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1、燕雀安知鴻鵠之志
賈詡的見識和智謀還遠遠不止這些。
他又繼續說道:
「先前乃是從兵事著眼,若是從京都百萬生計著眼,僅僅依靠伊洛一地出產的糧食根本不足於支撐雒陽城中的用度,以往每年需要通過漕運從關東各地輸送四、五百萬石糧食供應京都用計,如今關東州郡兵起,雖非天下皆反,但袁紹等人遮斷漕運、隔絕朝貢,兵無糧為濟,如何還能夠布防作戰,城中幾十萬生口又如何求活,由此也可知,雒陽已然不可死守。」
「從天下之勢而言,雒陽雖是龍興之地,光武皇帝據此征伐四方,以成帝王之業。但於今而言,雒陽卻也同樣是困龍之地,龍入大海,方能騰飛萬里,可如今雒陽已經被三面包圍,雒陽之地猶如淺灘,龍守其中,幾成困局。內有私通外敵之人,外有大軍壓境,此猶如項羽彭城之殤,百勝不能制敵,一敗不能退守,身死名滅,盡在一念之間。」
「長安之地則不然,三秦之地歷來物產豐富,近年來屢經兵事,然涼州叛軍於我等而言,卻乃是友非敵,可以以之為援助,相國在涼州素有威名,招攬韓、馬之徒,收其良馬勁卒,等閑之事也。得隴則可望蜀,巴蜀之地,乃是關中之糧倉,若能得巴蜀之粟,遂國用有餘,而蜀地劉焉雖貴為州牧,卻是輕車入蜀,州事多賴蜀地豪強,主弱而仆強,也可藉機謀取也。」
「以河東、伊洛兩地為前拒,西收隴右、河西之精騎,南聚蜀郡、漢中之粟米,據守關中三秦之地,進退自如,攻守在我,成強秦之勢,如此擁天子大義,東向以平關東之叛,猶如秦掃六合,漢平七國。試問相國兵鋒所指,何人敢不服,何城不可克。」
賈詡的鋒芒猶如涼州祁連山地的雪峰一般,初時掩藏在層層積雪之下,人不知其威,一旦冰河倒卷、雪峰崩裂,這鋒芒就鋪天蓋地席捲而來,氣勢難擋,讓人一時間竟然有些喘不過氣來。
閻行聽到激動之處,確實是內心為之顫動,鼻息為之窒息。賈詡被自己利用先知,用遷都的話語挑動,以為是李儒故意派人來試探他的態度和深淺,他才故意將心中的才學展露出來,震懾閻行頻繁的試探,雖然只是冰山一角,但也足夠讓閻行驚嘆良久了。
心思縝密,圖謀深遠,天下大勢就如同他眼前的棋盤一般,他口中指點,手中落子,竟然也能夠決勝千里,攪動這天底下的局勢。
奇謀破敵、一言興邦,這就是漢末三國,第一流良臣謀士的風采么?
閻行確實被賈詡的才華震撼到了,以至於賈詡的話音落地之後,閻行還久久不語,在沉思回味他話中的布局和深意。
賈詡的謀划氣勢宏遠,但閻行知道董卓的結局,他絕對不可能能夠按照賈詡指出的明路那樣去實現布武天下的宏願。哪么,自己能否繼董卓之後,趁勢而起,將賈詡剛剛的謀劃一步步實現,最終布武天下,一統河山呢?
閻行一想到這裡,內心就激動不已,心臟的劇烈跳動讓他幾至窒息,他緊緊握住雙拳,強行控制自己激動的情緒,讓自己冷靜下來。
賈詡看著強忍激動的閻行的樣子,他知道,自己剛剛的這一番言語已經成功震懾到了面前這個幾次想要試探自己的閻艷,他既然是李儒的心腹,自然會將這番話轉述給李儒,賈詡相信李儒和他所思所想,必然是大體相同,即使稍有差異之處,定然也不會偏離太多。
賈詡想要讓李儒知道,自己的眼光和胸襟,如果他李儒也想要輔助相國成就一番霸業,日後自然就知道要如何行事,張良和陳平,猶如劉邦的左膀右臂,誰離開了誰,想要圖謀天下都不行。
而且賈詡在展露自己的才華的同時,依然謹記著交淺言深、點到即止的道理,他只是給董卓的陣營謀畫出了一幅雄踞關中,制霸天下的藍圖,但制霸天下並不是一統天下,掃平六合八荒,這等事關天下億萬黎庶的謀划,自然還有下半部分,就看後面的董卓、李儒如何行事,值不值得賈詡將這天下策的後半部分獻出來了。
所以賈詡臉上的淡定從容不曾變動,他淡淡對閻行說道:
「營中之事,閻司馬無需擔憂,皇甫義真乃是世之名將,兵法的虛實之道,他定然熟知,我等強作鎮定,反而無利於誘他上鉤。虛虛實實,讓他心中不安,我等接下來的行事方才能夠順風吹火,易成功業。」
閻行此刻已經對賈詡的才能徹底地感到心悅誠服,他連忙頷首稱是,自己既然目標已經達到,看了看夜色,閻行也就不再繼續打擾賈詡了,他隨即起身向賈詡告別,準備離開返回。
賈詡這一次倒是難得地起身送他出帳,臨到帳門之時,賈詡突然悠悠出聲說道:
「閻司馬,今夜之事,跟誰說,如何說,想必你心中已經有了計較,我也就不再多言,切記莫要誤言,自遺禍害!」
閻行聞言一動,賈詡雖然才智過人,但他又怎麼可能料到自己還有先知。他以為李儒將自己視為心腹,用遷都的事情讓自己來試探賈詡,而賈詡也趁機讓自己帶話給李儒,來表明自己的態度和志向。
兩個智謀之士的交鋒,卻終究是忽略了自己這一個異子。
而一個異子,非白非黑,運用得當,恰好落在棋盤的天元要害之處,同樣可以攪動這一盤大局。
閻行笑了笑,口中說道「謹記公言,就此告別!」,然後才轉身出帳,離開了賈詡的目光範圍。
···
閻行邁步回到自己的軍帳之中,剛剛鄰近,就看到大牛還侍立在軍帳旁邊,似乎是在等自己回來。
閻行心中一動,莫非又有何事發生。
他一走近,大牛連忙上前稟報說道:
「司馬,有客人來訪?」
「是營中之人?」
「不是,他說讓你看到這個東西,你就知道他是誰了?」
說完,大牛掏出了一方絹帛,遞給閻行,閻行聽到不是營中自己一方的人,心中已是奇怪,但看到這方絹帛上的字,心中更是大震。
只見這素白色的絹帛上寫了「長安」二字,字跡蠶頭燕尾、對稱均勻,寫字之人的隸書書法頗有造詣。
這是趙鴻的字跡啊!
由不得閻行心中不震動,趙鴻自從陳倉一戰戰敗之後,下落不明、渺無音訊,閻行原本以為他當時來不及撤退,已經戰死在了戰陣之中,可沒想到,今日,竟然還在皇甫嵩的營中再次見到他的字跡。
「來人現在在哪裡?」
「被我安置在別帳,司馬,可是來人有詐?」
大牛看到閻行看了絹帛之後,神色激動,似乎有難言之隱,再加上來人一身黑袍,行事隱晦,他下意識以為,這其中必然有詐。
「無事,我這就去見他,你守在帳外,不得任何人前來打擾!」
「諾!」
說完,閻行已經開始抬腿,向別帳那邊走去,鄰近帳篷之時,他已經從帳中搖曳的燭光之中,看到了帳中安坐的一個身影。
閻行吸了一口冷氣,這才掀開帷幕,移步踏入帳中。
來人聽到聲響,也將眼光移向帳門,兩人目光一對視,閻行心中一顫,果然是他。
一襲黑袍之下,來人將自己裹得嚴嚴實實,只露出一張臉,但閻行還是一眼就認出了來人就是自己的結義兄弟,趙鴻。
往昔眉清目秀,唇紅齒白的趙鴻那副翩翩美君子的形象已經淡然逝去,雖然依舊目若朗星,但膚色變黑了一些,臉龐也顯得更瘦削一點,更重要的是,他身上的氣質也變得成熟和穩重,已經不再是當年那個還年少的趙鴻了。
趙鴻看到是閻行之後,淡淡一笑,起身說道:
「兄長,別來無恙!」
「賢弟,你這是?」
趙鴻能夠理解閻行心中的驚異,他淡淡一笑,隨即開口將自己在陳倉戰敗時,閻行派人通知他,讓他撤退,但漢軍的騎兵轉眼卻已經殺到,前後夾擊之下,趙鴻的部曲死傷殆盡,與他同來的叔伯兄弟也多是戰死,只有他,僥倖挨了一刀,但卻只是受了輕傷而沒有死,後來被漢軍士卒打掃戰場的時候,發現並俘虜了。
正好那個時候,皇甫嵩騎馬從趙鴻的那一群俘虜群中經過,他看到趙鴻長相俊美,舉止異於常人,心生驚訝,就駐馬開始詢問起來。
當皇甫嵩得知趙鴻是金城趙家的子嗣,而且竟然還是一個研讀經書的士子之時,素來好士的皇甫嵩下令將這個俘虜先行帶到他的側帳之中。
後來交談、接觸多了,皇甫嵩發現趙鴻不僅長相俊美之外,而且才思敏捷,更寫得一手好字,這讓允文允武的皇甫嵩更是喜愛他這個人才,於是將他留在營中,辟他為帳下的記室書佐。
皇甫嵩雖然是將門出身,但同他叔父皇甫規一樣,都是文武雙修之人,本身也是研讀經書之人,而且皇甫嵩愛好士人的名聲也是人所周知,中平元年太平道起事的時候,就是他向靈帝進諫,解除天下黨人的黨錮的。
趙鴻能夠在命懸一線之時,遇上了愛才的皇甫嵩,的確是他命中的造化啊。
聽完趙鴻的故事之後,閻行也簡明扼要地將自己的逃脫過程遭遇董軍兵馬,為其所俘,並最後投靠董卓的故事說了一遍,兩人聽完各自遭遇相似的經歷之後,再想起那段曲折的歲月之後,一時間都是唏噓不已。
「賢弟既然已身為左將軍帳下書佐,卻不知道,此番深夜前來所為何事?」
「那兄長既是董營軍吏,卻不知道此番來我三輔營中,卻是為了何事?」
「為兄此來,自然是護衛前來徵召左將軍入朝的謁者的。」
「只怕徵召入朝是假,解除三輔兵權才是真的吧?」
兩人如今各為其主,一旦談起眼下之事,竟是變得針鋒相對,隱隱敵對起來。
閻行不由苦笑了一下,朝廷徵召皇甫嵩入京之心,稍有智商之人一眼就能夠看出來,自己確實是無需在趙鴻面前文過飾非了,他轉開話題,對著趙鴻說道:
「你我兄弟多時未見,今夜索性就不談公事,只敘私情了!」
「昔日兄弟之情,鴻一直謹記在心,不過今夜,終究還是要談公事。」
「哦,為何?」
趙鴻不由展顏一笑,彷彿重現了昔日那番翩翩君子的姿態。
「弟此番深夜求見,正是為了襄助朝廷,徵召左將軍入朝而來!」
聽到趙鴻的話,閻行眼中快速閃過一抹光芒,剛剛趙鴻出言與他針鋒相對,如今又出言,要襄助朝廷。
這欲擒故縱之計,用的甚是嫻熟啊。
看著氣質變得沉穩,甚至透出一股老練的趙鴻,閻行不僅笑了一笑,歲月和磨難果然是最容易改變一個人的方法。
當年結義的三兄弟,又有哪一個是善茬。
想必趙鴻在幾天前,就已經在使團人群中認出自己了,等到今夜才深夜前來,定然是已經做好了萬全準備,想要待價而沽了。
自己若再是只顧及兄弟之情,那就真的是燕(閻)雀安知鴻鵠之志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