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6、翻手為雲覆手雨
涼地的民謠多慷慨悲歌,經烈火吞噬的慘狀烘托,更顯得蒼涼悲壯。
跟隨在馬超身邊的馬岱、龐德等人,也心有戚然。
又一支涼人的勢力在亂世之中被抹去了,那支在在董卓手中造就,再在董卓死後分崩,最後在李傕率領下曇花一現昔日輝煌的西涼軍,終於走到了末路盡頭。
李傕失去了關中,失去了士心民意,也敗光了手中的西涼軍,或許是害怕遭到馬騰軍的殘酷報復,或許是羞恥成為小兒輩馬超的俘虜,他在城破之際,也選擇了一種自焚的方式來了結自己罪惡的一生。
馬超並沒有悲天憫人的情懷,也不清楚李傕治下關中的破敗和醜惡,他只知道這是亂世,每天都會因為旱澇、飢荒、兵災、疫病死去很多人,而他身為亂世中的將士,除了澇、飢荒、兵災、疫病等天災人禍外,如果不殺人,一樣也會死。
只是,為何在聽到烈火中的悲歌會心有戚然,他想,或許是因為在他面前,又有一座阻擋自己的大山轟然倒塌了吧。
就像自己年少時,苦練武藝,一心想要成為像父輩那樣的英雄人物,可等到長大之後,勇冠軍中的自己卻發現連自家父親都不是自己的對手后,內心泛起的那種淡淡的哀傷。
不管李傕是罪惡還是醜陋的,也不管馬超在口頭上如何輕視不屑亂世中的群雄,他叩問自己的內心,終究得承認,自己是渴望成為這些人的,而且也正在努力成為這些人當中的一員。
像李傕一樣雄踞關中,虎視天下,像李傕一樣手擁精兵強將,像李傕一樣掌控朝堂,試問哪個涼地英雄豪傑不想?
李傕做到了無數涼人都做不到的事情,今日自己踏在他的屍骨上,已然可以做更多的事情,甚至可以伸手觸天,試一試這天地之間的高低了!
想到這一點,馬超那如磐石般冷峻的臉龐終於露出了一絲笑容。
「傳令下去,李傕已死,餘下三族盡誅不赦。伯瞻、令明,日暮后收兵,將繳獲的兵甲、財帛都分賞給麾下的有功將士,明日我等就要離開這裡,去與我阿父會合了!」
年輕的馬岱聽到馬超的話,驚訝地問道:
「大兄,軍中將士圍攻竟月,方才破此堅城,誅殺賊酋,時下正值酷暑,難道也不休養士馬,就又要用兵了么?」
「來不及了。我已經收到軍報,阿父擊敗了王承,段煨也出兵關中,我等必須火速趕去會合,將這關中之地徹底拿下來!」
急性子的馬超說完之後,又瞧了一眼火越燒越大的大堂,轉身就快步走了出去。
李傕身死,關中新的局面已經展開了,而在新的大局面前,匹夫尚且攘臂高呼,又如何能夠少得了他馬孟起!
···
六月中,成皋以東,中牟縣。
一去一返,在雒陽呆了兩個多月的董昭,終於趕在了兗州出兵、雒陽各關隘盤查嚴守之前,潛行出了虎牢雄關,來到了成皋以東的河南尹治下城邑。
只不過,眼下的中牟縣,已然成了兗州兵馬駐紮的兵營。
曹操麾下的平虜校尉于禁,目前已經率領兩千步卒,作為後續大軍的前鋒人馬,率先從兗州陳留開入河南尹的轄區,用意不明。
風塵僕僕的董昭,兩輛輕車,三名隨從,到了這裡,總算可以稍稍喘上一口氣了。
在過去的兩個多月里,作為兗州使者的王必所帶去的人馬,因為容易引起別人的矚目,因此在完成了初步的查探敵情和聯絡朝臣的任務之後,就向朝廷拜辭,提前返回了兗州。
接下來的事情,就交給了以游士身份羈居雒陽城的董昭全權負責。
長袖擅舞、四處逢源的董昭在接手了王必、郭嘉等人留下的事務之後,無疑要做得更加出色。
他表面上看似和其他赴雒的游士一樣,想要攀附權貴高門,四下求見幸近朝中大臣,實則是通過丁宮、鍾繇等人的幫助,開始聯絡那些對閻行執掌朝政早有不滿的大臣們,密謀籌劃良久,從而最終採取一種堪稱殘酷無解的手段,來使得朝野上下爆發出對閻行極其不利的洶湧輿論。
那些殺人放火的兇殺案背後,通通隱藏著他董公仁那張白白胖胖的笑臉。
只是董昭也沒有想到,在這幾樁震動京都的大案之後,竟然還有弘農張晟的扯旗反叛,這完全是出乎董昭意料和能力之外的事情,但既然弘農起兵剛好撞上了這京都的洶湧輿論當口,有心人總會將張晟起事和雒陽內亂聯繫到一塊。
董昭也沒打算放過給自己加功的機會,在他的快馬飛信中,張晟起事已然成為了自己謀划的雒陽內亂所誘發的外部事件。
不過,在雒陽城中謀划發動的過程中雖說比較順利,但最後驃騎將軍府的校事出動、大索全城的情形還是嚇得身處城中的董昭心驚肉跳,所幸他在驃騎將軍府中還留了一招後手,總算是順順利利離開了雒陽城。
眼下到了中牟縣,有了于禁兵馬的護衛,自己終於也可以大大方方地表明自家的身份,享受獵國謀臣得勝歸來的敬重和禮待了。
中牟駐軍的平虜校尉于禁,親自迎接歸來的董昭入營。
這位外表精幹,蓄有短須的將領,用兵打仗是一員能手,治軍也嚴整公正,雖非曹操的親族,但在曹軍士卒之中一樣擁有很高的人望。
而此時斂容嚴裝的于禁,卻對董昭執禮甚恭,雖說董昭只是掛著一個空頭的騎都尉頭銜,于禁才是實打實的擁有兵權的軍中校尉,可于禁知道這位董都尉乃是曹操派去雒陽的重要人物,甚至乎他的這一次受命出兵,都是與面前這位白面微胖、笑容待人的董都尉的行動有關。
具體的內情,于禁無從知道,但是治軍嚴謹的于禁待人接物也是嚴謹有加,絲毫不敢得罪了這位可能是在雒陽城中為兗州立了大功,日後有大可能會被辟入曹操州府,成為曹操身邊重要謀臣的大人物。
面對於禁的恭敬知禮,大功告成、兼程歸來的董昭內心表示很是受用,人生在世,學成滿腹的文韜謀略,不就是為了在一遂平生之志的同時,能夠在人前人後享有足夠的尊榮么。
因此雖然嚴肅莊敬的于禁來來去去就是那麼幾句客套話,沒有什麼引經據典、高堂闊論的名士風采,也沒有四面逢源、甜言蜜語的奉承之語,但董昭還是心懷大開,對治軍嚴謹的于禁更是高看起來。
「觀於校尉所部士卒,軍容嚴整、號令森明,真乃兗州精兵,校尉有古名將之風啊!」
于禁因為營中不得無故馳馬,於是此時正和董昭一同邁步齊行,他得了董昭的稱讚,但也不敢居功自傲,連忙謙遜地說道:
「曹公嚴於治軍,明於用兵,號令森嚴,節制三軍,諸將莫敢不從,禁不過是謹遵曹公軍令而已,哪裡稱得上有古名將之風!」
董昭哈哈笑道:
「令行禁止,將軍人如其名啊!」
笑過之後,董昭突然想到了一件事情,當即偏過頭低聲向于禁問道:
「於校尉,州里此次派遣你率軍進駐中牟,不知可有明令用兵何處?」
于禁得了董昭一問,愣了一愣,嘴唇微微啟動,但最終還是抿嘴憋住,沒有出言。
看到于禁這番表情,董昭頓時笑了笑,說道:
「軍國大事不可私語。昭自是明白的,哈哈,校尉無需為難,只因此事干係重大,因此昭不免多言幾句。若是昭所料不差,州中此次,只有進軍之令,卻無用兵之令,昭休憩一晚,明日就會兼程趕回兗州與曹公相商此事。」
「恩——校尉若是相信我,還請謹記一言:堅壁以待,謹護糧道,勿出浪戰,守全為上。」
「如此,昭可保校尉此番能得一份大功勞!」
于禁聽了董昭的低聲細語,心中頓時大動。曹操下令讓自己率軍從豫州進駐中牟,確實沒有告訴自己明確的用兵目的,而且還叮囑自己,河南守將翟郝麾下的西涼騎兵長於野戰,短於攻城,進駐中牟之後務必要修築堅固的營壘,保護好後方的糧道,不要輕易出戰,以免在野外中了西涼騎兵的埋伏。
曹操甚至還考慮到了于禁手下的步卒只有兩千,在防守營壘和保護糧道上兵力略顯不足,於是已經派遣潁陰令李典從豫州出兵,率領李家部曲協助保護兗州兵馬的後方糧道。
眼下董昭不僅猜出了曹操的軍令,而且送給自己的四句贈言還與曹操的軍事部署十分接近,這讓于禁再更加篤定州中此次目的不明的用兵就是與面前之人的謀划有莫大關聯之外,也更加重視董昭的贈言了,而對待董昭的態度也就愈發恭敬。
董昭談笑風生,笑對著恭敬的于禁和其他軍中吏士,但內心早已越過了這小小的中牟城,飛向了兗州的昌邑。
他董公仁,經過了雒陽一行,功成歸來的自己,可不甘心拾人牙慧,再給主張趁虛而入、奉迎天子的王必還有獻策「以袁取閻」的郭嘉打打小手,查漏補缺。
他不僅要借袁紹之力施壓閻行,以便曹操趁機出兵雒陽,他還要讓河東方面主動地將天子送給兗州,情願與曹操結盟,反過來利用閻行去掣肘地跨四周,風頭一時無兩的袁本初。
對此,胸有成竹的董昭又想到了備受曹操信愛的郭嘉。
呵,這種縱橫捭闔、翻雲覆雨的手段,又豈是初生牛犢的後生能夠知道的。