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26第一二六章 今晚的月色真美啊
?劇烈的疼痛在聲音響起的同一瞬間從手肘傳來——在賀海樓按住自己脖子的那一刻,顧沉舟立刻抬起手臂,用手掌撐了一下腦袋,揚起的手肘則來不及收回,重重砸到鏡子上!
鏡子龜裂的聲音並不特別響亮,但在眼角的餘光里,裂紋攀爬的速度卻異常的快,似乎只是一個晃神,視線里就只剩下一面破碎的割裂空間的鏡子了。
肘部的撞擊讓顧沉舟左手臂出現了暫時性的麻痹,他沒有理會,抬起另一隻手朝賀海樓卡著自己脖子的手臂一按,對方就不由自主地鬆開了掌心。
顧沉舟退後一步,稍微轉動一下有點抽筋的脖子,又把目光移到賀海樓臉上。
剛剛還扭曲面孔的人已經重新安靜下來,站在龜裂的鏡子面前,目光直直的,一轉也不轉。
顧沉舟就站在一旁註視賀海樓。
自從過年前在疏雲灣那邊跟著跳了一次海,顧沉舟回去后就抽時間了解了一下賀海樓的病症:保健局那邊當然是打聽不出來的,但親眼看見賀海樓發病的顧沉舟結合對方表現出來的癥狀,不用太多的專業知識就能判斷出一個大概:
賀海樓的病症最明顯的一個特點就是幻覺。
會引起幻覺這一癥狀的,除了因為嗜酒和鉛中毒之外,就是反應性精神障礙和精神分裂症。
但前者只是受到強烈精神刺激之後才暫時發作的,只要及時治療,不再受刺激,很容易根治。只有後者,因為神經生物學或者遺傳學等等身理心理因素,治療難度大,而且很可能終身無法痊癒。
賀海樓平常的敏感多疑,發病時候的幻覺,還有幻覺之中伴隨而來的抑鬱,就是典型的偏執型精神分裂症。
這種癥狀在發生幻覺的時候,可能讓患者具有一定的攻擊性,因為旁人不知道對方到底看見了什麼;但隨之而來的抑鬱又會讓患者在傷害別人和傷害自己中選擇後者,就好比上一次在山崖上,賀海樓是自己跳下去,而不是拉著顧沉舟一起跳下去。
水龍頭並沒有關上,溫熱的水流還在嘩嘩地注入水池中。
在流入與流出的間隔之中,淺淺的漩渦中,紅色的水滴不斷地注入,在染紅透明的水流的過程中,將白色的水池壁也塗抹上另一種顏色。
顧沉舟終於走上前。
他再一次握住賀海樓的手,把對方死死扣住的拳頭掰開來。
掌心中,被鋼筆筆尖刺出的傷口血肉模糊,同樣鮮血淋淋的,還有賀海樓的中指和無名指。
顧沉舟將賀海樓的手拉到水下面。
水流從龍頭傾瀉而下,在微凹的掌心停頓一瞬,又從四方紛紛墜落。
淡紅色的血水濺滿了半圓形的池壁,顧沉舟很快就關上水龍頭,用毛巾將賀海樓手掌傷口周圍的血和水吸干,同時將掉到地上的紗布和藥水撿起來,給對方消毒和包紮。
不論是手掌被牽起還是被包紮,或者其他的什麼,賀海樓都沒有轉動過自己看向鏡子的眼睛。
鏡子上蛛網般的裂紋不止將鏡子分成了無數碎片,也將鏡子映出的世界,分成了無數碎片。
一個又一個。
一個又一個。
賀海樓直直地注視著鏡面。
鏡面中的他,鏡面中的人。
無數的他,無數的人,將周圍的空間擠佔得滿滿當當,連呼吸的空隙,都要沒有了。
顧沉舟的動作並不慢,從走進浴室到包紮完畢,前後也就十分鐘的時間。
賀海樓除了開頭的那一下之外,再也沒有做出什麼過度的反應,始終只是沉默而陰鬱地看著面前,安靜得似乎連根本沒有注意到顧沉舟就在他身旁。
顧沉舟像進來時候一樣,將人牽出浴室,再把人帶到房間的辦公椅上,讓賀海樓坐下去。
一個指示一個動作,賀海樓乖巧得就像一個會動的人偶。
顧沉舟跟著坐到床鋪邊沿,他看著賀海樓,左手的手指在手機上的鍵盤中移動,就像過年時候一樣,他應該打電話通知賀南山,賀南山會決定怎麼做。
只不過這一次的電話需要他自己來打。
顧沉舟沉默了一會,突然記起來自己並不知道賀南山的號碼。
但這根本不是問題。
他伸手一探,就從坐在自己面前的賀海樓口袋中拿出了對方的手機。
這個動作似乎引起了賀海樓的注意,本來定定看著牆壁的人眼珠慢慢轉動了一下,轉到顧沉舟臉上。
「賀海樓?」顧沉舟問了一聲。
但坐在他面前的人並沒有回答他。
顧沉舟沉默了幾分鐘,用手指滑開屏幕上的鍵盤鎖,調到通訊錄的位置,密密麻麻的電話號碼出現在眼前,從上到下全是數字,沒有人名,也沒有其他任何備註。
顧沉舟滑著屏幕上的滾動條,一直滑到最後的位置,才從不斷的數字中看見兩個名字。
一個名字是賀南山,一個名字是顧沉舟。
他的手指停在賀南山的那條號碼上,目光卻落在自己的名字上。
他的手指跟著輕輕一劃,電話被撥打的符號出現在手機屏幕上。
兩三秒種之後,手機的來電提示音響起來,顧沉舟拿起自己放在床上的手機,按掉了來自賀海樓的電話。
兩隻手機被先後放到桌子上。
「你看見了什麼?」顧沉舟抬起頭看向賀海樓。
「跟我說一說,」他問,「怎麼樣?」
最後一絲餘暉,收攏在世界的盡頭。
恢復清醒的過程,就像是一個人在黑暗中獨自走了許久,久到都陷入忘記了時間和空間的渾噩,才終於在視線的極致處發現一點光芒。
這樣感覺並不陌生,好像每隔一段時間,他就要重複走上一次。
一次,兩次,三次。
會再走幾次,會在未來的哪一次,他再也走不出去?
賀海樓收攏一下手掌,手掌處傳來的疼痛和緊繃感讓他的注意力暫時轉移了。
白色的紗布纏繞在手掌上,跟坐在旁邊椅子上看書的身影一樣鮮明。
「……顧沉舟?」賀海樓試了試自己的聲音。
「嗯。」坐在椅子上的人應了一身,向賀海樓方向轉身的同時,也放下了手中的大開本書本。
那本大開本是本雜誌,還是他沒事時候買的時尚雜誌,可真少見顧沉舟看這種書。
賀海樓的思維還有些緩慢,他慢了半拍才說:「現在幾點了?」
「半夜三點。」顧沉舟說。
「你還不睡?」賀海樓又說,幾個月相處下來,顧沉舟的作息非常規律,大多數在十一點之前就已經上床休息了。
「看著你,等明天你沒恢復過來我就打電話找賀書記了。」顧沉舟簡單說。
賀海樓意味不明地笑了兩聲:「你都在一開始就把我的手機摸出來了,怎麼不直接打?」
「要聽真話?」顧沉舟問。
「真話不好聽?」賀海樓反問。
「真話一般不好聽。」顧沉舟淡淡說。
賀海樓嗤笑一聲:「那就算了,我剛剛清醒,還是別上趕著找刺激了。」他又拍拍自己身側的床鋪說,「上來一起躺躺?明天你還要上班吧?」
「沒有意外的話。」顧沉舟隨口回答了賀海樓,隨即從椅子上站起來,走到床邊,和賀海樓一起並排躺下去。
兩個人靜靜躺著,誰都沒有說話。片刻后,賀海樓抬手把卧室里的燈按滅,短暫的黑暗之後,月光透過窗戶,在床側灑下一片霜白。
「你可真有耐心。」賀海樓說。
「嗯?」
「說了那麼一長串的話,我還能複述呢,要不要複述給你聽?——『我六歲的時候,繼母進門,那時候在他們結婚的那一天扛了一個保險箱回來,當著他們的面把我媽媽的東西鎖進去,差點被顧部長一腳踹了一個跟頭……』」賀海樓照本宣科地念著。
顧沉舟斜了賀海樓一眼,說:「『那罈子里才不是什麼人的骨頭,我隨便吹的你那時候信了吧哈哈,那是一隻野猴子的,我小時候也沒有什麼玩伴,就滿山瘋跑地和猴子玩,還特意給其中一個玩得最好的猴子做了記號,結果一個冬天過去了,那隻猴子也死了……』」
「你還真信精神病發病時候說的話?」賀海樓平躺著特別淡定地說,「我騙你的啊。」
「我也編出來騙你的。」顧沉舟平靜地回答。
「……」賀海樓。
「……」顧沉舟。
「等等,你不會這麼幼稚吧?」賀海樓說,「那些事情一聽就是真的啊,還能和我調查的資料對上呢!」
「真幼稚的是誰?」顧沉舟反問,「把你那個罈子里的骨頭拿出來放骨科那邊對比一下,不就知道是猴子還是其他動物的了?」
賀海樓承認了:「好吧,幼稚的是我。」
兩個人又靜默了一下。
賀海樓再次開口:「說起來,兩個大男人躺在床上,不睡覺也不做+愛,就光光蓋著棉被純聊天當知心哥哥什麼的,好傻啊……」
是挺傻的。顧沉舟發現自己居然認可了賀海樓的觀點。
賀海樓沒聽到顧沉舟的回答,他側頭看了看對方臉上的表情,很快從那一點微妙的表情中窺探出顧沉舟的想法。
賀海樓低低地笑起來。他想了一會,覺得好像沒什麼需要顧沉舟說的,於是身體微一用力,側身抱住身旁人的腰部,湊到對方唇上啾了一口。
顧沉舟側頭看了看賀海樓。
賀海樓又啾了啾對方,然後在顧沉舟的嘴唇上輕輕咬了一口。
「小舟。」賀海樓的臉頰貼著顧沉舟的臉頰,嘴唇摩擦著對方的嘴唇,溫熱的氣流從他自己口腔中灑出,碰到對方的肌膚時候又反濺回來,一路撓到他的心底。
他再次開口,彷彿漫不經心地:
「我們乾脆在一起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