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8、大閱
十二月,出征河東的大軍凱旋迴朝。
而此時的雒陽朝廷,已經是陷入到了一片暴風雨來臨之前的死寂之中。
這段時間裡,表面上,董卓和朝廷的公卿和相處依舊和洽,因為自己由太尉進位相國,空出的位置還專門以司徒黃琬為太尉,司空楊彪為司徒,光祿勛荀爽為司空。
其中荀爽的晉陞堪比速度比起三日之間周曆三台的蔡邕而言,更是有過之而不及,他從董卓入京掌權之後被徵召開始算起,在九十三日內,接連拔擢直至司空,位列台司。
其晉陞的速度之快,令人咂舌,由此也可見董卓,急切想要利用這些名士大儒的清名,來鞏固他剛剛接手的大亂初定的漢朝廷。
在對待以袁家兄弟為首的黨人上,董卓在追捕逃亡河北的袁紹無果之後,也在周毖、伍瓊等朝官的勸阻之下,赦免了袁紹的罪行,給了他一個渤海太守的位置,希望能夠暫時安穩住袁本初那顆對新朝堂一直都不安分的心。
在穩住袁紹的同時,董卓也雙管齊下,開始拉攏黨人中的其他人,其中和袁紹同為兄弟,卻互有舊怨的袁術成了董卓的重要拉攏對象,董卓有意要扶持袁術來抗衡、分裂袁紹在黨人之中的勢力,因此格外上奏,將袁術表為後將軍。
連帶的,袁紹集團中的曹操也被表為驍騎校尉。其他還留在京都的黨人,也各有陞官封賞,只是董卓這般煞費苦心的布置,最終也隨著袁術、曹操等人的出逃雒陽,盡數落空。
再加上,河東的兵事也是勉勉強強地圓場,涼州兵馬剛進京時,威不可擋的兵鋒終於也出現了頓挫,一時之間,朝野內外的暗流洶湧不斷。
雖然董卓也開始狠下殺手,殺了如侍御史擾龍宗的朝官來震懾朝野的宵小之輩和野心家,可對突轉而下的大局來說,依舊於事無補。
甚至乎,有傳言東郡太守橋瑁已經詐作京師三公書信,移書與其他州郡,陳述董卓入京之後的種種罪惡,不斷聯絡各方勢力,共討董卓,據說,有不少州郡,已經應下了這一樁滔天的事情。
局勢如此不利,董卓對於手上的最大依仗,涼、並兩州的兵馬,就更加重視,於是一場宣揚軍威的冬狩很快就在冬日裡的上林苑舉行。
《周禮》中記載君王四季田獵,分別稱作春搜、夏苗、秋獮、冬狩,作為禮儀的田獵被後代的帝王沿襲了下來。在古代,狩獵是一場軍事大典,作為練兵的綜合演習。
雒陽城西郊皇家園林的上林苑,雖然不如前漢長安的上林苑建築群規模龐大,但也是城西幾個皇家圓苑中佔地最大的,上林苑的皇家劃下的禁地,只用來給皇室貴胄使用,其中的放養的野獸甚多,以往雒陽的皇子王孫,也常常到此處狩獵。
所以,董卓也決定,將此次意義重大的冬狩定在了上林苑。
冬日裡的晴天晴空萬里,就在上林苑的一處行宮前,為相國董卓專門搭建的將台和大帳,已經早早修葺一新。
將台用土木建築架構而成,寬闊聳立,站在將台上,可以將面前冬日裡的山水景色盡收眼底。將台上的大帳也是用幾層紅、紫相間的輕紗幔帳圍裹起來,帳內都是鋪滿了柔軟的羊毛毛毯,耀眼的金銀器具、香木的案幾、紋彩的漆盤,一切都在儘可能地展現帳中主人的如日中天的顯赫地位。
董卓壯碩發福的身軀斜卧在坐榻上,身邊有數名貌美如花的侍女在一旁跪坐服侍,而下首兩旁的案幾坐塌上,按照親近程度、品秩排序,坐著如李儒、賈詡、田景這類的相國府掾吏,還有親近董卓的周毖、伍瓊、劉艾、劉囂等朝官,他們溫酒膾炙,安坐在高台之上,看著將台之前的那一片寬闊的圍獵場上,諸多將吏正馳馬張弓,射殺獵物的颯爽英姿。
這是專門修建的圍獵場,一大早之前,就有專門的士卒手持羅網、吹號打鼓,將冬日裡林間或棲息、或覓食的野獸驅趕出來,慢慢地從三面驅逐合圍,直到將獐子、麋鹿、山兔、羽雉、野豬之類的野獸盡數趕入這處將台前已經紮上柵欄,空出一口虛張等待獵物入彀的圍獵場,而摩拳擦掌、準備一展身手的諸多將吏,則在董卓的命令下達之後,紛紛高呼策馬入場,張弓引箭,剿殺獵物。
諸位將吏有意在相國董卓、自家的主公面前,展現自己的武藝和騎射,所以雖然每個將吏帶的從騎並不多,但每一個人都憋足了勁,走馬引弓,箭不停息,在呼嘯聲中,幾乎每一個瞬息之間,都有好幾頭野獸被鋒利的箭矢無情射殺。
而每一個將吏之間,又彼此之間在互相較勁比試,各自施展射法方略,將眼前看中的獵物一一射殺。諸將之中,有的個人技巧高超,有能發連珠箭的,有能夠左右馳射的,還有能夠翻身背射的,而也有的將吏更重視從騎之間的互相配合,就如同在戰場上指揮兵馬一樣,不斷調度從騎從四面包圍獵殺野獸,防止有漏網之魚的野獸從間隙中逃了出去。
外行看熱鬧,內行看門道。跟董卓坐在高台上的諸多文吏官員大多只是覺得眼前的這些馳騁飛射的騎士或整齊有序,或雜亂無章,或一矢中的,或連射幾箭才將一隻狡兔射中。
但是董卓則對場中的情況洞若觀火,他本身既是能夠左右馳射的猛將,又是指揮過大軍鏖戰的宿將,對這種小規模的圍獵,更是熟稔了解,他一邊舉起手中的金樽,對兩旁的文官的敬酒來者不拒,豪爽地一飲而盡,一邊饒有興緻地點評起場中圍獵的情形起來。
「騎隊之中,終究還要數徐榮的最為整齊,他們圍獵也最有方略,各騎士的射技也不差,不過徐榮為人謹慎,不喜和其他諸將爭搶,終究在獵物數量上要落了下風。」
「而郭阿多這廝,射獵雖多,但爭搶無度,射得多,漏走的也多,騎隊雜亂無章,大體也是要落了下風。」
「哈哈,眼下看來,終究還是要數奉先最為善射,其麾下諸騎士也是善射之人,驅馳之間,進退有度,此番怕是他要奪得頭籌了!」
···
董卓將台下爭較騎射能力的諸將,一一點評完畢。這個時候,圍獵場上的諸位將吏也將場中的野獸獵殺殆盡,也紛紛舉著自己打到的最好、最大的獵物,策馬來到台前,向董卓進獻獵物。
其中諸人打到的獵物數量果然如董卓的預料相差無幾,以呂布為首的并州騎隊,打的獵物最多,而且很多獵物都是從正面一箭中的,保存了獵物皮毛的完好無缺。
高台上的董卓看著台下自己的這一批精兵悍將,大笑著讓台上服飾的隸臣將台上早就準備好的錦袍、弓箭分賜諸將,同時又讓台下的武將們也一同上台,隨董卓校閱軍隊。
冬狩的意義,也就是在農閑之時,講武閱兵,而董卓如今麾下的兵馬,雖然都是久經沙場的精銳之師,但成員複雜,有跟隨自己多年的涼州舊部、也有駐紮三輔之時的部分兵馬,還有新來投靠的并州兵馬等。
因而,大閱諸軍,就顯得尤為必要。
其中,呂布的并州兵馬是被列為最先入場的。
呂布自從殺丁原,轉投董卓以來,就一直受到董卓的重視。近來更是將騎都尉的他直接拔擢為中郎將,賜爵都亭侯。中郎將一職,在董卓目前的麾下,是最高的武官頭銜,除了牛輔、董越兩個董卓的親戚之外,外姓也就只有徐榮和段煨被授予中郎將的職位,甚至連李傕、郭汜等人都還只是一個校尉而已。
而原先涼州一系的將吏,對於這一批轉投之後,寸功未立卻後來居上的并州人,隱隱也是心生不服的。
比如剛剛呂布獵殺的獵物被定為第一名之後,心生不滿的郭汜就私底下抱怨著說道:
「騎馬射獵算得了何等的本事,若要論真本事,終究還是要在沙場上見個高低!」
身材高大、體格雄壯的呂布對於董卓麾下原先那些舊將的不服氣,也是知道一些的,他本身就是一個心高氣傲、自矜武勇的人,故而今日也正要在其他將吏面前,展現自己麾下兵馬的厲害,免得他們整日里坐井觀天,以為全天下的兵馬,就數他們涼州的最為精悍。
圍獵場上
野獸被獵殺一空之後,撤去其他幾面的柵欄包圍,這一大片空地很快就變成了大閱用的演兵場。
從北方草原襲來的冷空氣如刀鋒一般掠過上林苑的上空,在寒風凄厲的叫聲中,不斷有被驚嚇到的飛鳥從棲息的密林中「撲哧--撲哧——」驚惶地飛起,雜亂地穿過陽光照射晴空之中。
嘈雜的鳥叫聲消逝之後,林間又歸於沉寂。只有近處大閱兵馬的演兵場上,回蕩著諸多等待校閱的將士們的長嘯。
一隊騎兵列隊賓士在廣袤的上林苑曠野上,最先從西面進入到台上的眾人眼中,行進的騎隊掀起滾滾的煙塵,「隆隆隆——」的馬蹄聲中夾雜著刀劍碰撞的鏗鏘。
疾馳的戰馬從鼻腔中不斷噴出白霧,而在馬首之後隱現著一張張風塵僕僕的臉。緊隨騎兵之後的是一個不大的步兵方陣。
整齊沉重的腳步聲和同樣節拍的鎧甲「嘩嘩--」的震動聲如悶雷般在耳際響起,一股黑色的鋼鐵狂潮在上林苑的原野上勢如破竹地涌動。在晴空里陽光的照耀下,林立的長矛上寒芒閃爍不定,環首刀刀鞘鑲嵌上了道道金邊,這在無形之間更增加這隻行進隊伍的威勢。
肆虐的冷風捲動著隊伍腳下的塵土,隊伍中間的「呂」字旗幟被吹得獵獵作響,就連戰馬也發出了希聿聿的嘶叫聲。可是驕橫的冷風在攝人心魄的軍威面前不得不斂神靜氣,在數次衝擊這道鋼鐵城牆無效之後,冷風發出幾聲「嗚嗚--」的悲鳴,在快速行進的隊伍面前嘎然止步。
「停——」歩騎到達台下之前,為首的軍吏揚了揚手,護衛在兩側的親兵立即扯開嗓子大聲呼喝「停止前進--停止前進--」。整個步兵方陣隨著領頭的軍吏一聲大喝,一瞬間齊刷刷地駐足頓矛,如同磐石一般毅然不動,任憑狂風肆意拍打著甲衣······
「哈哈,奉先啊,這就是你麾下的陷陣營人馬么,果然都是熊羆之士啊!」
雖然是大閱,但也不能將所有兵馬,盡數調來上林苑,因為各軍之中,參加校閱的,都是各自軍中抽選出來的精銳,聽聞呂布麾下有一部最強的兵馬,號曰「陷陣營」,鎧甲具皆精練齊整,每所攻擊無不破者,故而董卓看了一眼之後,就知道這支歩騎混編的部隊的不凡,轉頭向帳中的呂布問道。
「正是陷陣營,相國!」
說起這支兵馬,寬額方臉的呂布不由帶上了一絲得意之色,這正是他麾下的陷陣營兵馬,也是并州兵馬中最為精悍善戰的虎狼之師。
「令行禁止,進退自如,好一支陷陣營啊!」
董卓抹了一下沾在自身虯髯上的酒水,不禁高聲盛讚起來。
說話間,原本和步卒一起的騎兵開始呼嘯奔騰。
他們以結陣駐守的步卒作為假想敵,開始分成兩股兵力,結成騎陣模擬衝擊步卒的陣型。
而且,他們的騎陣也與尋常的騎陣不同,以往常見的騎陣,乃是以鋒矢陣為主體,一擁而上,旨在利用戰馬的沖速和撞擊力,一舉鑿穿敵陣。
那種騎陣雖然簡單易用,但是也有明顯的缺點,那就是在面對披甲持兵結陣而守的甲士或者同等數量的騎兵時,很難夠像對待輕甲士卒一樣,正面突擊、衝散擊潰,因此也就不得不選擇長途奔襲、分割合圍、斷敵後路、背沖牽制等手段來彌補正面對陣的不足。
而眼前呂布麾下的這個騎兵隊伍,結起來的騎陣,明顯不是尋常的鋒矢陣,反而有點像步卒結陣時的魚鱗陣,這個大騎陣又是由諸多小騎陣層層疊疊組合而成的,十分注重各騎之間的間隔,以此來確保一衝不動之後,前面的騎兵能夠橫切馳走,讓後面的騎陣再次發起衝擊。
如此周而復始,看似減弱了騎兵一擁而上時的威力,實則是將增加了騎兵破陣時的韌度和勁道。鋒矢就猶如一把尖刀一樣,你可以隨意、輕快地切開刺破一塊木板,但遇上石板、鐵板時,就會暴露出了自身剛而易折的缺點,而眼前這種騎陣,就彷彿將尖刀變成鐵錐,一錘又一錘地敲打著石板、鐵板,再硬的石頭也會變成粉末,再堅固的鐵板也會變成一塊薄片。
據傳這種騎兵結陣猶如步卒輪番沖陣的戰術,是由前漢的霍驃騎首創,具體如何已經不可得知,但是身為騎將出身,也擅長指揮騎兵破陣的董卓,眼前卻是不由一亮,他當然知道這種騎陣的厲害之處。
「哈哈哈,好騎士,好騎陣!」
這種騎陣如果不是由一批騎術精湛的士卒長久訓練而成,是發揮不出它本來的威力的。所以場中展示這種騎兵戰術的,也只是呂布麾下那一小撮精銳騎兵,這倒還引不起董卓內心的忌憚,而且身為一名久經戰陣的沙場老將,董卓更加清楚,這支騎兵破陣看似所向無敵,但放在訊息萬變的戰場上,卻也只是滄海一粟,一個不小心,同樣也會被兵潮給淹沒。
呂布麾下的歩騎兵馬先聲奪人,一番展示過後,董卓對他的精銳人馬讚不絕口,對待呂布的態度就更加親近了。而原本還存有小看之心,以為呂布只是靠著背主才換來的官祿地位的其他人,也不得不冷靜下來,看向呂布時,眼中也多了一絲敬畏之色。
難怪相國如此重視呂布這廝和他麾下的并州兵馬,今日一見,果然是名不虛傳,端是精銳無比,比起西涼兵馬來,也是不遑多讓,甚至乎還在一些地方隱隱有超過的跡象。
一時間,台上台下的眼光焦點都放在了呂布麾下這支精銳的歩騎隊伍身上,以至於後面出場的其他歩騎人馬和呂布的兵馬相比,都顯得黯然失色起來。
其中涼州一系的將吏的臉色最為不自然,一開始就是呂布親率的騎隊狩獵最多,如今又是呂布的兵馬最為精悍,那支騎兵也就算了,如今董卓麾下的湟中義從,有了雒陽武庫中的堅甲利兵,也成了一支真正意思上的鐵騎,不會被并州的騎兵給比了下去。
但是像步卒之類的話,諸將的人馬中,一時半會還真找不出一支能夠和陷陣營的步卒相提並論的,如果今日不能在相國面前,有其他出彩的地方,那豈不是要面面都被這些并州人給壓了下去。
董卓安坐在榻上,面露欣喜地看著手下的精兵強將,同時包含深意地看了看周毖、伍瓊、劉艾、劉囂等人,這才是他手中最大的依仗所在,就算不靠朝廷那班心懷鬼胎的公卿,有這支能征善戰的大軍在,他依舊能夠立足於朝堂之上。
至於武將之間那點較量的小心思,在董卓看來,也是好事一樁,一馬獨行,不如兩馬並架,只有如此,這些兵馬才能夠更好地迸發出戰力來,也才能夠更好掌握在自己的手中。
董卓意味深長地舉起金樽,對著帳中濟濟文武說道:
「有我兒奉先在,有諸位在,有這支戡亂扶危的大軍在,這天下亂不了,我亦無憂矣,來,諸君,請滿飲此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