗話說:人走時運馬走膘,兔子走運槍都打不著。你不信運道,不聽我的,它就是不給你從線上過。」仙哥瞪著眼睛,薄唇開合,字正腔圓的喧道。


  「哼哼,俗話又說:人走時運馬走膘,兔子倒霉遇老雕。」老歐發出哼哼兩聲笑,不快不慢的說,並不像仙哥那樣有攻擊性的強勢,好像只是在敘術一個事實。


  不快不慢,正是我現在的狀態。凡事過猶不及,太慢了沒生氣,太快了容易出錯。所以,走路不快不慢,幹事不快不慢,說話不快不慢,聲音不高不低。這樣有做事的時間也有思考的空間。我很享受這種狀態。


  「對呀。我說的是走運,你說的是不走運。走運不走運,首先都是認定了有運道這回事的。如果順運而為,槍都打不著,若不順運而為,就得遇雕。」仙哥占著薄嘴唇的優勢,繞口令似的又一通喧。


  老歐不答,只是發出哼哼兩聲笑,便吧吧的又抽起了煙。青色的煙霧又開始在他周圍升騰。


  「莫哼哼,你若不按運道來,牽著線也沒用,屁都打不著。」


  老歐依然不答,只是吧吧的抽著煙。青色的煙霧依然在他周圍升騰。


  仙哥動了動嘴,欲言又止,別人都不搭理他了,還說什麼呢。


  無招勝有招,且看仙哥一人唱去。


  「你們爭個屁啊,都爭了幾十年了,也沒爭出個結果。他信由他信,他不信由他不信。爭啥呢?還不如咱們來斗幾盤兒地主。」讓爸爸提神的辦法就是鬥地主,這時見有機會便插話進來。


  「那就斗唄。」


  「斗嘛。」


  都同意,通過。


  於是老歐不再抽煙,仙哥不再爭嘴,老爸不再打瞌睡,三個人圍著桌子專心戰鬥去了。我與老媽在一旁觀戰,以前我也喜歡鬥地主,現在我更喜歡觀戰。


  老媽話很少,但很精闢。


  「你若把鬥地主的勁頭用來學電腦,早學會了。」她這樣說老爸。


  「你若把打銃的勁頭用來找媳婦,我早抱孫子了。」她這樣說我。


  ……


  寒夜,小屋,爐火,親友。願時光就停留在今夜,在此刻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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