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十八章 這就是命
四月三十日。
在下班路上,尤金蘭的心情略微放鬆了些。明天就是假期了,五一小長假,該怎麼安排呢?是先去娘家接兒子,帶他去動物園看他一直想看的大熊貓?還是先去醫院看看住院的老公?
她想了一路,都沒想好。眼看就要到車棚了,她減慢速度,然後剎車,停了下來。
當尤金蘭停好電動車,轉身想要走出車棚的時候,發現一個膚色黃中泛黑、留著誇張絡腮鬍的男子正堵在車棚門口玩手機。
「借過。」尤金蘭禮貌地說。
那絡腮鬍稍微動了下身子,但並沒有讓開:「請問你是尤金蘭嗎?」
尤金蘭警惕地看著對方:「你是誰?」
男子笑了笑,他像是感冒了一般,說話帶著嗡嗡的鼻音,「我姓戴,這是我的名片。」
尤金蘭接過去一看,「博聞調查公司,戴天。」
她翻來覆去地看了好一會兒名片,又還給了戴天,「我不認識你,你找我幹嘛?」
戴天詭異地笑了一下,「放心,我不是騙子。」
尤金蘭打量了一番戴天,衝鋒衣加牛仔褲、運動鞋,看上去跟小區里常見的快遞員差不多。她面露不悅,「不管你是不是騙子,你怎麼知道我在這裡?」
「我去了你單位找你,他們說你回家了。」戴天不疾不徐地說著,眼睛里透出一種精明勁兒。
尤金蘭聽他這麼一說,頓時變了表情:「你怎麼知道我在哪兒上班?」她越想越緊張,下意識地掏出手機,準備報警。
戴天卻上前一步,說道:「我是為你女兒來的。」
「你說什麼?」尤金蘭大驚失色,聲音也變得尖利了:「你再胡說八道,我立刻就報警。」
戴天嘆了一口氣,他取下背後的雙肩包,從包里掏出兩張照片,遞給了她,「你看了再決定要不要報警。」
尤金蘭顫抖著接過照片。第一張照片里,一個長著蘋果一樣圓臉蛋的年輕女孩,甜甜地笑著;她約莫十八九歲,烏黑的頭髮紮成一個馬尾辮,露出了光潔的額頭;右邊臉頰上,有一個清晰的小梨渦。
而當尤金蘭看到第二張照片的時候,渾身都哆嗦了起來,雙眼也立刻充滿了淚水。那是一個剛滿一百天的小嬰兒,頭上只有幾根細軟的胎毛,小小的臉上,隱約能看到一邊的梨渦。照片背後,有一行小字:百日留念,一九九六年四月十日。
尤金蘭緊緊地抓著照片,幾乎用上了全身的力氣,才沒有尖叫和哭出聲。等她終於平靜了一點之後,立刻問道:「你是怎麼拿到這些照片的?」
戴天往後退了一步,靠在車棚的支柱上,「這個不重要,我既然是私家偵探,自然有辦法。」
「第一張是誰?」尤金蘭沉默了一會兒,問道。
戴天撓撓下巴,咧嘴一笑,「你何必明知故問?」
「我不知道她是誰。」尤金蘭低聲說。
戴天斂去笑容,正色道:「那我來告訴你吧。第一張照片里的女孩子,名叫葉穎君,她的養父是入贅的,她跟養母姓,今年十九歲。」他停了一下,看著尤金蘭驚疑不定的臉,又接著說,「葉穎君的養父是個小包工頭,養母是開書店的。葉穎君高中沒讀完就輟學了,之後便留在家裡幫養母看店。後來書店不景氣,就關掉了。接著,她去了一家叫做『松之里』的日式ktv,做服務員。對了,她一直單身,還沒有交過男朋友。」
尤金蘭的臉色變了又變,沒有說話。不知道是什麼時候,她已經悄悄收起了手機,只是捏著兩張照片發獃。
戴天見她仍舊沉默,便接著說:「葉穎君的右臉有個梨渦,左邊臀部有個小小的巴掌一樣的胎記,她是ab型血,出生日期是1996年1月2日。哦,還有,她對青霉素過敏。」
尤金蘭低著頭,擦著眼淚,一言不發。
「葉穎君的養父沒有生育能力。所以,在1996年的時候,當他聽說隔壁村有人生下來一個女孩,但那家人卻不太想要女兒的時候,他便託人去問,將孩子要了過來。後來,他們兩口子從鄉下搬進了城裡,也就和以前的鄉鄰漸漸斷了聯繫。」戴天盯著尤金蘭:「不管你承不承認,你就是葉穎君的生母!」
尤金蘭蹲了下去,哭了起來。戴天看了一眼外面,還好,暫時沒人過來,也沒人注意到他們。
尤金蘭哭了好一陣子,才漸漸安靜下來。她接過戴天遞給她的紙巾,擦了擦眼睛和鼻子,「是她托你來找我的么?」
戴天想了想,「某種意義上,可以這麼說。」
尤金蘭一聲長嘆:「那,戴偵探,去我家裡談吧。」
戴天笑了:「不用這麼客氣,叫我戴天就行。」
尤金蘭住的那棟樓是典型的「危樓」,戴天目測這一片居民樓的房齡至少有三十年了。斑駁的外牆被廚房的炊煙熏得漆黑,早已看不出原先的顏色。回收廢品的人推著三輪車從小巷裡慢慢走過,不時撥動車把上的搖鈴。叮叮噹噹的鈴聲和洗衣服的嘩嘩水聲,夾雜著各種口音的說話聲、爭吵聲,交織成一片。
尤金蘭一面熟練地避開地上的積水,一面引導著戴天:「走這邊。」戴天扶了扶黑邊眼鏡,有些吃力地跟著尤金蘭。
「這裡是舊城區,環境不太好。」尤金蘭有一絲局促。
「沒事。」戴天答道。
終於到了尤金蘭家,戴天高大的身板一進去就將狹小的客廳給擠得滿滿的。尤金蘭動作麻利地收拾了一下沙發,騰出了一片乾淨地方,然後又給戴天拿了一罐飲料。
戴天接過飲料,卻沒有打開:「你一個人住嗎?」
尤金蘭在沙發對面的椅子上坐下,苦笑著說:「本來是跟我老公、兒子還有婆婆一起住的,但現在我老公住院了,我婆婆在醫院照顧他,我兒子也被我送到了娘家。所以,大部分時候,家裡就我一個人。」
「你老公生了什麼病?」
尤金蘭看著戴天好奇的臉,猶豫了一下,「他是工傷。」她垂下眼瞼,神情痛苦,「他在一家包裝廠做沖工,就是加工那種圓形的金屬底蓋。」她指了指戴天手裡的飲料。
戴天說:「我知道沖工,好像是操作衝壓設備的吧。」
尤金蘭點點頭:「那種底蓋的做法很簡單,但是廠里灰塵多,所以刀具上面時常會沾上一些印子。那時就得停下機器,拿高壓氣槍去吹衝口刀具。但也不是每次都能吹乾凈,這時就只能把手伸進去擦刀口。」
「那這工作豈不是很危險?」戴天聽得目瞪口呆。
「也不是。聽我老公說,按照正常流程的話,先關掉機器,等動力輪停下來,接著斷離合,打開保護罩,再放一個支撐工具進去,然後擦拭,還是挺安全的。」
尤金蘭的眼睛漸漸紅了起來,「廠里有績效考評,而我老公的班次產量是最低的。他被領導說的沒辦法,就跟其他人一樣,每次斷開離合,就打開罩子,直接擦。少了放支撐工具的那個步驟,就多出了一些時間,這樣產量也就上去了。」
她越說越哽咽,「他回來跟我說覺得太危險,但是產量低了可能被開除,只好盡量小心。誰知……」尤金蘭終於抽泣了起來。
戴天默默遞過去一包紙巾。
過了一會兒,尤金蘭說:「對不起。」
戴天輕聲說:「我能理解你的心情。」他看著尤金蘭,小心翼翼地問道:「那你老公現在怎麼樣了?」
尤金蘭的眼淚又流了下來,「一隻胳膊沒了!」
戴天一怔,十分同情地說:「太不幸了。」
尤金蘭擦了擦鼻子,「戴天,其實我很高興你能來找我。因為我最近真的太多煩心事了,你帶來的,至少是好消息。」
戴天不置可否,好一會兒,他才問道,「那他們有進行賠償嗎?」
「只有很少一點點,早就花完了。」
戴天怕她又要哭,趕緊追問:「那你準備打官司嗎?」
尤金蘭搖搖頭:「包裝廠的老闆是我公公的老鄉,說起來還是一個村子里的,而且村裡有不少人在他廠里工作,我怎麼能告他?以後我公婆還要面對鄉里鄉親的。」
尤金蘭嘆了一口氣,「不說他的事情了。你能安排我見見我女兒嗎?」
戴天沉默了一會兒,他放下手裡的飲料,從雙肩包里拿出了一個文件夾。他打開文件夾,卻沒有馬上遞給尤金蘭,而是面露猶豫地說:「我真的不忍心告訴你。」
尤金蘭詫異地看著他,有些迷茫:「不是我女兒托你來找我的嗎?難道她不肯見我?」她痛苦地低下了頭,「以前是我太傻了,一心只想要個兒子,才會狠心把她送給別人。我在那之後過了很多年才懷上我兒子,而且,我兒子身體也不太好,經常生病。」她抬起頭,眼裡蓄著淚:「這麼多年來,我一直很後悔,我老公出事後我就覺得我是遭了報應。我真的對不起我女兒。」
尤金蘭的眼中露出真心的悔悟之情:「我一直過的很不順,這大概就是命吧。」
戴天推了一下鼻樑上的眼鏡,「這些年,你找過葉穎君嗎?」
尤金蘭點點頭,又擦了擦眼角:「我老公不想讓我找,他對兒子挺滿意。但女兒是我身上掉下來的一塊肉,當媽的哪能不想她?我自己偷偷找過,也託人問過當初帶走我女兒的那對夫婦。可是,不知道是不是老天要懲罰我,這麼多年過去了,我一點兒消息也沒打聽到。」
戴天將文件夾遞給尤金蘭,「你自己看吧。」
尤金蘭迅速接過文件夾,翻著裡面的剪報和照片,接著,她的嘴唇抖動了幾下,「這是什麼意思?我不明白。」
「一個多月前,有一個女服務員跳樓了,恰好落在一個外國人的車前面,死因不明。這件事,你聽說過嗎?」
尤金蘭剛哭過的眼睛仍是通紅的,「我知道。」
戴天望著她:「其實,這個女服務員就是葉穎君,你的親生女兒。」
尤金蘭驚惶地看著對方:「戴天!」她慌張地合上文件夾,站了起來,「你是在試探我,對不對?」她提高了聲音:「我女兒要你來試探我,對不對?」
戴天難過地說:「對不起,請節哀。」
尤金蘭只覺得一陣眩暈,眼前一片漆黑。
戴天快步上前,一把抓住了她的胳膊,她才沒有摔倒在地上。戴天將她扶到了沙發上,等她坐下來后,又打開了飲料,放到她手裡。
尤金蘭獃獃地握著易拉罐,她的視線落在地上的文件夾上,不由得慌亂起來:「女兒?我女兒呢?」
戴天心中嘆氣,他將尤金蘭手裡的易拉罐拿走,放到了桌上。接著,他撿起文件夾,裝進了雙肩包,「我知道這很殘忍,可你必須面對現實。」
「現實?」尤金蘭喃喃地重複了一遍。
「你女兒已經死了,這是現實。」
「不!」尤金蘭一聲尖叫,她忽然跳起來,撲到戴天的身上,瘋了一般地捶打起來。「不!」她的聲音越來越大,通紅的眼睛看起來就像一隻癲狂的兔子。
戴天任她打了一會兒,才捉住她的雙手,「聽著,你女兒的死不是意外,她是被人害死的!」
「被人害死的?」尤金蘭像是猛然清醒過來,「你什麼意思?」
「她跳樓的時候,衣冠不整,沒有穿鞋;她在出事的幾天前,還向店長請過假,打算去看一場她偶像的演唱會,而且是向黃牛買的高價票;她的某位同事也證實了,她平常性格開朗外向,沒有任何自殺的徵兆。」戴天盯著尤金蘭,語氣變得嚴厲:「她不是自殺的,也不是偶然失足,她是被人從八樓丟下去的!」
「我的女兒!我的女兒!」尤金蘭的雙手被戴天牢牢抓住,她的眼淚瞬間像泉水一樣瘋狂地涌了出來。她哭得實在太厲害,整個人又要癱坐下去,戴天只好將她扶到沙發上,任她蜷成一團,放聲痛哭。
直到她哭得喉嚨沙啞,累得沒有力氣,戴天才將紙巾遞給了她。
尤金蘭擦乾眼淚,沉默了很久,才問道:「既然我的女兒已經不在了,那麼,你來找我做什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