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將雪（5）
珠簾微微一晃，宋尚宮走進來吩咐幾個打纓絡的小宮女出去，對閉目的太皇太后回道：「姑娘已經歇下了。」
太皇太后靠著一個丁香色雁銜蘆花堆紗軟枕，身上蓋著一條大紅地五湖四海條褥，聞言只「嗯」了一聲。
宋尚宮微微嘆了口氣：「說來真是個可憐人，才出生幾天因為一道判言就遠離故土送到廟裡過活，好不容易長到如今這個歲數，偏偏又遇到……剛才奴婢去佛堂進香時，看見賀蘭姑娘就站在地藏菩薩相外面悶著聲哭。」
太皇太后睜開眼悠悠地說：「這兩天我見她不哭不鬧的，以為她是被嚇傻了，現在看來這孩子無依無靠，心裡難受，只是不敢表露出來。」
宋尚宮忍不住說：「可惜了這個孩子，奴婢看她年紀小，但很會察言觀色，且進退有度，是個通透的人。」
太皇太后輕輕笑了：「南寧郡主快意恩仇，賀蘭柏遼又是個真君子，所以他們一家才會一敗塗地，這孩子和他們不同，第一眼看著呆呆傻傻的，現在看來卻不傻，其實老實一點也好，我是真怕了那些聰明伶俐的孩子了。」
宋尚宮知道她的意思，沒有說話。
「你讓人去告訴鸞書她們，從明日起，每天卯時服侍姑娘起來洗漱，最遲卯時末刻開始識字、讀書、學習宮規禮儀。」
「卯時？」宋尚宮道，「姑娘才六歲，正是覺多的時候，會不會太辛苦了。」
「辛苦？一個父母雙亡，且仇家虎視眈眈的孤女，還怕辛苦？」太皇太后道，「若像那些深閨女兒一樣，這樣做不得，那樣不敢做，那就趁早去給岐國公他們磕頭求饒，一刀抹了脖子落個乾淨。」
宋尚宮被這一番話說得無話可說。
「姑娘每日卯時一刻起，卯時三刻練字、讀書，辰時三刻用膳，巳時跟著教習尚宮學習宮規，午時歇息，未時去佛堂誦讀經書，申時用膳，酉時抄寫佛經，戌時可以出去散散步，亥時入寢。」
賀蘭昭聽著鸞書一字一句念著自己每日要做的事，喃喃感慨道：「這和三年高考也差不多了。」
「什麼？」鸞書沒聽清。
「哦，我說卯時就要起來呀？好早啊。」賀蘭昭盡量裝得又呆又懵懂。
鸞書捂嘴偷笑：「是有些早，不過姑娘別擔心會睡過，奴婢會準時叫醒你的。」
賀蘭昭忍了忍，決定不看她，這只是一個沒有話語權的小宮女，說再多她也做不了主，並且很有可能根本聽不懂，還不如看看新住處。
枕山草舍並不是茅草房，而是一個獨立的小院落，北面是正房，東西面是廂房，賀蘭昭就住在題字「集景閣」的東廂房，前後還有幾間供宮人居住的值房。
集景閣一應擺設都很素雅，地上鋪著金地瑞草葫蘆軟毯，粉牆上橫一軸墨竹圖，正中一張梅花式圓桌，桌上擺著汝窯美人觚——插著垂絲茉莉，左手邊一張三折絲屏，後面放著衣架，再邁步向前設紫檀雕八仙過海床榻，鋪著竹青金線條褥，秋香色靠枕。
賀蘭昭見床邊高几上擺著一卷經書和一串小葉紫檀手串。
原主賀蘭昭從小養在廟裡，應該是個篤定的信佛之人，布置房間的人有心了。
月上中天。
果然次日卯時剛到，鸞書就將她叫醒，和幾個宮女一起服侍她洗漱、更衣，剛收拾好，太皇太后那邊的人就過來接她去問安，賀蘭昭便跟著過去，見太皇太后穿著件半舊的椒褐色綉瀟湘八景褙子，正手執一卷《妙法蓮華經》，若有所思。
賀蘭昭上前恭敬拜倒：「拜見太皇太后。」
「起來吧。」太皇太后見她有些拘謹，招招手示意她坐在自己身邊，賀蘭昭心道這個位次怕不是自己能坐的，便在太皇太後下首一張綉墩上坐下。
太皇太后溫言道：「你今年六歲，都讀過哪些書？」
賀蘭昭思忖著回道：「讀過《論語》、《人間詞話》。」
「你都學到《論語》了？」太皇太后笑道，「會寫字嗎？」
賀蘭昭點點頭，又搖頭，她會寫鋼筆字，至於毛筆字……還是別拿出來丟人顯眼了：「只會一丁點。」
太皇太后眼裡有了笑意：「你父親可是天下讀書人的榜樣，他的女兒不會寫字可不行。」
賀蘭昭點頭：「我會好好練字的。」
太皇太后見她這樣，笑著把她拉到自己身邊坐下，輕聲道：「我沒有親生的兒女，但卻撫養過兩子一女，兩子就是先帝和遠在柳城郡就番的慶元君，只可惜這兩個孩子都和我沒緣分，大長公主倒孝順，可見這天下還是女兒們更重情義，只是不知道你又會如何。如今你到了我這裡，不必拘禮，有什麼就說什麼。」
賀蘭昭睜著圓圓的眼睛，心道這老太太很不簡單，自己還是悠著點兒，別自作聰明過了頭。
太皇太后目光溫柔：「你想念你的父母親么？」
賀蘭昭一怔，想了想：「日子過得艱難的時候就會想。」
「哦？我聽說你去太平廟時，隨侍的僕婦、丫鬟就有幾十人，還會有日子艱難的時候？」
賀蘭昭心裡苦笑：「佛祖說眾生皆苦，生老病死苦，愛別離、怨憎恨、求不得苦，此世間，人人皆苦，我是人人，我也苦。」
聞言，太皇太后險些笑出來，又故意板起臉道：「你才多大的年紀，就說起眾生皆苦的話來？」
「太皇太后，眾生平等，難道年紀小就不會覺得苦么？我常思念親人，這是愛別離苦。」賀蘭昭嘆氣道。
太皇太後點頭：「人在六道中，就免不了因緣聚合，人生無常，那你在思念親人時會怨懟么？」
賀蘭昭愣了愣，捏著自己的衣角輕生說：「一邊思念一邊怨懟。」
太皇太后頓時瞭然，不忍再問，拉著她的小手輕輕拍著：「最艱難的日子已經過去了，以後你就安心待在我身邊，好好吃飯、睡覺，我聽說你昨天沒吃多少東西？」
賀蘭昭慚愧，她錯過了飯點，又吃不慣太皇太后吩咐人特意替她準備的糕點，便點點頭。
太皇太后當她是因為驟然失去親人而難過得吃不下飯，摟著她嘆氣道：「以後你就來我這裡和我一起用飯吧。」
得她此話，賀蘭昭點點頭，又跟著宋尚宮去了旁邊的書房念書，在這樣安靜祥和的日子裡，閣中是幽深的百合香，絲絲縷縷纏繞在其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