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4、天子一見三嘆息(完)
劉協身在金根車中,雖然已經遠離了危險的戰場,可是心中的情緒卻愈發焦躁,他從車窗處探頭望去,想要看一看自己的車駕即將駛向何方,段煨究竟想要將自己帶去哪裡。
可是抬眼看去,車駕周圍都是策馬持兵的甲騎,這馬上鐵甲騎士的層層護衛,此刻也正好遮擋住了劉協的視線,使得他無法看到更遠處的情況。
內心躁動之際,車外卻傳來了騎兵驅馳之聲,一陣馬匹嘶鳴,劉協又聽到了段煨的吆喝,自己的車駕就慢慢停了下來。
劉協面露驚愕,還未開口詢問,車簾已經被伏完從外面卷了起來,伏完神色舉止有些倉促不自然,但還是恭聲向天子行禮說道:
「陛下,平北將軍護送後宮車駕、朝中諸公前來,已至車外覲見。」
在聯軍擊敗了李傕的主力人馬後,李傕的大軍隨之潰散,閻行則派兵搜救宮人、朝臣,而潰散的士民看到天子車駕和護衛的援軍之後,也陸陸續續聚了過來。
除了天子之外,後宮之主的皇后、朝堂的三公九卿,也是長安朝廷的重要人物。
對於其中的伏皇后、太尉楊彪、司徒趙溫、司空張喜這些三公重臣,閻行親自率軍護送到了天子的車駕隊伍中。
河東的閻行已經到了車外!
劉協從伏完的口中得知皇后、三公等人安然無恙,心中自然欣喜,可當意識到了河東的閻行也已經來到了車外覲見后,他內心也瞬間謹慎起來,連忙屏氣凝神,表現出天子應有的威嚴容顏來。
眼睛,也慢慢地轉向了車外。
一員身材魁梧、面容肅然的武將正駐馬而立,馬背上的身軀稍稍前傾,一雙虎眼炯炯有神地看著車內的自己。
與對方的眼神對視之後,劉協竟然莫名感到一股不安。
對方的目光,沒有對大漢天子應有的崇敬,也沒有畏懼,甚至沒有對落難天子的輕蔑或者對權力的貪婪,讓劉協感覺,對方就像是在看著一個普通人。
劉協自登基之後,就不曾被別人用這種眼光審視過,現下被一個陌生的臣下這樣看著,緊隨著不安、不適應的情緒襲上心頭的,是一股難以言狀的羞辱感。
此子,焉敢如此待朕!
少年天子心中憤憤然,但仰人鼻息的他還是克制著心頭的羞辱和憤怒,只是緊緊抓著袍服的雙手因為用力過度,而變得有些蒼白,露出了條條青筋。
「陛下,沙場兇險,介胄之士不拜,請容臣以軍禮相見!」
閻行沉穩有力的聲音響起,對於這個少年天子,他剛剛並非刻意表現出不敬,只是謹慎起見,想要見一見車中之人,是否是如假包換的真天子。
閻行是親眼見過天子的。
初平三年,西涼軍攻入長安城后,閻行在封賞眾將的大朝儀上,列位朝班,近距離見過還年幼的天子。
現在看來,人沒有錯,只是長大了一些,嘴唇上都長出了細細的鬍鬚。
「愛卿真將軍也!沙場之上,甲胄在身,殺賊報國緊要,免禮免禮。」
又是這個借口,劉協在心中暗罵,這個閻行,還有之前的段煨,這些驕兵悍將的言行如出一轍,個個都端著周亞夫治軍的做派,在自己這個天子面前放肆賣弄。
難道他們就不知,哪怕功高如周亞夫,寵辱生死,也要決於天子一人之手么?
劉協心中的憤懣之情沒有表現出來,他稚嫩的臉上已經在努力擠出一絲笑容,用上孝文皇帝對周亞夫的贊語,笑著對閻行讚許說道。
閻行卻對天子的笑顏只是一瞥而過,很快就收回眼光,繼續說道:
「陛下,李傕亂軍雖已被臣等率軍擊退,但此地潰兵四散,尤為兇險,為萬全計,還請陛下先隨段將軍東入潼關,再行歇息。臣願率軍為陛下后拒,庇護聖駕周全!」
「將軍勇武,此乃忠君體國之論,一切如卿所請!」
劉協笑容已經有些僵硬,但還是笑吟吟的,表現出了從諫如流的賢明態度。
得到了天子應允的回復,閻行再次在馬上微微欠身行禮,就撥馬離開。
天子的車駕再次啟動出發,而車騎隊伍匯入了皇后、公卿的車駕,以及軍中諸將的殘兵敗將之後,聲勢也壯大了幾分。
一行車馬就在段煨率軍裹挾控制下,緩緩不斷地向東前行。
遠離了閻行的威迫后,重新安坐在車中的少年天子,內心也漸漸平靜了下來,只是聽著車聲轔轔的行進隊伍,他還是忍不住在心中發出了一聲嘆息。
他嘆息的是,眼下時局的艱難,連這些關東的太守、將軍都可以如此地輕視長安朝廷的權威,那自己的委屈求全,是否還能夠挽救這搖搖將傾的大廈。
一面之交后,天子在車中的嘆息,閻行不知道。
閻行看著漸漸離去的車騎隊伍,也將目光收回不遠處的戰場,他剛剛不是在居功自傲,眼下確實還有更重要的事情,等著他去處理。
···
「這回是真的敗了!」
李儒策馬狂奔在偏僻的荒野小道上,身邊只剩下三名騎兵護衛,原本就肩上箭傷未愈的他,此時為了逃命策馬狂奔,臉色就更顯得蒼白虛弱了。
在虛弱無力的狀態下,他也不禁哀嘆時局的艱難。
不過作為眾多殘兵敗將中的一員,李儒並沒有選擇跟著李傕一起逃跑。
眼下大軍崩潰,那些衣甲鮮明,帶有人馬逃亡的軍中將吏,都成了河東兵馬爭相追擊的獵物。要知道,大司馬李傕的頭顱,可是在戰陣上,被喊出懸賞五百金,其餘的將佐軍吏,凡是有點名氣的,也紛紛被列入十金到百金之間不等的懸賞。
如李傕的侄兒胡封、軍中的降將王方,逃命的兩人在混亂中先後被河東步卒用長矛擊落馬下,僥倖未死,但下一個瞬間,立馬就有一群河東士卒蜂擁而上,爭搶其項上人頭,最終胡封、王方都慘遭被兵卒分裂屍首的下場。
李儒可不想重蹈這些將佐軍吏的覆轍,因此他尋機棄了遭受追擊的李傕,只帶了幾名騎兵,就往各種荒野小道上鑽。
雖然很快就迷失了道路,可卻也逃脫了追兵,距離紛紛擾擾的戰場也是越來越遠了。
李儒心中暗道僥倖,只要能夠躲開河東的追兵,暫時迷失了道路並不可怕,待到晚些時候,重新根據日頭辨認方向,他們就能夠找到返回長安的道路了。
只是對於返回長安之後,該如何挽回敗局,李儒一時間也是愁眉不展,毫無對策了。
李傕這一次,是將最後這一點家底都敗光了。
暫且不論那些折損在聯軍手下的將士,光是在此戰過後,那些潰敗逃散的兵馬,就不知道還能夠收攏回來十之一二。
畢竟,只要是個明眼人,就都能夠看出李傕的大勢已去。
接下來,就算那位在李傕手中逃得一命的天子不詔令出兵平亂,隴右的馬騰、韓遂之流,以及關中的勁敵閻行、段煨等人的兵馬,一樣會紅著眼睛,撲上來撕咬這西涼軍身上的最後一塊肥肉。
想到之前在戰陣上,那些在久戰之後,突然從河東軍陣中殺出來的具裝甲騎,李儒饒是已經脫離戰場,依舊心驚膽戰。
軍中尋常的步卒騎兵,列陣對抗,卻完全不是這些騎著披甲大馬、端著長矟衝鋒的鐵甲騎士的對手。
肉眼所見,鐵騎到處,無一回合之敵,那些列陣作戰的人馬就像是紙紮的一樣,被沖得七零八落,最後被跟上來的其他歩騎分割開來,一一剿殺。
不曾料到,這河東兵馬中,竟然也有了這等堅甲利兵!
回想到在河東見過的樓船舟師、巨弩飛砲,李儒甚至都開始後悔,自己輕易切斷郭汜後路,一意置郭汜大軍於河東與閻行決戰了。
閻行的麾下,原本就多精兵強將,現下的河東兵甲又如此犀利,郭汜兵老師疲的情況,如何能夠匹敵。
回過頭想來,若是郭汜的大軍仍在,雖會掣肘李傕一方,但至少眼下的河東弘農聯軍,料想就不敢如此放肆了。
真是可嘆,可惜了。
李儒重傷未愈,加之情緒鬱結於心,在馬上原本就已經是搖搖晃晃了,馬速漸漸也就落後下來。
不料這個時候,前方竟然響起了嘣嘣的弓弦聲,嚇得李儒下意識地拉緊了韁繩,只是他體力不濟,反而被受驚的畜生掙脫控制,狠狠甩下馬來。
咳咳!
摔到地上,吃了不少塵土的李儒灰頭土臉,正狼狽地咳嗽出聲,臉上痛得淚珠都要出來了。
剛剛這重重的一下摔落,正砸在了他的傷臂上,李儒估摸著自己的這條胳膊,怕是已經摔斷了。
可咳嗽喘氣的李儒,很快就發現了自己剛剛的應急舉止並不是錯覺,在那沉悶的弓弦聲后,發出的,真的是藏在荒野草間的伏弩暗箭。
自己的三個護衛騎兵已經死了兩個,其中一個僥倖未中伏弩,可也被中箭倒斃的戰馬壓斷了大腿,跟自己一樣掙扎動彈,卻寸步難移,更談不上護衛自己離開這裡了。
李儒聽到了亂草間一陣窸窸窣窣,繼而就有腳步聲響起,在慢慢靠近自己,因為倒地視角的原因,李儒看不到來人,但此時為了保命,李儒也使出最後力氣,使勁地喊了起來:
「莫要殺我,我願降,願降!」
就這樣喊了幾句,對方卻絲毫不為所動,甚至李儒還聽到了對方用刀刃慢慢割斷了最後一名掙扎不休的騎兵咽喉的聲音,李儒頭皮瞬間陣陣發麻,又扯著嗓子叫喊:
「莫要殺我,我能富貴你們,額,我有重要密報,不要殺我,我可以獻給你們,我與你們將軍是故人,帶我去見你們將軍,能得重賞······」
死到臨頭,李儒還不願放棄,扯出各種理由,想要說服對方放過自己,只是一切顯然是徒勞無功,那滴血的刀刃還在不斷地接近自己,李儒的鼻腔已經灌入了濃濃的血腥氣息。
「呵!」
來人終於在李儒的面前停下催命的腳步,伴隨著一聲似曾相識的冷笑,滴血的刀尖就抵在了李儒的脖子邊。
「是你!」
看清來人相貌的李儒不禁失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