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5、夜訪

  風,捲動著隊伍腳下的塵土,隊伍中間的「甘」軍大旗被吹得獵獵作響,就連戰馬也發出了「希聿聿」的嘶叫聲。


  可是驕橫的冷風在攝人心魄的軍威面前不得不斂神靜氣,在數次衝擊這道鋼鐵城牆無效之後,冷風發出幾聲「嗚嗚--」的悲鳴,在快速行進的隊伍面前嘎然止步。


  「停——」為首的甘陵揚了揚手,護衛在兩側的親衛立即扯開嗓子大聲呼喝「停止前進--停止前進--」。


  整個步兵方陣並沒有隨著騎兵隊伍的停止而停止,而是繼續推進到了騎兵隊伍的近處后,隨著領頭的軍吏一聲大喝,甲士才齊刷刷地駐足頓矛,一瞬間整個軍陣如同磐石一般毅然不動,駐足的士卒面色如常,任憑驕陽照耀著身上的甲衣······

  「吁—」甘陵信手拉緊韁繩,回頭望了望屹立不動的步兵方陣。


  此刻,他確實很滿意。


  這支擔任前鋒的歩騎都是從萬餘西涼兵之中優中選優挑選出來,都是真正的百戰精銳,從剛才的短短一段急行軍的表現就可以看出來了。


  甘陵再轉過頭來時,閻行也正舉眼打量著風塵僕僕的他,兩人四目相對,視線越過眾人在空中交集,往事一幕幕在各自的腦海中浮現:

  中平六年,在右扶風為寇時,兩人深夜在塢堡中交談。


  閻行說道:


  「如今天下已亂,涼州紛擾,我等若是此時回歸允吾,起則勢單力薄,旋起旋滅;伏則為人爪牙,仰人鼻息,名與力皆不如人,勢力縱有小成,各家掣肘之下,也難大霸。所以與其逃歸涼州,旋起旋滅,不如暫且寄人籬下,斂翼俯伏,借勢生力,以待天時!」


  甘陵說道:


  「陵與大兄早已是患難與共,前路縱有萬千險阻,兄持長矛,陵執弓矢,誓要同心合力踏平之!」


  永漢元年,在牛輔營中時,兩人蘸水代筆。


  閻行寫道:


  「牛輔意欲用你為佐軍司馬,你正可藉此機會,明偽以忠,暗蓄實力,你我雖暫且分離,一南一北,來日呼應,大事可成!」


  甘陵寫道:


  「兄之心意,陵已盡知,暫且羈身,冀圖後會,必和兄長共舉大事,永不相負!」


  如今三載已過,再見面之時,閻行崛起於河東,甘陵擁強兵於西河,果真應了昔日閻行那句「一南一北,來日呼應,大事可成!」


  閻行看著甘陵,想著他在牛輔營中戰戰兢兢、如履薄冰的處境,心中一慟,竟是先行下馬,邁步往甘陵這邊而來。


  見到閻行居然主動先行下馬,戲志才、馬藺等文臣武將臉上微微變色,他們忙不及迭也跟著閻行下馬,快步跟在閻行的身後,走了過來。


  這邊甘陵看到閻行下馬步行,他也不敢託大,當即也迅速下馬,迎著閻行趨步而來。


  「叔升!」


  「兄長,陵幸不辱使命,已率所部歩騎前來,與兄長會師!」


  甘陵聽到閻行的呼喚,他單膝著地,恭敬行禮。


  「得叔升回歸,如虎添翼,此我之幸,大軍之幸!」


  說著話,閻行已經快步上前,彎身扶起了甘陵,雙手緊緊握著甘陵的手掌,口中說道:

  「河東一別,已經三載了,你我兄弟今日能夠重逢,乃是大喜之事。莫要讓這些瑣碎禮節,生疏了你我兄弟之間的情分。來,上馬,你我一同回城,城中已設好宴席,今日你我定要開懷暢飲,一醉方休!」


  「兄長!」


  甘陵感受著閻行掌心傳遞來的溫暖,他眼眶也已經微濕,往日二人並肩廝殺,戎馬馳騁的情景歷歷在目,他強忍著胸腔中的激動,哽咽著說不出話來。


  當日,郃陽城犒賞三軍,歡聲一片。


  在宴席上,閻行與甘陵等人觥籌交錯,一訴衷情,若非席間有緊急軍情傳來,這場兄弟重逢的宴席還要持續到深夜。


  而也因為甘陵帶來的兵馬眾多,盡數都駐紮在城外的軍營之中,為防有失,閻行也沒有留下甘陵在城中抵足夜談,而是給了他出城手令,讓他回到軍營之中,安撫自己的兵馬。


  入夜,城外軍營。


  在宴席上飲了不少酒,已經微醺的甘陵回營見完巡夜的軍吏后,搖晃著腳步,步入自己的帳中,在親衛的幫助下,他將甲衣和兵器都卸下來,隨後揮手撤下了想要伺候自己安寢的親衛,選擇了自己動手就寢。


  甘陵移步挪動榻邊,笨拙地脫下靴子,解開衣帶后,就要和衣躺在自己的榻上,閉眼入眠。


  沒想到,這個時候,帳外卻傳來了親衛的聲音。


  「司馬,戲軍謀史來訪!」


  甘陵翻了翻身,一時沒反應過來,只是隨意回問了一句。


  「何人?」


  「是城中的戲軍謀史,想要見司馬。」


  聽到親衛的再次開聲,甘陵這才稍微有了頭緒。


  閻行如今手下的已經文武並列,並非只有當年的甘陵、馬藺、閻興寥寥幾人了。而這個軍謀史戲志才,閻行在宴席上向甘陵介紹時,說他有張良、陳平之謀,看起來閻行對他甚是看重,儼然將他當成了心腹智囊。


  甘陵想到這些,心中動了動。他不是不知輕重之人,閻行今時今日的地位,已經和在涼州、在三輔時大為不同,在宴席上,甘陵也敏銳地察覺了這點。


  自己離開閻行的陣營已經多時,物是人非,涼州一系的將領中,如隗通之屬的,已經在激烈的戰事中,或陣亡,或病逝,而新崛起在陣營中,勢力繁多錯雜,除了有翟郝這樣的西涼悍將,還有河東本土的徐晃、曹鳶、孟突等將,以及文臣謀士的戲志才、嚴授等人。


  今日在席間,觥籌交錯之際,甘陵就感覺到,翟郝、孟突等人在看向手擁大軍強勢歸來、被閻行尊禮相待的自己時,眼中除了驚羨外,還有一絲絲審視和抹不去的較量之色。


  甘陵領兵在外,歷練多時,胸襟已非昔時和馬藺較勁時可比,對於這些同一陣營的武將之間的暗中較量,他心知肚明。初來乍到,涉足不深,他在宴席間也是一瞥而過,不以為意。


  而戲志才這位被閻行引為心腹智囊的謀士,在宴席上,甘陵雖然刻意留意對方,但戲志才似乎有意藏拙,卻沒有表現出任何出彩的地方。


  現下入夜,自己也已經歸營,這個戲軍謀史卻突然造訪,著實讓甘陵吃了一驚,他下意識地又問了一句。


  「來的只是他一人,此事可還有其他人知曉?」


  「戲軍謀史只帶了一名隨從,看起來倒像是潛行而來,應該無人知曉。」


  甘陵這時已經起身下了榻,他重新整理了身上的衣物,轉手又拿了佩劍,想了想,才說道:

  「請他入帳相見吧!」


  「諾!」


  很快,戲志才就在甘陵親衛的指引下,邁步踏入了甘陵的帳中。


  甘陵佩劍站在帳中,看著步入帳中的戲志才,淡定從容。想起之前在宴席上,對方三巡酒過後,已經有醉酒的神態,對比現下,儼然可以看出,戲志才之前在宴席上,是有意佯裝醉酒。


  甘陵嘴角微微勾起,臉上帶著戲謔,卻是沒有當即見禮,而是出聲問道:


  「軍謀史不是已經醉酒了么,怎麼入夜,還突然到我營中造訪?」


  戲志才一聽,就知道甘陵有意在責怪他之前宴席上的佯醉,他笑了笑,也不在意,行禮說道:

  「在下見過甘司馬,實不相瞞,先前在宴席上,在下是憂心如焚,酒入愁腸,淺嘗即醉啊!」


  「今日之宴,乃是我與校尉久別重逢,大軍會師的大喜之日,卻不知軍謀史所言,憂從何來?」


  甘陵眉頭挑起,右手有意地握在劍柄上,看著戲志才。


  行禮完的戲志才抬眼看到這一幕,臉上淡淡一笑,悠悠說道:


  「既為憂校尉,也為司馬所憂,更為眼下的時局和大軍的處境而憂!」


  「哦,此言何意?」


  甘陵臉部的肌肉痙攣了一下,眼睛盯著戲志才,感覺他不像大放厥詞之人,也沒從他的臉上看出任何奸詐,於是收起原先的戲謔,轉而正色問道。


  「司馬可否先讓在下坐下,再細細分說。」


  「好,請!」


  甘陵鬆開劍柄,擺了擺手,戲志才也伸手示意,兩人隨即一前一後,先後入座。


  「在下既然入夜潛行來見,也就不再寒暄贅言了,不知甘司馬,可知眼下長安、河東兩地的形勢?」


  「陵粗鄙,正要請先生明言。」


  入座之後,戲志才沒有絲毫遲疑,當即就直奔主題,甘陵心中反而暗暗警惕,言語也變得謹慎起來。


  「好,在下就先大膽試言,當前的局勢,既是兇險,又極其微妙。長安朝廷自誅董之後,政令不明,對於涼州諸將是剿是撫,舉棋不定,故而三輔的不少將士兵馬,也如同我等在河東一樣,按兵不動,坐視時變。」


  「而今日已經傳來緊急軍報,李傕、郭汜等人的大軍從關東趕回之後,在澠池、陝縣收攏了牛輔的部分殘兵,現下已經打出了為董卓復仇,清除君側讒臣的旗號,進軍長安,前鋒兵馬已經越過了華陰,就要攻入關中要地了。」


  甘陵點點頭,今日在宴席上收到了緊急軍報,說的正是這樁大事,他也在席間,對此事自然知曉。


  「此事對於朝廷、對於掌權的王允等人而言,乃是禍事,但對於我等而言,卻是一個破局的契機。河東時下的局勢同樣也頗為微妙,河東太守王邑的兵馬在我等之後,態度不明,左馮翊的宋翼的兵馬就擋在我等之前,是敵非友。」


  「雖然校尉明見萬里,在河東有徐晃、曹鳶諸將防守,在左馮翊又驅使楊奉、候選等白波餘黨,為我軍前驅。但我軍分兵在北境、西河兩地,夾在了王邑、宋翼之間,北境更時時有斷糧之憂,可謂是於夾縫之中求生存,就如同於殘局中對弈般,一著不慎,滿盤皆輸啊!」


  聽戲志才將當下的局勢分析得清楚,也說得很明白,甘陵雖然還沒有弄清戲志才的來意,但心中也深有同感,他在陝縣之時,和閻行現在身處的局勢,也有相同之處,只不過,閻行現在要面臨的壓力比起當時的甘陵來說,顯然要大得多。


  「軍謀史所言,陵也略知,故而陵率軍離開陝縣之後,折道左馮翊,連日行軍,就是為了儘早和兄——校尉合兵一處,試想麾下有了兩支強軍,不管是西進聯合李傕攻打長安,還是回師河東攻滅王邑,都是多了許多勝算啊!」


  甘陵臉色凝重,也將自己的看法說了出來。說到這裡,他心中突然一動,有些猶豫,但終究還是說出了口。


  「莫非是陵此番領軍前來,做錯了甚麼,是因為沒有南北共擊安邑,還是輕啟戰端,率軍攻陷了臨晉城一事?」


  戲志才看著甘陵,搖了搖頭。


  「司馬切莫自疑,請聽在下將話說完。」


  「眼下的局勢,在下已經分說清楚。那在下就再為司馬說明,憂心校尉和司馬的緣由。」


  「校尉麾下原本就軍糧不濟,如今多了司馬帶來的這萬餘兵馬,軍糧輜重更是日趨告急,校尉待司馬如至親手足,又怎麼願意怠慢了司馬,但礙於糧草之事,勢必要分兵就食。」


  「如今北境初定,王邑在側,校尉須臾不可遠離,若是校尉親自領兵西進,王邑舉兵攻我等之背,則北境實難抵擋,數載苦戰之基業,一夕之間化為他人所有,豈不痛哉!」


  「可若由司馬領兵西進,司馬初來乍到,又手握強兵,與諸將之間難免多有隔閡,若委司馬主將之任,諸將心中定然不服,可若委翟、孟諸將主將之任,以司馬的兵馬之盛,只怕司馬就算顧全大局,願意從命,但部下也難免心存怨言,將帥不和,西進之時,又豈能將帥一心,克敵制勝?」


  「現下校尉礙於手足深情,委任不定,進退兩難,身為謀臣,君憂臣辱,在下又豈能不憂心。」


  戲志才說到這裡,已經嘆息頓言,一副憂心忡忡的樣子。甘陵嘴唇動了動,想起了之前在宴席中,閻行似乎確實如戲志才所言,在說到西進東返之事時,他的臉上有略帶愁容之狀。


  「至於我為司馬所憂之事,司馬可知,為了司馬所部兵馬糧草一事,校尉從各部湊糧,已經讓諸將頗有怨言,暗自交談,我等隨校尉戎馬征戰數載,尚且還不如一故人乎?」


  「先前會師之時,司馬親領精銳,耀以武德,諸將驚羨之餘,又心懷驚懼,擔心司馬此番前來,會強賓壓主,既奪了諸將連番血戰得來的功勞,還會危及到了校尉的位置。」


  聽戲志才說到這裡,原本微醺的甘陵已經滲出了一身冷汗,他驚嘆道:


  「我領軍前來,豈有耀兵之意,所以整軍礪士,只是因為麾下涼州將士驕橫無行,我欲使校尉及諸將知我治軍嚴整而已。不意反而讓諸將生疑,這,這並非陵之本意啊!」


  「司馬的心意,在下知曉,相信以校尉之明,也定能明白司馬的一番苦心,但諸將效命校尉,皆是為功名富貴而來,人情如此,怕是——」


  說到這裡,戲志才又搖了搖頭,嘆息不已。甘陵見狀,連忙起身,向戲志才行禮拜道:

  「戲君大才,校尉引為智囊,今夜造訪,又為我指明迷津,陵不勝感激,還請戲君為我出謀,以解軍中憂患。」


  「在下憂心之餘,確實也想到了一策,可解校尉和司馬的憂患,只是——」


  「戲君但說無妨!」


  甘陵臉色誠懇,態度鄭重,一改先前的輕慢,再次向戲志才行禮請教,戲志才也不敢倨傲,當即回禮,目光灼灼,看著甘陵說道:

  「司馬,可知本朝開國的大司馬吳漢吳子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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