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6、結盟
「吳漢?」
甘陵知道吳漢,但不知道戲志才突然提到吳漢是何意思。
戲志才於是耐心地解釋說道:
「光武皇帝持節河北,初時受困於王郎,彼時正值吳漢大發幽州歩騎,與光武皇帝會,諸將見吳漢軍至,士馬甚盛,都說:『是寧肯分兵與人邪?』,對吳漢的兵馬驚疑不定。」
「但當吳漢回到幕府,呈上軍士名簿,交割幽州的兵馬,諸將又都請求將兵士調撥麾下。劉秀笑道:『屬者恐不與人,今所請又何多也?』諸將聽完,盡皆羞慚。」
「而吳漢雖然交割了手中的兵馬,但他胸襟氣度也為諸將所欽佩,此後多次擔任主將,協助光武皇帝平定河北、中原、隴右、巴蜀等地,功業為眾將翹楚。」
聽戲志才說到這裡,甘陵已經聽得明白。
「軍謀史的意思,是讓我向校尉呈遞士卒的名簿,交割手中的兵馬?」
「拙策確是如此,但個中取捨,還是要看司馬衡量了。」
甘陵聞言,看向戲志才。從他的眼光中,他的看到了非凡的睿智和堅毅,剎那間,竟讓甘陵產生了和閻行對視的錯覺。
甘陵收回目光,沉吟不語,緩緩起身,握著劍柄來回走動。
戲志才也收斂目光,靜靜等待著甘陵停下腳步的抉擇。
過了許久,甘陵似乎想通了甚麼,他輕嘆了一口氣,停止腳步,轉身向戲志才行禮道:
「多謝戲君今夜前來,為我解憂,君之深意,陵已知曉。既是顧全大局之策,陵雖駑鈍,也願效吳大司馬的故事,明日召集軍士,安撫軍心之後,我就向校尉遞交名冊,交割兵馬。」
戲志才聞言也連忙起身,鄭重回禮。
「司馬胸襟如此,定能使諸將釋疑,上下由此戮力同心,真乃三軍將士之幸也!」
···
郃陽城
戲志才出了甘陵軍營后,又連夜回歸城中,他到了早間宴會的府邸所在。當如約邁入廂房時,閻行依然還未入眠,他此時正捧著一卷書冊,安坐在案幾後面。
「參見校尉!」
戲志才想要行禮參見,眼明手捷的閻行已經提前一步放下書冊,起身邁進,將行禮的戲志才攔住了。
「志才入夜還為軍中之事奔波,甚是辛勞,此間只有你我二人,無需拘謹俗禮。恩——叔升的酒,可曾醒了?」
除了閻行的案幾前點了一枚蠟燭外,室中再無明火,但略顯幽暗的環境中,閻行的雙目卻猶如神炬,在這夜色中,透著一股睿智的光芒。
「甘司馬的酒已經醒了,在下也將本朝吳大司馬的故事,講給了甘司馬聽,甘司馬已經聽得明白,他明日就要來見校尉,呈遞麾下軍士的名冊了。」
「善,此事能夠兩全,全賴志才之力!」
閻行笑了笑,但臉上隨即又雲淡風輕,看不出一點喜怒的痕迹。他撫慰地拍了拍戲志才的手背後,又轉身走到室內的窗戶前,看著天上的夜色,默然不語。
過了許久,閻行才悠悠嘆息道:
「余自幼長於金城,近塞常有邊境之急,結髮而戰,旬月未息。雖不好詩書經典,但卻好讀歷代史書,覽名人軼聞,往昔聽族中長輩論述雲台功臣時,曾說到光武皇帝與大司馬吳漢一事。」
「開國之初,光武皇帝率大軍攻伐之時,戰陣不利,軍中諸將或多惶懼,失其常度。唯獨大司馬吳漢意氣自若,整厲器械,激揚士吏。恰逢光武皇帝派遣使者,觀察大司馬營中之事,使者見畢,還言大司馬修戰攻之具,光武皇帝乃嘆曰:「吳公差強人意,隱若一敵國矣!」
「當年聽此事,未覺有他。今日再回憶起此事時,卻不覺有恍然大悟之感。方知光武皇帝為何遣使觀吳大司馬營中兵事,又為何有敵國之嘆啊!」
閻行既胸襟豁達,又性格內斂,往日里待人恩威並重,喜怒不形於色。今夜卻一反常態,吐露心聲,自言自語。
戲志才想了想,才緩緩回答道:
「君明臣忠,才遒虎變,大業抵定,四海歸心。」
誠然,甘陵此番前來和閻行會師,在明顯上,大大增強了閻行陣營的實力,但從內部上,卻也隱隱打破了閻行這個陣營中的平衡。
閻行不比袁氏兄弟,有家業名望等祖蔭,有袁家門生故吏的擁戴,也比不上曹操那般家族枝葉繁茂,有曹家兄弟、夏侯兄弟的盡心輔佐。
他家族根基薄弱,也無名望蔽身。目前所能依仗的,只是自身的魄力和攻戰的軍功。陣營之中,也是以他自身為強力核心,將馬藺、閻興、翟郝、徐晃、曹鳶、翟郝、戲志才、嚴授、周良等人緊緊團結在自己的周圍。
所以,閻行一面對待徐晃、嚴授這等才俊,他都是以豁達的胸襟拔擢於行伍,委之以郡縣重任,但一面對待可能強賓壓主的張朗、衛固等人,他卻是以謹慎的態度對待,一旦發現了對方有反噬自己的萌芽,閻行隨即決絕地剷除、摒棄。
枝大於本,脛大於股,不折必披。六郡兵殺耿鄙,呂布殺丁原,胡赤兒襲殺牛輔,麹義反攻韓馥······
這些年來,閻行見到的、聽到的下克上的事情太多了,他現下正在進行的,是一場蛇吞象的豪賭,內部稍微一點動蕩,自身稍微一點決策失誤,都有可能造成全盤潰敗之勢。
因此,當閻行見到甘陵,見到他麾下那些桀驁不馴又驍勇善戰的涼州將士后,閻行在瞬息之間,已經下定決心,要用權謀手段分割甘陵手中的兵權。
只是人非草木,孰能無情。當年在陳倉戰敗,為徐榮追殺時,還是甘陵拚死讓自己突出重圍,故而閻行對甘陵,在心中一直是視為骨肉至親。也才會在一切都塵埃落地的時候,閻行說出了這樣一番嘆息。
戲志才聽出了閻行的心聲,他不知為何,心中卻也反而輕鬆了許多。
良禽擇木而棲,賢臣擇主而事,身為一名兼習法、儒的謀士,他自然也希望自己輔佐的是一位雄才偉略、能夠駕馭群臣的主公,但另一方面,身為主公身側的心腹,為私人計,為長遠計,戲志才也希望身邊的閻行並非是如勾踐那種兔死狗烹、刻薄寡恩的主公。
今夜,閻行能夠對自己吐露一番心聲,雖然隱晦,但戲志才依然感到了士逢知己的感動。故而他也以大業勸勉,他相信,以閻行往日的行事作風,制衡諸將是必須的,但卻不是刻意剝奪甘陵的兵權,相反,一旦對西面用兵,甘陵以今夜的抉擇,儼然可為主將。
君臣相知,一夜無話。
···
四、五月間,漢帝國東西局勢的變化之快,著實令人咂舌。
在關東,公孫瓚全據河北之地的想法,雖然在界橋一戰之後,宣告破產,但實力未損,依然與鞏固了地盤的袁紹爭鬥不休,而青徐黃巾在被公孫瓚的騎兵擊敗后,大肆湧入兗州,也掀起了一場軒然大波。
劉岱戰死,曹操入主兗州,與鮑信等人苦戰黃巾,中原大地在西涼騎兵退走後,依然不可避免地陷入到了戰火延綿、兵荒馬亂的局面之中。
而關西的局勢,在眾人矚目下,又迎來了一次巨大的轉折。
李傕、郭汜、張濟的兵馬攻入關中后,又與樊稠等流竄的涼州敗軍聯合,裹挾亡命,招攬秦胡,聲勢大漲,劍指長安。
長安朝廷的王允卻暈招迭出,打算以胡軫、徐榮等人的兵馬前去抵擋,在距長安路程僅有百餘里的新豐,防禦進攻長安的李、郭大軍。
在李、郭一路進軍,聲勢大漲的同時,出使閻行的李儒也攜著閻行的家眷,如期而至。
郃陽城,一處閻行暫住的府邸。
李儒站在堂上,看著跪坐在案幾後面,展開盟書細看的閻行,他悄然露出了一絲莫測的笑意,繼而移動目光,看了看兩側閻行的在場文武,甘陵、戲志才、周良三人,然後才收斂目光,靜靜等待。
此次出使,李儒沿途所見所聞,還有從進城到登堂入內,看到的是閻行麾下的兵馬強盛,聽到的是閻行的戰功赫赫、攻無不取的事迹,讓李儒心中原本的猜想更加篤定,昔日那一位需要仰人鼻息、寄人籬下的閻彥明,已經在短時間內,藉助時勢,擺脫了包括他在內的諸多束縛,遽然成長為了一方擁兵自重、實力不容小覷的割據軍閥。
但李儒還能夠保持如此鎮定的,卻是因為他背後的李傕、郭汜、張濟等人的實力,比起閻行而言,擴張更快也更加龐大,故而他也有恃無恐,等待著閻行的回應。
看完盟書的閻行沒有明確表態,而是對李儒說道:
「李公車馬,車馬勞頓,盟約之事,我已知曉,還請先到城中郵驛歇息,待我與帳下諸君商榷之後,再召李公前來一晤。」
李儒此番前來,是勢在必得的,他知道閻行這麼說,就是要先將自己閑置起來,繼續按兵不動,作壁上觀。
他笑了笑,又說道:
「不瞞校尉,此次前來,除了儒一行之外,還有校尉的家眷,長安城中雖突遭變故,但校尉的家眷,儒卻是毫髮未傷,送到了校尉身邊。」
閻行原本口中應付著李儒,但此刻聽了李儒後面的話,臉上終於有了一絲變化,他按了一下案幾,轉而起身向李儒道謝行禮。
「李公護送拙內前來,這等恩情,艷銘感於心。」
李儒見狀,也不避閻行的禮,他大大方方受了閻行一禮后,卻又搖了搖頭,笑道:
「此番之事,除了謝我之外,校尉卻是還要再謝一人。」
「何人?」
「李校尉!」
閻行聞言眼中光芒一閃,他知道李儒說的李校尉是如今進攻長安的李傕,也知道李儒現下從自己家眷牽扯出李傕來,絕不是無的放。
他看著李儒,靜靜等待著李儒的下文。
李儒見閻行靜待下文的模樣,他心中定計,也選擇了直奔主題,笑著說道:
「校尉的家眷,雖是儒護送的,但能夠前來郃陽,卻是由李校尉所決意的。李校尉麾下,曾有謀士建言,校尉兵臨西河之地,卻敵我未明,不若暫時扣留校尉家眷,先派遣使者,締結盟約,待結成盟友之後,再護送家眷前來,可謂雙全之策!」
閻行聽了李儒的話,眼瞼動了動,卻沒有說話。在長安劇變之後,閻行在夜深無人,獨卧床榻時,也曾擔憂過身居長安、陷入這場變故的張蕊安危。
此番張蕊能夠在李儒的護送下,一路有驚無險,來到郃陽,固然是欣喜之事,但若是想要以此來作為把柄,要挾閻行締結盟約,卻無疑是過分的妄想。
閻行相信就算李傕、郭汜等人看不明白,以李儒的才智,也會知道,手中扣著張蕊,絲毫起不到影響自己決斷的效果,還不如順水推舟,將張蕊送回來自己的身邊,結個善緣,這樣對雙方互相取得信任更有裨益。
李儒之所以如此說,無非就是想要借著護送張蕊一事的情誼,來牽入和李傕結盟的事情,讓閻行不能夠當眾不顧情面,再推諉拖延,以坐觀李傕、郭汜等人的成敗。
果然,李儒又笑著說道:
「但李校尉是何等人,又豈會用此等下策,來於校尉結盟,君子之交,貴在赤誠。為將者,也有五德,智、信、仁、勇、嚴。李校尉相信校尉乃是明智之人,也願意以信義結交校尉,故而派遣士卒,一路護送校尉家眷前來,所欲求者,即校尉相應的赤誠相交之心也!」
「李校尉還說,他至今還時時追憶起,往昔和校尉馳援河東,共討白波之事,依舊懷念和校尉等涼州將校,合力大破白波的情景。今日之勢,兩家枝出同源,唇寒則齒亡,盟約之事,不應遲疑,還望校尉三思,早作決斷!」
閻行聽著李儒巧舌如簧,淡淡一笑,卻是不好再徑直讓李儒回到城中的郵驛歇息,於是他重新落座,望著手中的盟書,做出低頭沉思的樣子。
堂上的戲志才看到閻行的模樣,自然知道閻行的心意,他也適時出列,應付李儒的糾纏。
「哈哈,此事並非校尉罔顧故人之交,李公應該知道,時局微妙,我等也有腹背之憂,故而不得不按兵偃甲,以免為他人所趁,落得一個腹背受敵的下場。」
李儒看著這位年輕的文士,知道對方就是閻行尤為倚重的心腹謀士。他有備而來,盟約勢在必行,手中又有決斷的權力,最不懼的就是和閻行的陣營討價還價,當下李儒看著戲志才,徑直笑道:
「校尉所憂,無過河東王邑?若是你我兩家合力,長安指日可下,又何患王邑乎,李校尉與校尉交好,願當即上表舉薦,授校尉以將軍、河東太守之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