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3、天子一見三嘆息(下)
終於敗了!
劉協站在車轅上,眨了眨酸痛的眼睛,微微轉動發麻的脖子,不想讓身邊人發現自己的窘態。
在心中焦急的劉協想來,山丘下的這場戰鬥,也打得太久了吧。
一經接觸,劉協就看到了那股突然從東北角湧現的兵潮,徑直將李傕兵潮的潮頭沖得七零八落,凹陷下去一大塊的李傕軍陣搖搖欲墜,就像是要崩潰了一樣。
這一幕讓劉協激動不已,歡呼激勵,以為李傕就要敗了。
可事實讓劉協差點嗆到氣,看似要崩潰的李傕軍陣在搖搖晃晃中,不知為何就又重新穩固下來,那股沖入李傕軍陣的兵潮也很快就被遏制住,甚至還被反推回去一點。
之後,從戰場上其他地方趕來的李傕兵馬,開始牽扯那股東北角的兵潮,雖然那股兵潮不時有騎兵衝出,驅散擊退兩側以及迂迴的李傕散兵,使得李傕的兵馬無法威脅到本陣,可是兩側的陣型還是被拉扯得輕微變形。
李傕軍陣很敏銳地察覺到敵軍陣型的這一點破綻,開始集中兵力,突擊這股援軍兵潮的側翼。
而那股兵潮在兩翼被牽制的情況下,似乎也不打算收縮兵力,反而是集中兵馬突破正面,潮頭生出一個更大的鋒矢來,狠狠地擊打在李傕所在的軍陣上面。
戰局一時間陷入到了僵持階段,李傕的兵馬不斷拉扯、撕咬援軍兵潮的側翼,而那股從東北角出現的兵潮,則一如既往,不改方向,堅定又緩慢地繼續向前推進。
期間幾度反覆,有時看起來是李傕軍陣佔優,有時看起來則像是那股兵潮又向前推進了一些。
幸好劉協吸取了剛剛貿然出言下論斷的教訓,在火辣辣的臉盤恢復常態之後,內心也開始趨向於平靜。
他儘可能地表現出天子應有的威嚴來,不再輕易開口,只是還是抹不去眉目之間的急躁。
最後,還是在身邊近侍的提醒下,遠眺得兩眼迷糊、脖子酸痛的劉協才注意到了戰場上驟然又發生的變局。
那股援軍兵潮的側翼已經被李傕的兵馬撕咬得開始零散,李傕本陣、各方彙集的兵馬,正在源源不斷、前仆後繼地進攻兵潮的中央。
在此危急之際,那股兵潮之中也有了變化。原本沖入敵陣中的巨大鋒矢竟然分開了一道口子,然後從這道口子之中,又冒出了新的一個鋒矢來。
這樣子,原本突入敵陣的鋒矢就變成了三叉戟!
而且中間的突出的叉戟更是鋒利難擋,原本還能夠抵擋的李傕軍陣被其一衝,竟然瞬間就波開浪裂,本陣人馬紛紛敗亡,很快連代表主帥的大纛都轟然倒下,兩翼的兵馬也跟著本陣崩潰而紛紛戰敗逃竄,飛快地撤離戰場。
終於敗了!
劉協心中道了一聲僥倖,這場激烈的野外遭遇戰實際上半個時辰不到,可依舊讓心急如焚、苦苦等待的少年天子汗流浹背、戰戰兢兢,現在戰場上終於勝負已分,少年天子這一顆懸著的心也算是可以稍稍放鬆下來了。
原本圍在土丘下的李傕兵馬,這個時候見勢不妙,也已經跟著潰敗的人馬逃去,伏完趁機率軍衝下山丘,很快也就將土丘周圍的李傕殘兵肅清驅散,並開始派人與那股挽救大局的兵馬進行接洽。
「陛下,來的是河東、弘農的聯軍!」
接洽的人馬很快就將聯軍的身份傳遞迴來,從土丘上依稀辨認出旗號的伏完聽完,面色依舊凝重,他策馬回到了土丘上,翻身下馬,向少年天子稟報。
脫離死亡威脅的劉協也已經從最初的激動平復下來,看著伏完凝重的表情,劉協也知道,自己雖然得救了,可還不能說是完完全全脫離了危境。
能夠正面擊敗李傕軍陣的河東、弘農聯軍,又豈會是善茬,眼下伏完、楊定等人麾下的兵力大損,朝官、宮人四散大半,連自己的皇后也不知下落,土丘上的眾人就宛如別人家刀俎上的魚肉,一旦稍有不慎,立馬又是大禍臨頭的境地。
動蕩的局勢,使得身處權力漩渦中心的劉協不得不早熟老成起來,稍稍安定下來后,他就又得絞盡腦汁,開始思索起面前突變后的局面來。
河東弘農聯軍,此來是護駕的,還是劫駕?
若是護駕的,那待會接見,該封賞河東、弘農的領兵將領些什麼?
若是劫駕的,那又該如何先穩住他們,接下來,又該如何尋機召集失散的臣僚,秘密商榷脫身之計?
就在少年天子還在思索之際,已經擊敗李傕本陣的聯軍人馬已經分出一部歩騎,往土丘下而來。
這個時候,劉協和伏完也諸將看清楚了這些擊敗李傕兵馬的聯軍將士。
驅馳到了土丘下的歩騎之中,最為顯眼的,莫過於當先人馬披甲的近百鐵騎。
他們與時下已有的騎兵盔甲、馬鎧有所不同,馬上騎士不僅頭著鐵盔、面當,身上鐵甲以長條柳葉甲片編綴,馬鎧裝備更是精良,不僅具備了時下的面簾,雞頸,當胸,而且還多了馬身甲、搭后、寄生三個部分,遠遠看去,鐵騎上的騎士就如同是半截鐵塔在快速移動。
其中為首的十幾鐵騎身上插滿了箭矢,渾身染血,只露出一雙眼睛,默不作聲之下,只聽見沉悶的馬蹄聲,卻給土丘上的眾人一種無形的震懾,每個人心中彷彿有無數面戰鼓在捶打,喉嚨有些乾燥,眼帘中也產生一種幻覺,似乎土丘下移動的不是一群鐵騎,而是一堵牆,一座山。
「愛卿,這是何處的鐵騎?」
劉協聲音有些顫抖,大漢的騎兵向來以涼、並、幽三州為翹楚,其中少年天子見得最多的就是涼州軍的騎兵了,李傕麾下的披著兩襠鎧、馬鎧的西涼鐵騎他也曾見識過,可今日相比之下,只怕還要遠遜於面前出現的鐵騎。
不曾想,三河騎士、弘農軍中,也有這等驍銳之士?
面對天子驚訝的詢問,伏完苦笑不得,回答不上來,只是他內心也是驚詫於這些鐵騎的裝備精良,他甚至還聯想起了之前河東弘農聯軍與李傕本陣鏖戰時,那個從大鋒矢中突出的小鋒矢,一路劈波斬浪、勢如破竹的情況。
幸好,這些鐵騎的數量也不多,看起來,這不到百騎的具裝騎,就是聯軍的全部重騎兵了。
伏完驚詫之餘,也稍稍慶幸道。
畢竟,枝大於本,脛大於股,不折必披。若是河東弘農聯軍實力太強,那天子此番東狩,只怕又要落入類似董卓、李傕的權臣之手了。
這些震懾全場的鐵騎接近土丘后,就紛紛減慢了馬速,最終先後停在了土丘下,當騎士手中的長矟插在地面上時,地上瞬間就又多了一片鋒銳的長林。
從這些鐵騎之後,很快就策馬跑出一位將袍大鎧的武將,他發出呼哧呼哧的喘氣聲,抖動著斑白的鬍鬚,仰首望向土丘上的人馬,大聲呼喊道:
「臣弘農太守、平東將軍段煨,連同河東太守、平北將軍閻行,出兵逾境,前來護衛天子,今已擊破李傕亂軍,不知天子何在?」
聽到是前來護駕的援軍人馬,劉協眼中閃過一絲亮光,抬了抬下頜,正猶豫要不要開口,身邊的伏完已經偷偷向他使了眼色,讓他稍安靜待,自己也扯開乾燥的嗓子,儘可能用鎮定如素的語氣,大聲回應:
「天子聖駕在此!段、閻二將軍破賊護駕,實屬大功,既是前來護衛天子,何不下馬,上丘覲見天子。」
土丘下的段煨聽到伏完的回話,皺了皺眉頭,看到土丘上頗有戒心的人馬,他稍稍猶豫了一下,就摒棄了下馬覲見天子的念頭。
笑話!自己奔波馳援,不避矢石,到此大破李傕,勞苦功高,還要被這些端著架子的朝官指手畫腳,真是豈有此理。
而且,段煨對諸將之中的楊定、張綉人馬,也多有忌憚,特意留了一個心眼,此時卻是萬萬不願下馬覲見天子的。
他也明白,閻行破敵之後,為何要將手中的具裝甲騎交付給自己,自己卻帶著兵馬去追擊李傕潰卒。
此次擊敗李傕的大軍,河東的精兵強將出了大力氣,弘農的將士若也想要分一杯羹,那就得在戰後再出一份力,充當一回河東不想當的惡人了。
「你是何人?」
段煨揚起了馬鞭,變了臉色,戟指著土丘上伏完喊道。
看到段煨有些跋扈無禮的舉止,原本還抱有一絲希望的少年天子不禁皺起了眉頭,而伏完對這些手握重兵的軍中將校的跋扈行為,卻多是見怪不怪了,對方雖然傲慢,他卻不以為意,而是乾脆應道:
「在下,執金吾伏完!」
「原來是伏君,伏君也是領兵之人,怎會不知「介胄之士不拜」的道理,況且時下正是交兵之時,又豈能夠不管天子安危,為了行禮,將天子至於險地,快,諸將士,先護送天子離開此處!」
段煨一聲令下,身後的一干具裝甲騎齊齊發喊,「請天子移駕!」,聲動四野,嚇得山丘上的眾人紛紛變色。
而那些弘農步卒則順著山坡,當即就沖了上來,不由分說,半是護衛,半是裹挾,就這樣半引半趕,將土丘上的天子車駕以及隨從官吏、軍士都擁下坡來。
伏完眼看著這些軍士舉止粗魯,面相兇惡,也不敢和他們再贅言君臣禮儀,而是想要上前去和為首的段煨協商理論,可是段煨只是一味強調「此地亂兵環伺,兇險不可久留」,然後就接連催促著軍士護衛天子車駕遠離。
伏完搶不過對方人多,又不敢真正動手,怕傷害到天子,只能夠干著急,也跟著駛離了土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